埋
一
爺爺死的時候,我還小,弟弟也小,弟弟是長孫,我是長孫女。出殯那天天出奇的好,明朗朗的,一絲云彩都沒有。這樣天氣適合外出放風箏,弟弟喜歡,我也喜歡。
奶奶盤腿坐在炕上,看著天自言自語:咋一點雨都沒有?咋一點雨都沒有呢?她的眼神沒有一點光澤,形同槁木,佝僂著背,用一只舊篦子沾著口水,一下一下,把那頭灰白的亂發(fā)梳的光溜溜的。陽光穿過奶奶家那扇小窗投射到她身上,越發(fā)顯出高高的顴骨,深陷的眼窩,灰白的臉色,像成年窯子里出來的文物。
弟弟在前面舉著引魂幡,后面是爺爺?shù)墓撞?,再后面是爸爸媽媽,二叔、三叔、四叔、五叔、二嬸、三嬸;大姑,二姑、大姑父、二姑夫,再接下去是侄男外女,烏壓壓一大群人頭上戴孝帽,身上穿孝衣,白茫茫一片。孝男孝女邊走邊哭嗚嗚呀呀,樹上的鳥兒都飛了。我和弟弟并排走著,看著高高飄動的引魂幡,再回頭看看黑沉沉的棺材,我想:爺爺真的死了,躺在棺材里永遠也不會出來了?奶奶說人死了是有靈魂的,我不信,因為奶奶總對爺爺說:“我要死了,就去那邊問問我娘為什么把我賣給你們王家?”爺爺看著奶奶梗著脖子:“賣給王家怎么了?王家那點對不起你?”奶奶更是漲紅了臉用手指顫顫地指著爺爺:“王家對不對不起我你不知道么?當年你爺爺憑借手里那點錢,把我買到你們王家做童養(yǎng)媳,我受了多少罪,你不知道么?”接著奶奶又嘆了口氣:“可惜啊,可惜你爺爺死了后,辛苦掙下的家業(yè)被你爹抽大煙敗得干干凈凈。扔下這一大家老的老小的小,到頭來還是我把這個家撐起來的,人為什么活著?。课覟槭裁椿钪??我死了一定要去問問我娘……”奶奶捶著桌子,最后的聲音變成了嚎啕大哭。爺爺卻不再說話,萎頓著身子出了里屋。奶奶的目光送出去像一把凌遲的刀子把爺爺?shù)谋秤案畛伤槠N乙残胀?,我不喜歡奶奶這樣說,我體會不到奶奶的痛苦,但是我不喜歡奶奶的氣勢,我從小就叛逆。奶奶說我是擰種。
現(xiàn)在爺爺真的死了,被奶奶罵死的,死得無聲無息,只是一夜睡下再沒起來。是最小的五叔發(fā)現(xiàn)的。五叔搖著爺爺?shù)母觳部拗埃骸暗?,爹,我要吃饃,吃白面饃饃,鄰家的亮亮哥哥有,我也要,爹,爹,你起來去集市上買?!贝蠊谜馕菘幌录{鞋底,聽到五叔的呼喊跑進來,就發(fā)現(xiàn)早已沒有一絲生氣的爺爺。爺爺沒了,這個消息在那個上午像風一樣傳開來,大姑二姑哭聲悲慟,二嬸和三嬸聲音尖厲,二叔、三叔哭聲沉重,四叔、五叔壓抑。奶奶沒有哭,她的眼睛茫然的望著來往進出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看著爺爺青白的面色,只是覺得他睡著了。弟弟還小不知道死了是怎么回事,他只是聽說以后再也沒有炒面糊糊可以喝了,就哇哇大哭起來。他一哭招得二叔家弟弟和三叔家妹妹我們這幾個孩子跟著一起哭起來。二姑厲聲喝:“都去你爺跟前哭去。”
關(guān)于人死了這個問題其實我也問過媽媽,母親說我傻,死了就死了,什么都沒有了。我問母親人為什么會死,母親嘆口氣:“人老了,就該死了,死了就結(jié)了?!蹦赣H的表情很是憂傷,嚇到了我,我看著母親說:“媽媽,你別老,永遠都別老?!眿寢屝α?,她說我是傻丫頭,還說真有那一天她不會怕,因為姥姥會在那邊接她的。媽媽這么說我就確定人死了是有靈魂的,那么爺爺靈魂會去哪呢?爺爺老了,然后就死了??蔂敔斢植皇亲罾系?,奶奶才是,我一直覺得奶奶最老,奶奶的皮都包在身上了,像一個骷髏,我也曾聽二嬸背地里說她是白骨精。奶奶是白骨精,爺爺呢,爺爺是唐僧么?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二
