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大地上的事情(散文)
一、南太行山中,爺爺演繹天地人合一圖。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南太行西麓如海濤洶涌般的崇山峻嶺,在來自遠(yuǎn)古若隱若現(xiàn)的神秘回聲里,進(jìn)行著一場邈遠(yuǎn)而宏大的敘事。
茫茫山地中一個小山包的向陽坡面,有一塊在廢棄的石窩里開出的荒地。一個八旬開外、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正爬跪于地面,艱難挪移著撿拾泥土里混雜的碎石頭。
地塊很小,小到只有半分左右??砷_出這塊地,已耗費了老人好長時間。石堰,用小個頭石頭一點點拼壘起來;土壤,是靠收攏山表稀薄的土和石縫中的土一點點聚集而來。向歲月支付精血與鈣質(zhì)的成本,使老人腰彎背駝,兩腿弓曲,很難以正常的站立姿勢勞作。他只能匍匐于地,靠膝蓋和手臂的支撐,向前爬挪著撿拾那些魚目混珠的碎小石塊。老眼昏花,使他不能準(zhǔn)確辨認(rèn)出石塊與土坷垃,他只得把眼睛長在手上,將視覺變成觸覺,用手指的感知區(qū)別出它們:能捏碎或掉土渣的,是土坷垃,留下;堅硬或圓滑捏不碎的,是石頭,扔掉。老人身上褪色發(fā)白的粗布褐衣,與土地的顏色相差無幾?;蛟S,他正試圖把自己變成泥土,融入到土地里去,從身體上長出莊稼來。他面朝大地背負(fù)青天的跪爬姿勢,酷似藏區(qū)的一個虔誠的朝圣者,在給天地行長跪式祭祀大禮。在一步一叩首的爬挪中,似能聽見他一遍遍向天地和諸神祈求:我用氣力與汗水向你們換取點糊口的糧食和菜毛毛,中不?
這個雖老猶作,在土地上長跪不起的老者,是我的爺爺。
我爺爺在“老向陽”山坡廢棄石窩開荒的這個細(xì)節(jié),我不止一次寫過,可我仍然覺得有必要寫。在此之前,我想到的僅是爺爺與土地、莊稼、糧食的生命糾集?,F(xiàn)在忽然明白,爺爺給我演繹了一幅題旨宏闊的大圖,畫面構(gòu)成與圖旨所指是——天地人合一。
二、老神仙“撮地造山”,諦定“三山陸水一分田”。
我出生時,爺爺年已六十七歲,脫離大集體勞動??伤]賦閑在家,每到春暖花開,就會到山坡去開小塊荒地,打理已開好的地,或者刨藥材,給驢割草等,從起初的健步行走,到拄起了拐棍,再到風(fēng)燭殘年的步履蹣跚,顫顫巍巍。
我上小學(xué)時,每逢放假便跟著爺爺上山去。這時的我,像一條渾身長滿觸角的毛毛蟲,到處爬動著探知世界的奧秘,一有機會便纏著爺爺講故事。爺爺一生橫跨了晚清、民國、新中國成立的幾大歷史階段,本身就是一部豐富的歷史書典。我作為他最疼愛的長孫,他也恨不得把他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傳授給我。
抵達(dá)山頂?shù)难劢玳_闊處,扛著镢頭、鐵鈀的爺爺停住腳,下頦向前方一努說,你看,咱們生活的這個世間,多像一座大房子,天在上,地在下,天圓地方,人在中央。在我天上一眼地上一眼茫然打量之時,爺爺又說,咱們這個世界,是“三山陸水一分田”,能種田打糧的土地,十占其一,少得要命。
我的視線掃向周圍的山體。眼中的崇山峻嶺,如海浪洶涌澎湃,一艘巨輪急駛而過,犁出一道水向兩邊翻卷的大溝,突然凝固,形成一道南北貫通的大壑。大壑兩側(cè)的重重峰嶺,都是石頭堆砌而成??纱筵值牡撞亢蜕桔昀?,卻是土質(zhì)的??吹贸?,大壑底部最初是狹長的平原,可在千年萬代的洪水沖刷下,切割出一道深深的土峽谷。我的村莊因此形成上、中、下三個層次的土地。最上的一層,是一層層疊摞在山坡上的梯田;第二個層次,是土峽谷兩邊頂端的土坪地;第三個層次,是土峽谷底部的季節(jié)河兩側(cè)的河灘地。這些土地的面積加起來,遠(yuǎn)不達(dá)山嶺溝壑的十分之一,我想一定是被平原擠占了份額。
