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聽一曲凄婉的歌謠 ——小說《呼蘭河傳》賞析
讀過的書中,很少有描寫東北風(fēng)土人情的文字,唯有蕭紅的代表作《呼蘭河傳》,以聊天式的語言風(fēng)格,樸實自然的意境,真實地展現(xiàn)了黑龍江呼蘭這座小縣城的人情地貌?!逗籼m河傳》的寫作手法很獨特。小說描寫了很多人物,卻沒有主角;寫了很多故事,又沒有主線。閱讀小說,感覺作者寫的很輕松,也很隨意。寫了小團圓媳婦,寫了有二伯,寫了馮歪嘴子;也寫了跳大神,扭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零零碎碎地描寫了一座北方小城的原始與古樸,百姓的愚昧與落后。小說反映了一個時代,一個群體在當(dāng)時條件下的生活方式,人際關(guān)系,以及艱苦的生存環(huán)境。
一
蕭紅在小說中以靈活自如的文字,描述了她天真快樂的童年生活。
童年時候的蕭紅,每天與祖父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拔壹矣幸粋€大花園,這花園里有蜂子、蝴蝶、蜻蜓、螞蚱,樣樣都有,蝴蝶有白蝴蝶、黃蝴蝶。這白蝴蝶極小,不太好看。好看的是大紅蝴蝶,滿身帶著金粉?!焙蠡▓@里種著花,也種著各種蔬菜。作者童年時候在后花園里與祖父一起玩耍,一起種菜種花,生活充滿了樂趣,留下了許多快樂而美好的記憶?!暗任襾砹?,第一給了祖父無限的歡喜,等我長大了,祖父非常地愛我。使我覺得在這世界上,有了祖父就夠了,還怕什么呢?雖然父親的冷淡,母親的惡言惡色,和祖母用針刺我手指的這些事,都覺得算不了什么。何況又有后花園!”她多次寫到與祖父在花園里嬉戲玩耍的場景。“祖父蹲在地上拔草,我就給他戴花……我把他的草帽插了一圈的花……”祖父或許聞到了花香,他說“今年春天的雨水大,咱們這棵玫瑰開得這么香。二里路也怕聞得到的?!焙髞碜娓高M屋了,“那滿頭紅通通的花朵,一進來祖母就看見了。她看見什么也沒說,就大笑了起來。父親母親也笑了起來,而以我笑得最厲害,我在炕上打著滾笑?!钡茸娓赴衙弊幽孟聛恚胖朗窃趺匆换厥?。對于自己的調(diào)皮,祖父是從不生氣的,在作者的記憶中,家里的親人只有祖父是疼愛自己,嬌慣自己的人。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都是相互的,親人之間也是如此。作者在小說中,重筆描寫了與祖父之間的深厚感情,卻很少提及祖母、父親和母親。唯有幾處提到的,不是疼愛,不是關(guān)心,而是揮之不去的陰影。
“我記事很早,在我三歲的時候,我記得我的祖母用針刺過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歡她?!?br />
奶奶死的時候,自己要找爺爺玩,滿屋子里喊爺爺?!罢谶@喊之間,父親一腳把我踢翻了,差點沒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br />
因為自己讀詩時,總是喊得聲音很大,夜里也是這樣喊?!澳赣H就嚇唬我,說再喊她要打我。”描寫了奶奶和父親母親對自己的嚴(yán)厲、冷漠和缺乏親人間的關(guān)心、關(guān)愛與呵護,在作者幼小的心靈中,親人們沒有給她太多的溫暖,沒有留給她太多的親情,只有爺爺陪著她玩,教她學(xué)念詩。
蕭紅童年的不幸是無奈的,長大后的蕭紅,用逃婚抗拒著傳統(tǒng)的婚姻,她的愛情婚姻看似浪漫,實則也很坎坷。和蕭軍情變以后,她選擇了端木蕻良,并帶著身孕在漢口舉行了婚禮。后離開武漢去了重慶,又去了香港。此時,她更加懷念自己的故鄉(xiāng)和童年,于是,寫下了這部回憶式的小說。作品真實展現(xiàn)了二十世紀(jì)初窮人的悲苦、底層的愚昧、民眾的吶喊,描寫了東北小城呼蘭河的風(fēng)土人情、民俗風(fēng)貌。小說中雖然沒有什么動人的故事,卻又處處都是故事。
