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鄉(xiāng)村記憶(散文)
一
五一節(jié)回老家,見到了串草。
她的頭發(fā)如一堆草,被風吹得凌亂。突出的顴骨,無神的雙眸,傻愣愣地立在路邊,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稻草人。我的心微微抽動,就那么一下,記憶的閘門打開,好似五彩繽紛,又有些凌亂不堪,一張張熟悉親切的面孔,分明是電影的橫面鏡頭,快速閃現(xiàn)。
車窗緩緩落下,看見我,串草那無神的雙眸亮了。我有些不忍,這種感覺和幾年前截然不同。現(xiàn)在的她孤身一人,那個大她二十歲卻無比疼愛她的男人,帶著對她的牽掛離開了這個世界。三個女兒早已嫁人,一座空房只留下她這個傻女人。
她并不在我的關(guān)心之內(nèi),以前回娘家的時候還有些躲避她。記得懷女兒的時候,我媽媽喜歡在樹蔭下做手工,我就搬個凳子坐在她身邊發(fā)呆。串草喜歡到人多的地方湊熱鬧,可人們都嫌她臟。她每次走到我身邊,向我咧開大嘴笑,露出黃黃的牙齒,我就忍不住想吐。
“媽!媽!你讓串草走開!我不能看見她的大黃牙!”我跑得遠遠的,然后對著媽媽大聲喊。
媽媽嘆口氣:這孩子。然后開始哄著串草離開,串草很容易知足,一塊糖果就打發(fā)走了。
我問她有沒有吃午飯,她說喝了米湯,是早上剩下的。我內(nèi)心最柔軟的地方,忽然冒出一股酸楚,喉頭是哽咽的。順手把女兒愛吃的小熊餅干扯了兩大袋子,連同打包的醬肉包子一并給了她。
她咧開嘴笑了,再次露出黃黃的牙齒。
“盈盈,你干脆讓串草坐你車上!你再帶著她洗洗澡,理理發(fā),讓她也享受一下,讓村長給你寫個表揚信?!辈恢朗裁磿r候串草的隔墻鄰居老李大叔走到我倆身邊,大概他看了我給串草餅干的那一幕,故意打趣我。
“那、那真不行,我還真受不了,我這不是看她太可憐嗎?”
“李叔,串草,她還犯病嗎,就那癲癇病?”我問。
“自從她家老張走后,她病就好了?!?br />
“啊?為啥呀?”
“老張在的時候,每天把她喂得飽飽的,總怕她受屈,她就老犯病。如今她吃了上頓沒下頓,病都餓跑了?!崩钍逭f。
“三個女兒呢?”
“少年夫妻老來伴,女兒終究出了門,顧不上她。早上輪流給她做頓飯,夠她一天的量,米湯不管事兒啊,吃的不實在?!崩钍逡矅@了口氣。
看來她以前的病都是吃飽撐的。
二
我剛記事的時候,總是被奶奶牽著小手去串草的夫家串門。奶奶和串草的婆婆走得很近,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說,她們應(yīng)該是閨蜜。
我奶奶一生要強,脾氣暴躁,遇見我溫文爾雅的爺爺,更是慣壞了她的脾氣。很少有人與她走近,更別說掏心掏肺了,串草的婆婆是個例外。奶奶讓我喊她木奶奶。
木奶奶是個童養(yǎng)媳,是在苦水里泡大的。特殊的成長環(huán)境,養(yǎng)成了她低眉順眼,低聲下氣的姿態(tài)。她屬于泥人脾氣,捏成方的就是張桌子,捏成圓的就是個凳子,咋說咋好,從無辯駁。也許就是因為她的好脾氣,才能和我奶奶走到一起。木奶奶嫁給比她大十幾歲的丈夫,據(jù)說她是她婆婆撿來的,她是被自己的丈夫抱著長大的。他們圓房的時候,她的丈夫張爺(村里人對大輩人的尊稱)早已經(jīng)過了而立之年,而她剛剛二八年華。
木奶奶生下兩兒一女,丈夫便早早歸了西。大兒子和女兒早已成家。大兒子腦袋頂著籃球場,小兒子是個全禿,三十多歲了還沒有媳婦兒,這成了木奶奶的一塊心病。每每提起倆禿兒子,她那苦楚的臉上便多了一道暗影,讓人看著就不舒服,仿佛藍藍的天空瞬間被烏云遮蓋,陰暗著卻又下不來一滴雨,說不出來有多難受。不過還好,大兒子好歹找了個媳婦兒,媳婦眼睛有點小,小得就像用針尖兒在臉上劃了兩道縫兒。