地球上洋洋灑灑的眾多山脈山系是怎么形成的?我啟蒙老師的爺爺沒有聽過地質(zhì)學(xué)家的專業(yè)課,而且壓根就不知道他們的存在。爺爺對我講的“神仙造山”的故事,是他從他的爺爺那里聽來。因為特別新奇,吊詭,深深震撼了我,遂烙在我心頭??上У氖牵覡敔敍]從他爺爺嘴里弄清這個老神仙姓啥名誰,我自然也說不出他的姓名。我長大后,對這位神通極大的老神仙還是無從稽考,在各種神話傳說與文獻(xiàn)資料中,都籍籍無名。
爺爺說,那尚是宇宙開元、洪荒初成之時,這位繼盤古之后能弄氣造物神通極大的老神仙,懷胎于母腹之中已好多年,卻不肯降生。原因是當(dāng)時雖然天地已分,卻地大天小,天不周覆。而且,在蒼穹之上的西北角,還透著一個發(fā)育不全的大洞,使得天體之外的陰冷之風(fēng)無遮無擋地直趨而入,使得周天寒徹,奇冷無比,生命根本無法存在。要說,天還在生長,西北天際那個洞也在彌合,可速度非常緩慢。老神仙不愿意一出生就看見不成比例的天地配置,不愿意看見一個殘缺不全的天宇,便賴在母腹之中不肯出世,一直慪到面部生出皺紋,須發(fā)皆白??商斓赜袩o新變化的懸念又吊著他的胃口,于是每日清晨隔著肚皮詢問他的母親:“娘吔,天長全了沒有?”他母親仰頭看看天,據(jù)實答道:“還沒呢,娃”次日再問,答案依舊如此。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他母親終于被他問得煩不勝煩,賭氣回答說:“天長全了,你滾出來吧!”老神仙便急不可耐地呱然墜地??僧?dāng)他急慌慌跳起身看天時,依然是天小地大,天不周覆。西北天際那個洞也仍然大開著,有至陰至冷的風(fēng)忽啦啦往里灌。老神仙頓時燥急起來,一彎腰從地下抓起一大塊冰坨,一甩膀子拋上天際,將破洞堵上。可因洞口封堵不嚴(yán),風(fēng)依然可從縫隙中鉆進(jìn)來。于是,一到冬季老刮西北風(fēng),一刮西北風(fēng)便驟然降溫,天地間冰雪一片,寒冷異常。
地大天小的狀態(tài)依然困擾著老神仙。他老人家急中生智,使出了“撮地為山,縮地適天”的神通。他一邊彎著腰向后倒退著走,一邊用雙手掬捧腳下的大地,一掬一捧,一掬一捧,使大地之表一拉溜一拉溜打褶、聳起,大地因此面積縮小。他挨著大地掬捧,終于使天地大小相一致,天將大地完全覆蓋起來。于是,在我們生存的大地上,就有了一拉溜一拉溜的山脈山系,老神仙掬捧大地閃下的為數(shù)不多的空子,成為盆地和平原。
“不信你仔細(xì)看看,這些山嶺上的山洼,還留著老神仙掬山的手指印,連指紋都清清楚楚?!?br />
我隨爺爺?shù)脑捯糇屑?xì)打量,還真像那么回事??蛇@樣的山川地貌,使山里人行路難,壓在扁擔(dān)下爬山下溝更為艱難。我心中不由陡生怨氣,愣頭板腦說:“老神仙的能耐是很大,可他也是個大混蛋,把大地揉搓成這副模樣,讓咱們山里人活受罪!”爺爺急忙制止我道:“小孩子家不許亂說,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也有人道。道,就是天地的規(guī)矩,只能順從,不能戧茬、別勁,更不能作對?!?br />
“道”,這個巨大而沉重的名詞,從此深深鍥入我的心頭。
三、“萬物土中生”,陸地生命的鐵律。
爺爺講得故事逼真而邏輯,可畢竟是神話,留一份美好想象作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不過,卻促成以后我格外關(guān)注地球歷史的偏好。
