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舞】窗里窗外(散文)
1、一只蜘蛛的方向
當我辨不清一只深褐色的蜘蛛要去向何方的時候,村莊陳舊的大門便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從此我被關(guān)在門外,但我依舊沒能知道那只扯著細細長長絲線的蜘蛛要去向何處,當我關(guān)起門窗來做這篇文章的時候,蛛網(wǎng)的經(jīng)緯便在我心里布成了一片碩大的森林,風(fēng)吹過的時候,森林,紋絲不動。
多年前的夜晚,我以一個小女孩的身份走在村莊的月光下。村莊的月光是十分明亮的,與一個孩子的清澈的眸子沒有任何區(qū)別。村莊的土墻,一堵有一堵的斑駁,村莊的老樹,一樹有一樹的滄桑。但,一堵墻的斑駁和一棵樹的滄桑,遠不及一只蜘蛛和它所經(jīng)緯的蛛網(wǎng)帶給村莊的斑駁和滄桑。
在村莊的墳園里新添了一個鼓鼓的墳包的時候,村莊的大門就真的緊閉上了。我和母親準備走的時候,老榆樹的葉子還很頹圮的耷拉著,被熾熱的陽光烘烤得不留一絲余力。母親牽著被拴在木橛上很久的老黑驢踏上了村莊彎彎曲曲的山路。母親牽著老黑驢走的時候,老黑驢的眼淚嗒嗒地掉,母親說:“這老驢還被我們家養(yǎng)出感情來了?!蹦赣H的手在老黑驢的屁股上一拍,老黑驢一動不動,再一拍,老黑驢倔強地彈彈蹄子,嚎叫了一聲從我家陳舊的鐵門里飛奔去了。后來母親一個人回來了,母親說:“走吧。老黑驢賣了。賣了五百塊錢?!蔽揖瓦@樣跟隨母親,背離了村莊。但我的心里,依然放不下那只固執(zhí)織網(wǎng)的蜘蛛。
蜘蛛結(jié)網(wǎng)的地方可以是在一間破舊的屋子里,可以是在一堵墻的拐角處,也可以是一棵高高大大的老榆樹。它靈活地掌控著自己的網(wǎng),它是天生的藝術(shù)家。但它不是天生的贏家,它一輩子也沒能走出蛛網(wǎng)之外的世界,我時常悲嘆蜘蛛靈活的足只用做織網(wǎng),而不能游走于世界各個角落。我也時常惋惜,村莊的月光那么明亮,一個游子的方向卻總黯然。母親說:“做一個游子的時候,開始牽掛村莊就是悲傷的。”可是我不悲傷,但我總牽掛著我的村莊。
離開村莊的時候,夜色撩人。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要選擇在一個晚上完成出行。當村莊被遠遠地拋在我們身后的時候,我回頭看著寂寞的村莊問母親:“我們要去向哪里?”現(xiàn)在記不大清楚母親具體說了些什么,就只模糊記得一句:“走吧,走到哪兒算哪兒,哪兒都是去處?!庇谑俏腋赣H的步子在荒原里走得從從容容,沒有絲毫猶豫。母親一邊走一邊用雙手撥開深深的雜草,母親穿過雜草之后,雜草復(fù)又合攏的聲音窸窸窣窣鉆進耳朵。但我們不會停下腳步,村莊的土地終歸過于貧瘠,它留不住任何一個游子的雙腳,但它會無時無刻,都在深深思念著每一個離開它視線的游子。
而一個游子,大多時候是沒有方向的,所以村莊的視線只能游離于各個方向,就如同一只深褐色的蜘蛛,沒有任何方向的把自己經(jīng)緯的白網(wǎng)掛在闌珊的夜和蒼涼的冬里。
2、窗里窗外
我曾不止一次想過:為什么母親從不會提及那頭老黑驢的去向。母親只是在那個陽光熾熱的午后與老黑驢一起踏上了村莊彎彎曲曲的山路,她回來的時候只說老黑驢被賣了五百塊錢,而我卻從來沒有見母親用那五百塊錢。我問母親賣驢的錢在哪兒的時候,母親只說:“小孩子關(guān)心錢做什么?”母親這樣說的時候,我便難過,我多期望母親知道,我所希望看見的,不是五百塊錢,我只是忘不掉老黑驢離家時的眼淚和嚎叫。
老驢尚小的時候,就在一個秋季的午后,被父親帶回了家里,我從通炕的北頭滾到南頭的木窗上好奇的看著,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驢,我問正在做著針線活的母親:“那是什么羊,怎么這樣丑?”母親說:“什么羊,是驢,那叫驢?!蔽矣谑潜阌涀×死虾隗H小時候的模樣,而一頭驢小時候遠比我高大了去了,所以我在它的背上,留下過許多的歡聲笑語。
但一頭驢生來就有它所需要完成的使命的,在我的記憶中,老黑驢的使命便是在村莊貧瘠的土地里不停的拉犁,在每個芒種到的時候,它就輾轉(zhuǎn)于麥田和麥場之間不停地馱垛。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半的時候,我就記得老黑驢結(jié)束了一天的工作之后,四肢重重地從我家的高鐵門里踏進來的樣子,透過窗向外看,我總能看見老黑驢的身上掛著幾根麥秸,但它僅有的一張嘴,卻永遠被堅硬的籠頭封著,在人與動物的世界里,動物遠比人要辛苦。