眼睛小歸小,好賴是個女人。雖然我很好奇,她看到的天空與大地之間的寬度,是否與我們相同,卻也沒好意思去問她。用木奶奶的話說,稀稠是碗糊糊,薄厚是條棉褲,俊丑是個媳婦。總好過張二禿子,三十好幾也沒混上個女人。
人是很復(fù)雜的,面對弱者都免不了給予同情,這個弱者也必須有被同情的資本,比如木奶奶。我奶奶早已習(xí)慣了高高在上,身邊那些同齡大多又受不了她。而木奶奶卻能滿足我奶奶的高姿態(tài),一張苦楚巴拉的臉,能讓我奶奶時刻進入救贖者的角色。
最讓木奶奶發(fā)愁的莫過于張二禿子的婚事,沒有誰家的姑娘愿意嫁給一個禿子,更何況這個禿子不但沒有顯赫的家境,甚至沒有體面的爹娘。我奶奶少不了牽線搭橋,出謀劃策,甚至承諾只要二禿子找到對象,她會把自己織出來的那匹好棉布送給木奶奶家做賀禮。
幼時總聽爺爺嘮叨,大輩窮,窮大輩。爺爺說這個窮指的不是家貧,而是家丁不旺。木奶奶夫家輩分在村里最大,隨便走出一個小姑娘,就是老姑奶奶(我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姑奶奶)。木奶奶家人丁不旺,倆兒子又是禿子,尤其是二兒子早已過了成婚的最佳年齡。
木奶奶發(fā)愁,怕百年之后無顏去見死去的丈夫和令她提起來就瑟瑟發(fā)抖的婆婆。每天苦楚著一張臉,把方圓幾個村子里的大姑娘小寡婦惦記了一遍。可是終歸是徒勞,流水有情落花無意,禿子還是那光禿禿的禿子。我奶奶就安慰木奶奶,說禿子喜興未透,緣分未到。
鐵樹總要開花,緣分來了擋不住。
那一年早春,杏花微雨,初暖乍寒,一場桃花雪,迎來了禿子的姻緣。
三
如今的串草相貌粗陋不堪,當年的串草卻是個十足的美人兒。她隨她娘討飯從山東到河南,直到討到張二禿子家門里。
木奶奶是個苦命人,見到比自己還苦命的母女倆,同情心泛濫到一發(fā)不可收拾。不但管母女倆吃飽穿暖,還把自己家剛出鍋的白饅頭裝滿她們的洋布口袋。
串草娘就合計著把女兒留下來,女兒不是十分靈動,小時候受過驚嚇,落下癲癇癥,變得癡癡傻傻。幸好有一張動人心魄的臉,沒耽誤她早早配了人家,做了人妻。可惜傻子終歸是傻子,給夫家生下一粉雕玉琢的小嬰兒,卻又在夜里被她活活壓死。夫家捶胸頓足將串草趕出家門。
張二禿子雖然是禿子,但是一年四季頂著帽子,看著也不丑。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在村里長了這么些年,直到張二禿子他老人家仙逝,我也沒識得他的廬山真面目。他長得隨木奶奶,如果用熨斗將木奶奶的臉熨平,就是此時的二禿子。
串草娘看二禿子不算丑,為人良善,木奶奶也是好性格,就打算將串草留下來。
其實木奶奶正有此意,只是不知怎么開口。串草娘先提出來,母子倆自然是樂不可支。母子倆商量著留下串草,也留下串草她娘,省得串草不安心。然而在串草與張二禿子結(jié)婚之后,串草她娘卻悄悄溜之大吉,她擔心張二禿子家二次退貨罷了。串草她娘選擇了獨自闖蕩江湖,串草以后的人生再也沒了她娘的傳說。
張二禿子娶了一個水靈靈的媳婦兒,讓村里的人們很是議論了一陣子。串草站在小巷口兒,身段兒如同二月春風里的楊柳,看著婀娜多姿,很是養(yǎng)眼。一頭長發(fā)又黑又亮,木奶奶用梳子蘸著桂花油給她梳兩條小辮兒,放在胸前兩個小兔子似的胸脯上,隨著呼吸上下起伏著。一對黑白分明的眸子,隨著長睫毛的撲閃撲閃,像是能夠漾出水滴兒似的。人們不禁嘖嘖贊嘆二禿子的命好。
可是沒過多久,隨著串草開口說話,一些美好的想象就蕩然無存了。那些好事者從串草口中打探一些夫妻之間的隱秘,串草也有問必答。他們最好奇的還是張二禿子那頂油乎乎的帽子下的那顆禿頭。
“串草,二禿子晚上戴帽子不?”