蕭紅的一生經(jīng)歷了逃婚、情變、戰(zhàn)亂、失子、多病,她的人生走過了多災(zāi)多難的31歲短暫時光,在孤獨與寂寞中魂歸香港淺水灣邊。
二
讀《呼蘭河傳》,最讓人痛心的是小團圓媳婦的悲慘命運。
小團圓媳婦來到胡家,在街坊中成了一大新聞,街坊都去看熱鬧??催^之后,說出一堆的毛病?!岸颊f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
小團圓媳婦有這么多毛病,婆婆理所當(dāng)然地要調(diào)教她。于是,小團圓媳婦開始走向了她的厄運人生?!斑^了沒有幾天,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很厲害……”
小團圓媳婦的婆婆似乎打媳婦打得很有理,打得理直氣壯,如果不打,在眾人眼里就是婆婆不作為,媳婦就不會懂規(guī)矩,“她來到我家,我從沒給她氣受,哪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只打她一個月,雖然說我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哪能夠規(guī)矩出一個好人來……”“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讓她叔公用皮鞭子狠狠地抽了她幾回,打得是有點狠了,打昏過去了。可是,只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人在氣頭上哪還管得了這個那個,因此,我也用燒紅過的烙鐵烙過她的腳心……”在婆婆們的眼里,似乎打得越狠越有面子,越能體現(xiàn)出婆婆的威嚴(yán)和地位。
小團圓媳婦成了婆婆的出氣筒。“婆婆打了一只飯碗,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她丟了一根針,也抓過來把小團圓媳婦打一頓……”“有娘的,她不能夠打。她自己的兒子也舍不得打。打貓,她怕把貓打丟了。打狗,她怕把狗打跑了。打豬,怕豬掉了斤兩。打雞,怕雞不下蛋。惟獨打這小團圓媳婦是一點毛病沒有,她又不能跑掉,她又不能丟了。她又不會下蛋,反正也不是豬,打掉了一些斤兩也不要緊,反正也不過秤。”
小團圓媳婦原本是一個臉膛黑黑,愛說愛笑的孩子,來到胡家一段時間后,終于被婆婆折磨出了病。胡家婆婆請來道士,請來大仙,以畫符、跳大神、燒替身來驅(qū)鬼治病。跳過多次大神,吃過很多偏方,后來用大缸給團圓媳婦洗澡,而且是當(dāng)眾洗。“很快地小團圓媳婦就被抬進大缸里去。大缸里滿是熱水,是滾熟的熱水。”“小團圓媳婦當(dāng)晚被熱水燙了三次,燙一次,昏一次?!薄斑€沒到二月,那黑忽忽的,笑呵呵的小團圓媳婦就死了?!毙F圓媳婦的死,在人們的心中,似乎是很自然也是符合常理的。婆婆調(diào)教媳婦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婆婆打兒媳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打壞了花錢給她治病,花錢請仙跳神,婆婆的一切做法似乎都沒有錯,因為婆婆以及眾街坊都沒有惡意,都是為了小團圓媳婦好,她們的本意是善良的,只是這種傳統(tǒng)的管教方式太愚昧。
在蕭紅眼中,女性最大的悲哀,不是因為她們經(jīng)歷坎坷不幸,而是她們對這種不幸的屈從和認(rèn)可。
當(dāng)然,在整部作品中,遠不止這種女性的愚昧和無知,《呼河蘭傳》呈現(xiàn)的是整個小城的愚昧,這是作者對國民的一種思考,對人性的一種剖析。
小說還描寫了有二伯的貧窮和虛榮,窮得無處安身,沒有飯吃,卻還喜歡聽別人對他的尊稱?!耙宦犎思医卸乒竦?,他就笑逐顏開。叫他有二爺叫他有二東家,叫他有二伯也都是一樣地笑逐顏開?!笔捈t筆下的有二伯是善良的,可愛的,也是可憐的。
