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天地事】找個借口回家鄉(xiāng)(征文.散文)
巧瞇了一會,車已進入隆回,窗外,夜幕已扯下來,將先前的霞光堵得嚴實。巧感覺像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親切和溫暖。那柔和的燈火,模糊的村莊,像魚脊一樣的遠山,深邃的天空,還有密集而閃爍的星辰,和著習習夜風綿綿泛涌而來,掀起巧的心潮。巧眼眶發(fā)熱,淚奔涌而下。
巧是我高中同學,模樣沒變,只是微微豐腴。而立之前才遠嫁滇北,一家三口,一直在深圳經(jīng)營一家超市,生意不火也不壞,如同她的生活,波瀾不驚。自從雙親相繼仙逝后,已有五年沒回家鄉(xiāng)。這些天,巧也不知咋的,沒來由地想家,想親人,想回家鄉(xiāng),以致寢食不安,像丟了魂似的?;丶业哪铑^如鯁在喉,吐出不來,也咽下不去。昨夜,思念再次來襲,心酸眼澀,止不住淚水泛濫,一夜無眠。清晨,眼腫頭暈,心中郁悶,思來想去,決定回家。
巧不顧店里忙碌,不顧體弱多病,說走就走,老公愕然,尋問緣由。巧說,我夢見媽了,夢到故鄉(xiāng)了。話未完,淚已落。老公不放心,問回家住哪兒。巧不耐煩,嫌老公啰嗦。老公執(zhí)拗不過,只好聽之任之。
越臨近故鄉(xiāng),巧越激動,抑或是忐忑,往事如窗外的景致倒帶般涌入腦海。雙親的身影突兀而來,歲月打磨了他們的容顏,神情呆滯和木訥。辛酸與苦難塞滿了父親臉上溝壑般的皺褶,把父親從一棵挺拔的樹生生扭成一張弓,一張被拉滿的弓,父親似乎隨時被射往另一個世界。每次離別,再堅強的母親,也擋不住淡淡哀愁進駐臉上,淚水終究掩蓋不了母親一夜就布滿血絲的雙眼。還有大哥、大嫂,兒時的玩伴,那山,那水,那田野和村舍……盈滿心中。淚,又被勾了出來。
因嚴重暈車,一陣嘔吐,連膽汁都嘔出來了,口又苦又澀。在高沙下車,離鎮(zhèn)還有十幾里路,晚上沒車,要大哥開車來接,大哥說有事,來不了,要巧住店。巧心有不悅,自己遠道回來,大哥竟能這樣。如同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巧的心里泛起絲絲涼意。巧不甘心,在微信群里呼叫,鎮(zhèn)上的一位老同學挺身而出,開摩托車來接她。巧很感動,不至于徘徊街頭。抵達鎮(zhèn)上,站在大哥門前,街上燈火璀璨,屋內(nèi)卻黑沉沉的。像一個巨大的傷口,吞噬著巧溫熱的心。去不遠處的表叔家打聽,才曉得大哥出事了,就在昨天,大哥開車差點撞了小孩,小孩沒事,自己折了兩個肋骨,傷了腿,住進了縣醫(yī)院。大嫂照顧大哥,侄子侄女外出打工,因此家中沒人。剛才還在責怪大哥,現(xiàn)在心卻被大哥的傷情擰得緊緊的,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大哥身旁。晚上,為什么現(xiàn)在是晚上,為什么沒車,巧急得直掉淚。表叔一家好言勸慰,巧不得不留下來住一宿。
夜里,巧輾轉(zhuǎn)反側(cè),時睡時醒,迷迷糊糊,折騰到天明。天一亮,就去鎮(zhèn)上車站坐首發(fā)車趕往縣城。在縣人民醫(yī)院外科大樓的病房里,見到大哥,大哥倚在床頭,背后墊著兩個枕頭,腰間綁著白紗布,左腿用紗布纏繞,懸在床的另一頭。見大哥如此之“慘”,巧的眼淚簌簌而下,低低哽咽。大哥哂笑曰,都快當奶奶的人啦,還像個小孩子,如此容易動情。巧抹了抹淚,撅嘴嗔怪道,哥,你咋這么不小心呢,嚇死我了,受傷了,也不告訴我。巧真想撲進哥的懷里,像小時候一樣。那時候,哥就是她的保護神,只要有哥在,她什么都不怕。
哥說,告訴你,又有什么用呢?給你徒添煩惱。你呀,身體那么差,回來干嘛,也不事先打個招呼,太任性。巧俏皮說,我想哥了,回來看你們還不行啊……一番寒暄后,更多的是無言和沉默,他們之間橫亙著時間的河流,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無所顧忌。巧要留下來照顧大哥,大哥不讓,說有大嫂在就行。告別大哥,從醫(yī)院出來,凝視街上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巧忽然感到無以名狀地孤獨和恐懼。大哥是她在老家剩下的最親的人了,要挺住,可不能有個三長兩短,要不她怎么辦?想到那一天終會來臨,眼眶又濕潤了。巧暗暗祈禱,保佑大哥早日康復。