我長大后終于知道,地球陸地上無處不在的山脈山系,是造山運動的結(jié)果。如我所在的太行山,是前后受呂梁運動、燕山運動和喜馬拉雅運動影響而崛起的。特別是喜馬拉雅造山,是因印度板塊狠狠懟上歐亞大陸,牴拱的力量使青藏高原高高隆起,成為海拔最高的“世界屋脊”。太行山大受牽連而斷裂,從華北平原之西錯地而起,完成了險峻異常的造型。直到現(xiàn)在,雖歷經(jīng)滄桑,原是地殼肌肉與骨架的懸崖峭壁,依然呈白骨森森的撕裂狀。這些地質(zhì)變化,使太行山的原始森林一再被吞噬,變?yōu)榈叵旅禾浚坏乇硗翆訑?shù)度被掩埋或破碎化,分散于峰嶺溝壑,土壤因此十分稀少珍貴。
人類是怎么誕生的?西方人說是亞當(dāng)、夏娃誕生了人類,中國人說是伏羲、女媧繁衍出人類。我爺爺不知道這些,更不知道海洋生命起源說和人類的猿猴進(jìn)化說,可他也為我們?nèi)祟愓业搅恕案改浮保Q之為“天公地母”。其義是天地相合,陰陽交媾,誕生出了陸地生命,也誕生了人類。我覺得,我爺爺?shù)倪@個解釋,更逼近陸地生命的本質(zhì),也更靠譜一些。
自從各大陸板塊在沉沉浮浮進(jìn)進(jìn)退退中耗費幾千萬年時光抬升出海面,便開始上演喧鬧異常的陸地生命大劇。動植物從簡單到多元、復(fù)雜,恐龍從稱雄地球到滅絕,接著新一輪生命爆發(fā),猿猴進(jìn)化出人類,刀耕火種哺育出農(nóng)耕文明與現(xiàn)代文明。這些久遠(yuǎn)而沉重的故事,都發(fā)生在大地之上,都與土地、土壤有著密不可分的關(guān)系。
在中國金木水火土陰陽五行說中,土占據(jù)著太極的中心位置,掌控著五行的相生相克,生滅循環(huán)。我爺爺說得更直截了當(dāng),鮮明生動,他說,“萬物土中生”。
這些說法沒有錯。沒有土地、土壤,就生長不出森林、草場、濕地以及零散草木(人類培育出的莊稼于本質(zhì)意義上也是草)。沒有草木,就不會有食草動物存在,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食肉動物自然也不會存在,就形不成從低級到高級生命銜接起的食物鏈。同時,草木吸收當(dāng)時濃度還很高的一氧、二氧化碳等有害氣體,釋放出氧氣,使空氣達(dá)到生命所需的質(zhì)量。大地上的土壤,是海洋之外又一個生命體系的存在根源,是大地母親的子宮,是一切陸地生物的生命平臺,上演了貫穿亙古的黃色傳奇。
地球上的土壤是怎么形成的?作為自然常識,以前我雖也了解那么一點,可查看資料的結(jié)果,仍然讓我大吃一驚。原來,土壤形成的歷史漫長而復(fù)雜。最大的成因是巖石風(fēng)化而成,并要借助于海陸變遷,火山、冰川活動等等。形象地說,土壤就是爛掉的石頭,歷經(jīng)了足夠時光的釀制與冰火熏陶,才得以形成。
事實上,靠泥土生長的草木也參與了土壤的制造。草木們用根系的力量,并調(diào)動與化學(xué)、物理、生物等手段,將巖石、礦物分解成土壤,把分散的沙土凝結(jié)成土壤,并將其改變成富含微量元素、微生物等有機物的肥沃“海綿土”。它們還利用龐大的群體力量,將泥土緊緊抱住,保護(hù)土壤不被雨水沖走,不被大風(fēng)刮跑。沒有它們和水的參與,土地會百分之百地變成沙漠。