描寫了磨房里磨館馮歪嘴子,竟然也自由戀愛與同院的王大姑娘住在了一起,并且有了一個孩子。在當(dāng)時的年代,一個女孩子做出這樣的事,是很難承受得了街坊閑言碎語的。然而,馮歪嘴子和王大姑娘沒有被輿論壓倒,他愛老婆、愛孩子,小日子過得也很安生。然而,王大姑娘在生了第二個孩子后,就死去了?!榜T歪嘴子的女人一死,大家覺得這回馮歪嘴子算完了。扔下兩個孩子,一個四五歲,一個剛生下來?!瘪T歪嘴子卻沒有大家想象的那樣絕望,而是很堅強地面對生活,每天“喂著小的,帶著大的,他該擔(dān)水擔(dān)水,該拉磨拉磨。”看著兩個孩子一天天地長大,他高興得不得了,展現(xiàn)出馮歪嘴子的樂觀精神和做人責(zé)任感。
三
當(dāng)年的呼蘭小城是單調(diào)而簡樸的。“呼蘭河就是這樣的小城,這小城并不繁華,只有兩條大街,一條從南到北,一條從東到西,而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薄俺抢锍耸纸种猓€有兩條街,一條叫做東二道街,一條叫做西二道街?!弊髡呙鑼懥藮|二道街上的火磨、學(xué)堂,特別描寫了街上的一個大泥坑?!按竽嗫酉癖毁x予生命似的,它是活的。水漲了,水落了,過些日子大了,過些日子又小了,大家對它起著無限的關(guān)切?!敝v述了時常有馬車陷進去,也有人掉下去,淹死只雞淹死只鴨淹死頭豬都不是稀奇的事。
跟隨著作者的文字走進東二道街,看到的都是發(fā)生在街巷里的一些平凡小事。比如,賣豆芽的王寡婦的獨子掉河里淹死了;染房里兩個學(xué)徒為了爭一個婦人,其中一個把另一個按進染缸淹死了;豆腐房里兩個伙計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驢的腿打斷了……當(dāng)然,也少不了賣麻花、賣涼粉、賣豆腐的。民以食為天,什么地方都少不了這些行當(dāng)。
“呼蘭河除了這些卑瑣平凡的實際生活之外,在精神上,也還有不少的盛舉,如: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燈,野臺子戲,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跳大神在當(dāng)?shù)厥呛苁⑿械?,是?qū)除鬼魂纏身、妖魔作亂的一種儀式。“過了十天半月的,又是跳神的鼓,當(dāng)當(dāng)?shù)仨?。于是,人們又都著了慌,爬墻的爬墻,登門的登門,看看這一家的大神,顯的是什么本領(lǐng),穿的是什么衣裳?!笨梢?,當(dāng)?shù)厝朔浅O嘈胚@種方式,常用跳大神來治療各種疑難病癥。
七月十五盂蘭會,呼蘭河上放河燈,對于小城來說,是最熱鬧的場面了。“一到黃昏,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奔著去看河燈的人就絡(luò)繹不絕了。大街小巷,哪怕終年不出門的人,也要隨著人群奔到河沿去。”放河燈的場面是很壯觀的,岸上的觀眾也是歡呼跳躍的?!斑@燈一下來的時候,金呼呼的,亮通通的,又加上有千萬人的觀眾,這舉動實在是不小的。河燈之多,有數(shù)不過來的數(shù)目,大概是幾千百只……真是人生何世,會有這樣好的景況?!?br />
野臺子戲是在河岸沙灘上搭起臺子唱大戲,一唱就是三天。夏天大旱時候唱戲求雨;秋天豐收唱戲感謝天地。
四月十八娘娘廟大會,多是女子拜娘娘廟,向娘娘討子討孫。之后逛廟會,買一些孩子的玩具等。
“這些盛舉,都是為鬼而做的,并非為人而做的。至于人去看戲,逛廟,也不過是揩油借光的意思?!薄疤笊裼泄恚髴蚴浅o龍王爺看的,七月十五放河燈,是把燈放給鬼,讓他頂著個燈去脫生。四月十八也是燒香磕頭的祭鬼。”小時候的作者當(dāng)然不會思考這些道理,是走出呼蘭河,開闊了視野,才看清了小城的許多愚昧無知卻又古老而傳統(tǒng)的做法。
四