老家在鄉(xiāng)下,依山傍水。村前是資江,纏綿流淌,像一直舞動的綢帶,陽光映照,汪汪亮亮。東邊的大山漫坡而下,延至江邊,宛如女人的裙幅,村莊就在漫坡上。彌望西邊,是無垠的田野,直至遠處黛青的山麓。谷雨將至,田里蓄滿春水,縱目望去,像天穹遺落的巨大的鏡子,與藍天對視,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巧下車,沿水泥路再走約三里,就到了巧出生的地方。
村莊已在眼前,兩三層高的樓房,像麻將一樣,或散亂,或簇擁,被樹林環(huán)繞,擁抱。巧停下腳步,深吸一口氣,平復一下起伏的心情,審視一番后,繼續(xù)前行,心里默念,故鄉(xiāng),我回來了!腳輕飄飄的,像踩在鼓皮上,發(fā)出砰砰的悅耳的聲響,似乎感受到了村莊的心跳,聽到了母親對游子的呼喚。是不是母親已站在村口,翹首以盼。巧始終微笑,面對每一個從身旁走過的人,無論似曾相識,還是陌生的面孔,仿佛都是自己的親人。但沒有一個停下來,向她打招呼。村里寂靜,虛空,像浮在空氣中靜止的塵埃,偶爾有狗吠和雞鳴,間或傳來幼兒哭喊的聲音,若遠若近。陽光臥在地上,慵懶地,熟睡了。巧在村里閑逛,像一個貿(mào)然闖入的外來者。
老屋愣在村的最后頭,一個被遺忘的角落,凝視前面的房屋,像母親站在村口盼巧回家,目光呆滯?;膹U多年,老屋僅剩骨架,雨水沖刷的淚痕凝固在墻上,巧擔心,只要風的纖指輕輕一彈,老屋會轟然倒塌,過不了多久會被蒿草吞噬,淹沒。像祖父、祖母,父母親一樣被時光帶走,被泥土掩埋。野草轉(zhuǎn)青,瘋長,空氣中彌漫著腐木、青草和泥土的氣味。巧與老屋對視,仿佛看到祖父的佝僂,祖母木刻般的皺紋,父親的勞作和母親的白發(fā),還有自己快樂的童年……這一切都凝固在這兒,縈繞在空氣中,經(jīng)久不散。
巧輕輕長嘆一聲,被一個孩子的哭聲牽引,向二嬸家走去。吠吠吠,小黃狗從屋前躥出來,充滿敵意,不歡迎巧的造訪。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屁顛屁顛跑出來,淚水和鼻涕糊了一臉,止住了哭聲,用期盼的眼神審視巧,非常失望,須臾,又張開小嘴,放開喉嚨哇哇大哭,哭得更兇。二嬸快八十了,瘦小,弓腰,耳背,眼神不好。巧把準備的禮物遞到二嬸手中,二嬸拉著巧的手,一個勁地感謝。二嬸的手指像樹根,手背沒有肉,血管突出,像細蚯蚓。二嬸說,兒子兒媳,孫子孫媳婦都在浙江打工,把玄孫留在家里,讓她照看。說完,顫顫巍巍從屋內(nèi)搬出一條塑料凳,說,秀,你坐吧。巧笑曰,我不是秀,我是巧。秀是堂姐,大伯的三女兒。巧附在二嬸耳邊喊了半天,才讓二嬸弄明白。
告別二嬸,巧再轉(zhuǎn)了幾家,沒人,要么雞鴨看家,要么屋檐下野草守望,準備的禮物送不出去。巧奔向后山,看望祖父、祖母和父母親,他們的家在那兒。芳草萋萋,墳塋突兀,才修葺不久,像光頭,清明掛的花紙被幾場春雨淋濕,收縮,耷拉著,皺巴巴的。巧在每個墳上掛上花紙,像剪紙,四層閣樓。在碑前擺上水果,點燃紅蠟燭和香,燒紙,燃放鞭炮。而后,跪下,雙手胸前合十,閉眼念叨……這么多年沒有回來掛青,心中涌起愧意。淚水擠出眼角,滑過臉頰,滴在墳前。臨走前,巧將每個碑上的紙屑和灰塵吹凈,像給母親撣走衣服上的塵土,細心,專注。
再見了,祖父祖母!再見了,父親!再見了,親愛的母親!下次,不知什么時候回來看望你們,請你們安息吧!巧覺得形單影只,眼又潮潮的,來之前,說好不傷心的,可就是控制不住呢?倘若,倘若大哥去了,大嫂去了,到那時,自己真成了斷線的風箏,用什么借口說服自己,回到家鄉(xiāng)呢?
轉(zhuǎn)身眺望資江,資江仍一如既往地流淌。人就如這資江一樣,不管奔到哪兒,流向何方,源頭依然不變,仍在故鄉(xiāng)。巧暗暗決定,無論找什么樣的借口,無論克服多大的困難,自己還會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