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花白底襯衫
五十年了,有一件青花白底襯衫,一直藏在心底,不敢翻它出來。今晚喝了酒,借著酒的力量,長了勇氣,把它翻了出來!
?一九六三年秋,我入學(xué)了,在我父親任教的鳳坡小學(xué)。
學(xué)校建在一個高坡上,一條不大的河,由西向東,從學(xué)校南邊的坡底流過,流過了學(xué)校,一條由南向北的小河跟它匯合;再下二十米,又有一條由北向南的小河匯合進來。人們說,這是塊風(fēng)水地,“三水匯集的地方”。再有,地名叫“鳳坡”,那更是呈祥的地方了!
?鳳坡小學(xué)是一所農(nóng)村的完全制小學(xué),從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有,方圓十多里的農(nóng)村小孩,都在這里就讀。
?入學(xué)第一天,我背著個空書包,早早坐進了教室,帶著新奇,又夾著不安,與三十多個還沒相識的伙伴,等待著我們的老師。
?上課的鐘聲敲過,老師來了,門口處光線一動,老師進入教室,登上了講臺。我們都注意到了,我們的老師,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修長的身材,鵝蛋型的臉,一對長長的辮子,擺動在胸前。她步子輕盈,輕輕的幾步,就邁上講臺。讓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穿了件青花白底的襯衫。嶄新的,非常合體,穿在她身上,給人一種清清朗朗的感覺。
?她剛師范畢業(yè),分配到我們學(xué)校任教。她姓姚,家在省城,是一位教授的女兒。她原是可以留在城市里的,但她請求到鄉(xiāng)村任教,說待結(jié)婚了,有了孩子再回城。
我喜歡上我的老師了,我的同學(xué)們也都喜歡了她。她說話的聲音好聽,柔柔的,很有節(jié)奏;普通話標準,象電臺里講播的一樣!她的課堂是活躍的,常常有笑聲爆出。因此,我們覺得學(xué)習(xí)是一件愉快的事,字很快便記牢,算術(shù)很快就能弄懂。我們最愛的還是她的課外活動課,帶領(lǐng)我們做好多好玩的游戲。她很會講故事,有講不完的故事。同學(xué)們問她:“老師,您為什么有哪么多好聽的故事?”她笑著舉起一本書,說:“這書里面有一千零一個故事呢,你們好好學(xué)習(xí),認識更多的字,就能看懂書里面的故事了,那時候,講得比老師更好,更好聽!”同學(xué)們知道了這個奧秘,更喜歡學(xué)習(xí),更認真地學(xué)習(xí)。希望盡快能看書,象老師一樣,跟別人講故事去。
日子長了,我發(fā)現(xiàn)姚老師特別珍惜她的這件青花白底襯衫。平常不穿,只在一些特別的日子和喜慶的時候才穿。而當(dāng)她穿了,人更顯精神,全身上下都煥發(fā)出一種勃發(fā)的青春!
“六一兒童節(jié)”是我們最快樂的節(jié)日,這天晚上,學(xué)校都舉辦晚會。記得上三年級時的那次晚會,盛況空前,前后十多里的家長和鄉(xiāng)親們都趕來,廣場上坐滿了人,黑壓壓的一大片!演出的舞臺上,掛著三盞蒸氣燈,白白的光,照亮了半個天空!
晚會上,姚老師是最忙碌的,她負責(zé)整個晚會的總安排和總導(dǎo)演。她指揮大合唱,右邊的手起,右邊的人唱起來,左邊的手起,左邊的人唱起來,低下的手一招,前排的人唱起來,高抬的手一揚,后排的人唱起來,歌聲此起彼伏,響徹夜空,村民感到了新鮮和神奇,拍起手來表達他們的興奮和滿足!