以往奶奶一直是高高的坐在炕上指揮著爺爺,“去把老三給的那袋糧放進倉房,在去街上給二女買幾尺花布,順便去河邊把老五找回來……”爺爺在炕下操著手彎著腰站著不聲不響,那情形奶奶像皇太后,爺爺呢,像什么,像一個太監(jiān)。我記得電影畫報里就是這樣的,慈禧坐在龍椅上對著太監(jiān)說:“去把誰誰誰給我?guī)蟻?。”太監(jiān)一彎腰說:“嗻。”爺爺沒說嗻,爺爺什么也不說走出院子,蹲在篾匠鋪墻根從貼身的上衣兜里掏出一張相片,在陽光下瞇縫著眼睛細細看,這時候爺爺?shù)难劾飼髀冻鲆环N別樣的光芒。但是每當我想走到爺爺身邊時,爺爺就會用極快的速度把相片再裝回去。然后,從下衣兜里抓出些煙葉放在上面,用拇指推動卷成一個煙卷,放在嘴邊用嘴唇抿抿,然后叼在嘴上,劃跟火柴,一絲煙就從爺爺鼻子里冒了出來。爺爺抽著煙卷,失神地望著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不知道想些什么,晌午時候離八里地就會聽到奶奶那大嗓門扯開了罵:“王繼德,你個缺了八倍德的王八蛋,我怎么嫁給你這么個窩囊廢……”我們都在院外站著不敢進屋,但是可以想象奶奶憤怒的臉孔和瞪大的眼珠,屋里爺爺一聲也不吭。
晚飯時候奶奶氣消了,我們悄悄順著大門溜進去,透過小窗戶看到東廂房奶奶和大姑兩人頭并著頭在一邊嘀咕什么,奶奶看一眼爺爺滿臉的詫異,她挑起兩道細眉,裹了裹嘴唇想對爺爺說什么,大姑趕緊拉了一下奶奶衣袖,沖奶奶使了個神色,奶奶直起的腰軟了下來,氣哼哼的把話咽了回去。爺爺蹲在灶下正在喝炒面糊糊,爺爺順著碗邊哧溜哧溜喝得很香。我和二叔家二弟慫恿弟弟:“寶兒,你去跟爺要點炒面糊糊,咱們喝咋樣?”弟弟扭捏著不肯去:“不行,奶奶知道了要罵的。”二弟說:“沒事,奶奶在里屋和大姑說悄悄話呢,不會看見的,再說爺爺最疼你,你去肯定行?!钡艿塥q豫半天,最后走進廚房,磨蹭到爺爺身邊:“爺,我也想喝炒面糊糊?!睜敔斕ь^看著弟弟就神思恍惚起來,他翕動著干裂的嘴唇輕輕喊到:“小篆,小篆?”我想爺爺一定是老糊涂了,居然連弟弟也不認識了,弟弟搖著爺爺胳膊:“爺爺,誰是小篆,爺爺我是寶兒,我要喝炒面糊糊……”爺爺突然驚醒過來,揉揉眼睛尷尬的笑道:“哦,哦,爺爺眼睛花了,是寶兒,寶兒。”然后爺爺探頭看看里屋,從破舊碗櫥里掏出一個小面袋,再拿一個大瓷碗,從袋里面抓出一大把炒面放進碗里遞給弟弟,弟弟剛要接,奶奶從里屋出來看一眼弟弟,鼻子一哼,眼睛一瞪:“那是給你爺爺?shù)耐盹垼€不夠你來打劫,這么大孩子了一點事也不懂?!钡艿芙油氲氖志徒┰谀抢?,眼里有淚花滲了出來。爺爺把碗塞到他懷里:“沒事,沒事,我寶兒還小呢,去吧。”然后用手摸摸弟弟的頭,弟弟端著碗出來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晚霞把大院和弟弟的身影籠罩在一片光芒里,弟弟就像得道的小仙童。
后來,后來爺爺死了,爺爺死了我們就沒再慫恿弟弟去要過炒面糊糊。
弟弟一邊舉著引魂幡一邊把玩兜子里的彈弓,他從引魂幡上拽下一個紙條,團成一團,然后綁在皮筋上對著一只停在樹杈上的小鳥射了過去,紙團飛出去,鳥兒拍拍翅膀飛走了。爸爸不滿對弟弟說:“寶兒,好好舉著?!钡艿芪厮λκ终f:“爸,我累?!蹦赣H說:“寶兒,累了讓你姐幫你?!卑职值赡赣H一眼:“哪有讓孫女舉的,你真能瞎出主意?!蹦赣H就不吭聲了,爸爸又說:“寶兒,再堅持堅持,不遠了,前面那座山就是?!蔽翼樦职质种缚慈ィ徊贿h處群山環(huán)繞,遠遠看去,山峰云霧繚繞,似真似幻。那是爺爺通往天堂的路么?