《呼蘭河傳》是一部生活氣息濃厚的小說,無論是描寫街景,還是講述故事,或是故事中的人物,都體現(xiàn)出作者豐厚的生活積淀。小說中的故事貼近時代,人物貼近生活,情節(jié)安排巧妙,語言輕松質(zhì)樸,讀起來易于融入其中。比如描寫東二道街的大泥坑,描寫后花園的黃瓜和玫瑰,描寫祖父的草帽等,都是不加任何修飾的直白,卻讓人感覺到這情景就在眼前一樣,有著很強的現(xiàn)場感和親切感。如同早些年發(fā)生在身邊的故事一樣親近。
作者在場景和故事的敘述和描寫中,既有小說的故事情節(jié),更有散文的文學(xué)特性,體現(xiàn)了小說的美感和文學(xué)性。茅盾在《呼蘭河傳》序中寫道:“要點不在《呼蘭河傳》不像是一部嚴(yán)格意義的小說,而在它于這“不像”之外,還有些別的東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說更為“誘人”些的東西:它是一篇敘事詩,一幅多彩的風(fēng)土畫,一串凄婉的歌謠?!狈_小說,隨處可見作者對東二道街,對后花園的風(fēng)景描寫。
“不下雨那泥漿好像粥一樣,下了雨,這泥坑就變成河了,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它的苦頭……”“天空的云,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紅堂堂的,好像是天著了火?!薄盎▓@里邊明晃晃的,紅的紅,綠的綠,新鮮漂亮?!薄盎ㄩ_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鳥飛了,就像鳥上天了似的。蟲子叫了,就像蟲子在說話似的。一切都活了?!薄坝晁疄⑾聛?,各種花草的葉子上,都凝結(jié)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薄按笥軜湟彩锹渲~子,當(dāng)我和祖父偶爾在樹下坐坐,樹葉竟落在我的臉上來了。樹葉飛滿了后花園。”在作者筆下,花園就是她的全世界,花園中的植物,動物簡直是應(yīng)有盡有?!懊鄯鋭t嗡嗡飛著,滿身絨毛,落到一朵小花上,胖乎乎,圓滾滾,就像一個小毛球,落到上面一動不動了?!边@樣的描寫,好似把我們帶到了現(xiàn)場,小蜜蜂就飛在眼前,落在盛開的花朵上,貪婪而忘情地采集著花粉。既有現(xiàn)場感,更富有詩意。
作者無論是寫景、寫人還是寫動物,都有著豐富的想像力,把每一處景、每一個人,甚至每一個動物都刻畫得淋漓盡致。
“祖父的眼睛是笑盈盈的,祖父的笑,常常笑得和孩子似的?!薄昂鋈挥謥砹艘粭l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后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見了。”“這缸磉為什么不扔掉,大概就是專養(yǎng)潮蟲?!薄按u頭曬太陽,就有泥土來陪著。有破壇子,就有破大缸。有豬槽子就有鐵犁頭。像是他們都配了對,結(jié)了婚……”
作者寫人生動活潑,寫動物都有靈性,寫物件也賦予了生命,感受到了作者的智慧和童趣。
除了這些之外,也用對人生的感嘆,來表達當(dāng)時的心境?!八麄兊母改干麄兿聛?,沒有什么希望,就是希望他們吃飽穿暖,但他們吃不飽穿不暖,逆來了順受了,順來的事卻一輩子都沒有!”“一個扎彩鋪,扎出的房子、廚子、騾子、大白馬、車子活靈活現(xiàn)。大至噴錢獸、聚寶盆、大金山、大銀山,小至花盆、茶壺、茶杯雞鴨鵝犬樣樣不缺??粗F人都覺得活著沒有死了好?!笨此埔痪淦狡匠35拿枋?,但細嚼起來,卻飽含著人世間的辛酸苦澀,浸在其中。寫出了窮人唏噓世道不濟,沒有憤怒的控訴,字里行間卻在鞭撻著當(dāng)時社會,勾略出了窮人凄涼麻痹了的生活狀態(tài)。
希望看到現(xiàn)代小說的評論。盼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