大地上的土壤,還一直干著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它們孕育出形形色色林林總總的動植物,同時又將它們中的老弱病殘死者,包括它們的排泄物全部吃掉,與微生物合作,改變它們的物質(zhì)形態(tài),將它們變成植物所需要的營養(yǎng),最終還原為土壤(深埋于地下變?yōu)榛牧懋?dāng)別論)。如果沒有土地、土壤在干這件事,地球之上一定會尸陳遍野,白骨累累(包括草、木本植物的尸體),死者會將生者的空間擠占完。果真是這樣的話,太不好玩了。很慶幸,大地的土壤不僅干了這事,而且干得盡心盡責(zé),不但凈化了地表環(huán)境,還使大地土壤獲得了活性與母性,形成地球完美至臻的生態(tài)系統(tǒng)。
地球上之所以有生命存在,原因或許要復(fù)雜得多。天上的日月星,地上的水火風(fēng),來自遙遠(yuǎn)太空的神秘宇宙背景,腳下無時不在的地磁和引力,海洋的潮汐律動等等,也許都參與了生命塑造。一顆隕石墜地,火山噴發(fā)、地震,甚至一聲炸雷一次閃電對大地的影響,都可能催生出一款新物種,或者觸動某一物種進(jìn)化的開關(guān)。不過,土地是最起碼的母體,所謂“厚德載物”是也。
——唯因有天地禪房、泥土道場,方使得生命循環(huán),輪回不止。
這大約就是我爺爺說的“天公地母”和天道、地道、人道吧?
四、大地悲慘往事:災(zāi)荒,饑饉,死亡,逃亡。
不管山川地貌是如何形成的,地球“三山陸水一分田”的格局已定,非人的意志所能左右。
“三山”養(yǎng)人,“陸水”也養(yǎng)人,但是更多的人卻擠在十占其一的“一分田”上。土地的稀缺,靠天吃飯的基本格局,決定了旱、澇、水、風(fēng)、雹、霜、蝗、病等自然災(zāi)害中的任何一種,都可導(dǎo)致土地欠收、絕收,導(dǎo)致天下倉廩空虛,饑饉橫行。土地的稀缺,還決定了歷史上爭疆奪土的戰(zhàn)爭連綿不絕。天災(zāi)人禍,使得天下農(nóng)民吃盡苦頭,死人多得像螞蟻。
我爺爺生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祖籍河南林縣(現(xiàn)林州)。大清朝就快壽終正寢的時候,河南林縣老家又逢大旱,土地母性盡失,大量餓死人,引發(fā)大逃荒。為了逃條活命,也保留下家族香火,我爺爺帶著奶奶和兩個年幼的姑姑,隨逃荒的人流離開故土,流徙至山西陵川的現(xiàn)居住地。
我爺爺嘴里,能說出一大串災(zāi)荒年的名稱。那時候,河南林縣老家的災(zāi)荒特別多,最厲害的有,光緒初跨四個年度的“丁戊奇荒”,民國三十二年發(fā)生的河南大饑荒。每一次的大災(zāi)荒,都幾百萬、上千萬地死人,“人自相食”數(shù)見不鮮,爺爺就親眼看到過舅殺吃外甥。原來,人性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人餓狠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來,所謂“災(zāi)年出兇民”。我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過刻在河南某地石碑上的《大劫文》,上載,因極度饑餓“失義人不臧,夫鬻妻,子賣娘,少婦弱女奔他鄉(xiāng)……男引女,女誘郎,貞婦靜女廉恥喪,這都是素行憊德,亂倫敗?!先蹀D(zhuǎn)于溝壑,壯者散于四方,體露集間,尸橫野場,父啖子肉,妻拋夫腸,各自為食,更甚豺狼……”
好在,我爺爺奶奶的逃荒成功了,他們闖過了鬼門關(guān),沒有餓斃于路途。他們落腳的這片山地,受災(zāi)程度輕一些,大山深溝的背陰面尚有綠色存在。這里的土地多是黃粘土、山地褐土,保水性強,“見苗三分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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