三
就在爺爺出殯的那天,奶奶在家卻意外的收到了一封信和一個鏤空的首飾盒,奶奶托鄰居亮亮讀完信,就火急火燎的從倉房的雜物堆里翻箱倒柜找出兩張4寸黑白照片和那封信一起擺在炕上,相片一張是爺爺奶奶合影,奶奶梳著齊耳短發(fā),和爺爺并排站在一起,兩人均面無表情,另一張也是一男一女合影,男的是爺爺,女的不認識,后來聽奶奶說她叫茵。大約十八九年紀,橢圓臉,大大的眼,細長的眉飛入鬢角,鬢邊戴了一朵花,梳著齊耳卷發(fā),穿著一件旗袍,斜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兩手相交握在膝上,可惜是黑白照,又因為年代久了,照片有些泛黃模糊。爺爺那時還年輕,站在女孩身后,對襟中山裝,背頭,八字胡,頗有些氣派。全然不像和奶奶的合影那般局促,奶奶看著看著突然就笑了,甚至笑出了淚花,奶奶用手點著爺爺:“王繼德呀,王繼德,跟了你一輩子了,一直以為你窩窩囊囊的膽小怕事,不成想你還背著我做出這樣的事來。”奶奶一把鼻涕一把淚,老淚縱橫,那是奶奶自從爺爺死了第一次哀嚎。
后來奶奶就病倒了,病得很重。曾經(jīng)大家以為奶奶會和爺爺一同而去,甚至二嬸已經(jīng)偷偷買好了裝老衣服,并且商量大家怎樣分攤奶奶后事的花銷。但是沒幾天奶奶又奇跡般的好了起來,病好了的奶奶漸漸又恢復(fù)了以往的神清智明,就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奶奶依然居高臨下的指揮家人料理家務(wù),一樣掌管全家財政大權(quán)。二嬸看著精神煥發(fā)的奶奶,嘴里嗑著瓜子恨恨地說:“她才舍不得死呢,死了這家財歸誰呢?”二叔瞪她一眼,三叔說:“家里窮的只剩下這幾間房,哪還有家財?”二嬸看著三叔陰陽怪氣:“有沒有誰知道呢,反正娘有事只會找她那兩個寶貝閨女,娘仨天天在一起還不知道又算計誰呢?!贝蠊迷谝贿吢牪贿^沖出來:“二嫂,你這話啥意思?”二嬸越發(fā)跳了起來:“啥意思,還用我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背地里的事,瞞誰瞞的過我?”
“我們瞞你們什么了?二嫂你可不能瞎說?!?
二嬸不肯讓步:“切,別跟我在這揣著明白裝糊涂,爹死了,這遠了不說,爹的工資,政府給的安葬費、撫恤金,以及親戚過年過節(jié)送的禮,單單咱爹留下的那塊玉佩,那可是古董呢,上次有人出五千要買那塊玉佩,娘都不出手,除了你們娘仨,我們誰分到一毛錢了?”二叔和三叔也在一旁應(yīng)和:“是啊,是啊,該給個說法了?!?
二姑在一邊看不過:“二嫂,你瘋了,娘說了多少次了那玉佩不是咱們家的。”
“切,不是咱家的,誰信啊,這么多年不是你一直在保管么?你這樣說是不是打算以后獨吞了?”