“串草,你家晚上用電燈不?”
“串草,二禿子的頭皮白不?”
串草有問必答,人們雖然對她的話半信半疑,卻也樂此不疲。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讀三年級,同桌小萬是個特別調(diào)皮的男生。總是說些令人捧腹的話題。一次他說要給我出個謎語,謎底是熟悉的人名。我說你盡管出。
“張二禿子犁地,打一人名。”他笑著出題,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樣。
我則托腮苦想。好一陣子,我說你說答案吧,我猜不出來。
“串草,謎底是串草!”他哈哈大笑。
“你這謎語面不嚴謹,就是你爸爸犁地,謎底也是串草呀?!蔽矣行┎环?。
“可我爸的媳婦是我媽,我媽不叫串草,哈哈哈……”
一次在課堂,李老師問大家,中國的兩彈之父是誰。同學(xué)們異口同聲回答鄧稼先。只有小萬說不是,老師讓他回答,他說兩彈之父是張二禿子他爹。
李老師說你過來,小萬死活不肯。李老師便過去,小萬撅起屁股挨了好幾腳。
四
一陣雞鳴此起彼伏,聲聲犬吠此消彼長,鄉(xiāng)村的夜就這樣被叫醒。但是叫醒我們的卻是鄰居李大爺?shù)膰娞缏?。李大爺聲如洪鐘,噴嚏更是了不得,讓我總是想起神雕俠侶中的洪七公。據(jù)說李大爺年輕時候是個練家子,甚至為了練功一生未娶。他九十歲了還健步如飛,看來武功秘籍里講的童子功真不是虛的。
他一聲噴嚏驚醒棲息在樹上的雞,它們拍打著翅膀從樹上狼狽地飛下來;第二聲噴嚏喊醒偎在懷里吃奶的孩子們,他們哭喊幾聲,又閉著眼尋找母親的乳頭。大家陸陸續(xù)續(xù)起床,燒飯,打掃院子,軋水。整個村莊開始熱鬧起來。
奶奶喜歡打牌,不是撲克,也不是麻將,就是黑白顏色的紙牌。四個老太太一張桌,人手湊不夠的時候也可以三個人玩,規(guī)矩和麻將很像。
奶奶、木奶奶,再讓串草喊上李奶奶、王奶奶,然后一塊糖將串草打發(fā)得遠遠的,省得她一個不小心犯了癲癇癥,掃了幾個老太太的興。奶奶玩牌很投入,有一次我在她身邊坐久了便厭了,看見一輛面包車里好像坐著我的姑奶奶,我便追著面包車一溜小跑,迷了路。
尋不見我的蹤影,媽媽哭得眼睛腫成桃子,奶奶捶胸頓足,情急之下給了自己兩耳光。爸爸和爺爺還有半個村子的人都出去尋找我,半天時間不到,爸爸的嘴唇便裂開了口子。
終究年紀小,跑到太陽快要下山,我便累了,坐在一個陌生的又熟悉的小橋邊打瞌睡。天快黑的時候,我睜開眼看見一位面目溫純的陌生女子,她正抱著我,仔細觀望,眼角眉梢都是笑。
“這是誰家的小閨女兒,濃眉大眼的,這要是撿到家做個親閨女可真真兒的好!”女子喜盈盈地說。
我覺得她雖然面善,可終究沒有我媽媽好看,我死活不樂意,自報家門,還把父母的名字報上來。然后我就回到了自己的家,后來我認這位女子為干娘,人生歲月里,干娘也給了我很多的愛。
從此奶奶再玩紙牌,每隔幾分鐘都看看身邊的我。在這以前,奶奶是出了名的重男輕女。她說女子長大了終究是別人家的人。她最看重的就是村里的老人百年之后,兒女成群,哭聲震天,在她看來那才是人生最美的終結(jié)。
李奶奶經(jīng)常模仿我奶奶在我走丟那一刻捶胸頓足的樣子:“我的盈盈啊誰把你撿走了!我那寶貝兒可是幾麻袋的錢也換不走的……”
看來重男輕女只是表象,真的面對生死離別,孫子孫女兒都是心尖兒上的肉。
記得一次幾個老太太打牌正酣,串草跑得飛快來報信,李奶奶家的兒媳婦被鄉(xiāng)計生辦的抓走了,李奶奶一著急便暈了過去。在那個計劃生育大逃亡的年代,我依稀四五歲模樣,卻記住了幾段往事。記得村長和婦女主任喊著上級口號:上吊給繩,喝藥遞瓶,不計劃就不行!