終于有一天,母親把通炕南頭的木窗釘上了厚厚的木板,我的世界從此只有一米的通炕,老黑驢后來疲憊的樣子我也再沒有看到過。
也許,正是因為母親封住了木窗,我才對每一扇窗都有著特殊的感情。我總以為,每扇窗的背后,都有一個未知的世界,而這個世界,便是我傾盡全力所想要抵達的地方。于是我便在漫漫長途中,獨自背起行囊,在未知的遠方不停地摸索前進著,正如母親所說:“走吧,走哪兒算哪兒,哪兒都是去處?!庇谑俏冶愫鸵恢簧詈稚闹┲胍粯?,沒有方向的,被遺失在每個闌珊的夜和每個蒼涼的冬里,只有一扇小小的鐵窗與我作伴,這時候,竟然連一米的通炕都沒有了。在連一杯熱水、一口干糧都需要渴求的時候,我才知道,窗里的生活未必艱難,窗外的世界未必精彩。比起對生的渴望,不論窗里窗外,都是萬般幸福的。而對于一只只一心一意織網(wǎng)的蜘蛛來說,能在每個風(fēng)雨瀟瀟的日子里把網(wǎng)織得堅固就是一種幸運,至于蛛網(wǎng)之外的世界,我想,它總與蜘蛛是沒有什么關(guān)系的。
在一個萬物蘇醒的春季,我再次踏上曾經(jīng)跟隨母親的腳步離開的村莊山路的時候,心里隱隱地生出疼痛感來。村莊的模樣,還是沒有變,而曾經(jīng)的小女孩,如今長得這般高了。真不知道,這人人嫌棄的貧瘠的村莊養(yǎng)育過多少代人,又有幾人記得常歸故里看看,有幾人掛念著這里。不怕人老珠黃,怕就怕人老了,連故土也遺忘的一干二凈了。
離開村莊的時候墳園里新添的鼓鼓的墳堆現(xiàn)在已經(jīng)陷下去了,墳頭陷下去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周圍長滿荒草,有一片不長草的地方或許是一個什么牲畜打了一個圓圓的洞,墳園給人的感覺是蒼涼的,因為大大的墳園,不斷的被新添的墳堆所占據(jù),不論是固守在村莊的還是遠離村莊而去的人,最后就都在這沉寂的墳園里落腳了。有一天,我也會去那里靜靜躺著的。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面對死亡,我們總還是沒有那般澄澈、鎮(zhèn)定的心的。
進到老屋的時候,院子里的黑鐵門讓我不禁駐足:不知老黑驢穿過這扇門的時候,內(nèi)心有多絕望。我撫摸著銹跡斑斑的鐵門,身后響起一個聲音:“娃兒找誰?”我回頭,老人發(fā)白的胡須上粘著幾粒黃米飯,深陷的雙頰長滿了老人斑。我搖搖頭,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老人。我離開的時候,他才五十來歲,我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佝僂起了腰背,胡子竟然這般長了。我說:“爺,我就是以前住在你隔壁的小丫頭??!”他一手掏著耳朵,一手在胸前晃晃說:“聾了,早就聾了!”他的聲音喊得很大,生怕我聽不見。他走的時候嘴里絮絮叨叨地說:“不認識,沒見過?!蔽业男睦铮蝗挥科鹨还伤釢粋€輕易離開故土的人,竟也會這般輕易地被故土遺忘。
在村莊寂靜的夜里,母親終于在電話那頭緩緩地說:“我沒有賣驢,我把它送給別人養(yǎng)著了?!蔽医K于卸下背負了多年的牽念,我始終相信,母親不會那樣殘忍地賣掉一頭從年幼開始就給為家里付出的老驢。但我終究還是迷惑的:老驢被送到了誰家,現(xiàn)在不知還在不在?這些母親都不愿意告訴我,因此我只將母親封住的那扇木窗給拆開了。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塌陷的通炕上,一如一段被拉長的歲月,怎么都走不完,怎么都望不到盡頭。當我透過玻璃望向鐵門的時候,又好像突然回到了年幼時光,那明明十分疲倦?yún)s依然賣力行走的黑驢正款步向我走來,而我,卻沒有了迎接它的勇氣。
我怕我將它迎接來,它依然承受著比人更大的辛苦——戴上籠頭,在無邊的土地里耕耘一輩子,但它的主人不會將它記得一輩子。
我也曾想,也許一頭驢也很渴望一扇窗,它比人更要渴望知道窗外的世界是怎樣一般光景。
說她年輕吧,閱歷又好像不淺。說她老成吧,她卻偏偏是如花的年紀。
祈愿她還是做個心無城府,純真無邪的女孩吧,如此的話,或許她會活得不那么累了……
文章寫得好,按語畫龍點睛,功不可沒,可謂文按雙絕。
欣賞,學(xué)習(xí)。問好作者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