“二嫂,你這是啥意思,爹剛死,你這就挑撥的要分家不成?大哥,大嫂,你看看二嫂……”二姑滿臉通紅,把苗頭轉(zhuǎn)向了爸爸,爸爸看一眼大姑二姑,在看一眼二嬸三嬸,沉了沉說到:“算了吧,算了吧,都少說兩句,爹尸骨未寒,一家子這樣鬧會讓別人笑話的?!?
在他們的爭吵之間,奶奶卻挎了個包袱在眾人注視中走出院子,“娘,你要去哪?”二姑先反應(yīng)過來,跨在奶奶面前,后面四叔,五叔,大姑,二嬸,三嬸全跟了過去。奶奶回頭看著這一家大小,嘆了口氣,她把被風吹亂頭發(fā)向耳邊掠掠,在看看大姑二姑和爸爸媽媽說:“大柱,二女啊,媽去了件事,一件大事,你們兄妹幾個好好照看家,等娘過幾天回來一切就有結(jié)果了?!?
“我爹,我爹剛過世沒幾天,您這是要去哪?。俊倍玫难蹨I跟著就下來
“二女啊,你就讓我走吧,我會回來的,娘舍不得你們呢?!蹦棠痰哪抗饴湓诙媚樕嫌辛艘唤z慈愛,二姑還想再說什么,大姑默默走了過來對奶奶說:“娘,您去吧,家里還有我呢?!倍每纯创蠊茫蠊玫难劾锸嵌盟x懂的默契,奶奶欣慰的點點頭,走出了王家大院。
奶奶去了誰的心事,沒人知道,也許大姑二姑知道,但是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孩子們的天空永遠是五彩斑斕,不染塵埃的。
四
爸爸在奶奶走了之后就回到工地,卻讓媽媽在西廂房住下來,說要等一個結(jié)果?奶奶要的結(jié)果,難道爸爸有未卜先知的功能?奶奶走后家里的大小事就徹底歸了大姑和二姑,雖然二嬸,三嬸強烈表示不滿,但是那串亮晶晶的鑰匙終究還是別在了大姑褲腰上。
爺爺三七那天,奶奶回來了,手里牽著一個孩子,那孩子低眉順眼,長得眉清目秀。那孩子比我小但是比弟弟大,眉眼間頗有茵女子之風范,奶奶一改往日嚴厲口氣笑瞇瞇的喊他:“小篆?!贝蠹颐婷嫦嘤U,不知道奶奶肚里裝的什么藥,難道這就是奶奶要的結(jié)果?
奶奶坐在炕上,身邊依偎著小篆,奶奶面沉似水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她看了看一地的兒女開口說到:“今天把大家都召集過來,就想說一下關(guān)于小篆的事。”奶奶把手里那張相片晃了一下,“這個女的叫杜茵,她就是小篆的母親,曾經(jīng)是城里杜家老板的千金,知書達理?!蹦棠虈@了口氣握緊了小篆的手接著說,“關(guān)于這個孩子我一直以為是你爹的,因為杜茵曾經(jīng)和你爹在一個學堂讀書?!蹦棠毯镁脹]在說話,她沉默了一會兒:“但是你爹沒那個福,因為你爹有我,后來,后來杜茵被他爹嫁了一個退下來的舊軍閥,生下了小篆。”奶奶閉了閉眼睛:“再后來,后來那個軍閥犯了事被槍決了,小篆的母親得了癆病也死了?!蹦棠涕L出一口氣,像是把所有積穢都吐出來,她停了停又說:“杜茵臨死的時候把一塊玉佩留給你爹保管,說以后留給小篆,這事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那玉不是我們家的,我一直讓二女用心保管著,直到你爹臨死前,他才托人帶給我一封信,讓我,讓我找到這個孩子,并且把他留下來?!蹦棠潭稊\著手里的那封信哈哈大笑,那信發(fā)出嘩啦啦刺耳的聲音,奶奶額角的青筋一根根的像要隨時蹦出來,她仰著頭長長嘆口氣:“沒想到啊,沒想到,沒想到你們那個窩囊了一輩子的爹居然也作出這樣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來?!蹦棠绦χㄖ劢堑难蹨I:“為了你爹的遺愿,我把小篆領(lǐng)回來,現(xiàn)在你們看怎么辦?”奶奶摸著小篆的頭,沉默下來。一時間屋子里靜下來,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