奶奶們依然靠紙牌打發(fā)日子,都說老換小,她們也經(jīng)常像孩子一樣鬧矛盾。一個不如意,不是李奶奶摔牌,就是王奶奶拍桌子。偶爾還因為幾毛算不清的帳甩臉子,詛咒發(fā)誓老死不相往來。可是不過幾日,幾個老太太又相互找臺階,還找人從中撮合,扭扭捏捏又走到了一起。
五
日子如同樹上的葉子,密密麻麻,秋盡縱然飄落,春來又抽出嫩葉,貌似看到希望,其實又把過往重走一遭。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最終歸途莫過于黃土,卻都抓住每一片綠意不舍得放棄。
我們慢慢長大了,奶奶們的牌桌子也來回易主。最終由原來的三缺一變成了一缺三,紙牌還是那副紙牌,只是牌面慢慢磨平了角,花了紙面。多才多藝的爺爺,雖然有想重新畫一副牌的想法,終究力不從心。
串草再也不是當年甜膩的模樣,張二禿子傾心待她、寵她,卻也阻止不了她越來越頻繁的犯病。她連著生了三個女兒,卻也是奇跡,三個女孩個個如花似玉,沒有遺傳母親的癲癇。不過仔細想想,串草她娘也說過,她的病并非天生,而是驚嚇。
奶奶最后的日子,常常望著那副紙牌發(fā)呆。給她畫紙牌的人去了天國,陪她玩紙牌的人也去了天國。她輕輕嘆口氣,沉沉睡去,不愿醒來……
如今張二禿子也做了古,再也沒人悉心呵護串草,可是串草的病卻奇跡般好轉(zhuǎn),只因為她沒了吃太飽住太暖的環(huán)境。看來醫(yī)學(xué)中所講的那句“想要小兒夜里安,常帶三分饑與寒”是很有道理的。愛不能給得太滿,否則真的會泛濫成災(zāi)。
三個女兒只能輪流給她做早飯,卻不能將她接到夫家好好安置??磥砻總€人的人生都有諸多無奈,這些無奈不可避免,人非圣賢。
我忽然對自己刮目相看,竟然從串草身上看透許多人生。身邊依然有不能原諒的人,此時此刻,我只能做到我不恨他們,卻不再強迫自己做圣人。
回家看看不愿住大房子的母親,人生在世不稱意,短暫的陪伴還是能做得了主的。
迎面一輛奔馳,主人朝我鳴笛。哈哈,竟然是同桌小萬。他再也不是當年調(diào)皮的模樣,英俊的臉龐透著堅韌。聽母親說他做生意發(fā)了財,不忘父老鄉(xiāng)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我們村的村長。他造福村里,村里水電費都由他掏錢補齊,還自費給村里建了棋牌室,村里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每人每年補助三百元。
他給我打聲招呼,看著他笑容淡然,我理解了他,他這樣做應(yīng)該是從內(nèi)心升騰一種幸福的感覺。人生諸多擦肩,能留下些什么終歸是美好的。
村莊還是那個村莊,街道還是那條街道,只是早已煥然一新?;ㄏ憧澙@,郁郁蔥蔥。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少了小販的叫賣,多了井條有序的超市,再也找不到我兒時的樣子。
驀然回首,一張張笑臉,一句句叮嚀,一聲聲祝福。望向花叢深處,我淚流不止。
關(guān)于村莊的記憶,我們都有,盈兒聰慧有心記錄下來,我們才有幸讀到這樣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