這天晚上,姚老師表演了好幾個節(jié)目。一個新疆舞,掀起了掌聲的風(fēng)暴,只見她的頭和身體不動,脖子卻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動起來,人頭攢動的廣場上,掌聲雷動!舞畢,呼聲一片,不讓她離去!她穿著青花白底襯衫,已讓汗水濕透,在蒸氣燈下,益發(fā)清新靚麗!她滿臉是汗,身體熱氣騰騰的,向觀眾深深一躬后,抬頭向觀眾說:“那就為大家再唱一支歌吧。”說完,頭一揚,唱了起來:
“正當(dāng)梨花開遍了天涯,河上漂著柔漫的輕紗……”
歌聲委婉動人,在夜空中傳到很遠很遠。我記得,姚老師那天晚上,最美麗動人,青花白底襯衫,也穿得最好看,給我留下了深深的記憶!
我跟我的父親住在學(xué)校,我有更多的時間和機會見到姚老師。姚老師也挺喜歡我。她的小鐵盒里,似有著派不完的糖果,對小小的我,有著無盡的吸引和好奇!一天放學(xué),我又進了她的宿舍,只見她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呆呆的端坐著,臉上凈凈地掛著兩行淚水!我問老師:“怎么啦,您哭了,老師?”她燦然一笑,飛快地抹去淚水,說:“沒什么,老師讓書本感動了!”然后,將書簽小心地放進書里,合起來,起身去拿小鐵盒。我看見書本上有三個字《茶花女》。長大后,我才知道,這是小仲馬寫的小說,講述著一個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
老師有很多書,厚厚的,整整齊齊地排放在桌子靠墻壁的地方。
“這書好看嗎?”我問老師。
老師笑對我說:“好看,等你長大了,你看吧!”說完,打開小鐵盒,從里邊拿出糖果,輕輕地放在我的手上,眼睛看著我,里面好象藏著一種神秘的甜蜜。我發(fā)覺,這時候老師的眼睛最好看。
我愛我的老師,但有一件事又讓我怕起老師來了。三年級的時候,我們學(xué)寫作文了,我的作文一直寫得好,老師每每在課堂上讀我的作文,讓同學(xué)們學(xué)習(xí)。每次讀我的作文,我心里是甜滋滋的,比吃了老師給的糖果還甜。為了得到老師更大的夸獎,有一次,我抄襲了一篇雜志上的小文章當(dāng)我的作文,老師在課堂上讀了,我心是甜滋滋的,誰知,讀完后,老師一臉的嚴肅,改變了以前的高興說:“這作文是好作文,但我不能給該同學(xué)分數(shù),因為這是抄襲的,不是該同學(xué)自己寫的!”老師雖不指名,但同學(xué)們都清楚是我了,眼睛齊刷刷的朝我看來!我無地自容,恨不得鉆到地上去!老師接著說:“抄襲是不好的行為,跟盜竊一樣的,希望同學(xué)們今后記住,要用你們的聰明才智寫好自己的文章!”經(jīng)過這一事件,我怕起老師來了,小小的心,甚至懷疑著老師不再愛我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到老師的宿舍去了,其中老師叫過幾次,我還是不敢去。
一次課外活動,我赤著的腳,讓石子割破了腳趾頭,鮮血直流。老師一見,飛撲過來,蹲下身體,從衣袋里掏出一條潔白的手帕,在我腳踝的上方用力扎著止血,然后趕快地跑到宿舍里取來藥物和紗布,為我清洗傷口和包扎。她小心翼翼地清洗和包扎,還轉(zhuǎn)過臉來小聲地問我痛不痛。我看著老師為我俯下的身體,望著老師那帶著關(guān)心和愛憐的眼腈,我小小的心讓暖流一下子注滿,我感到老師是愛我的。包扎好后,老師分咐我晚上到她宿舍換藥。晚上我去了,老師小心地為我換了藥,然后笑咪咪地拿過小鐵盒,加倍地給了我糖果!
六一節(jié)過后,暑假便很快來到。這年的暑假,姚老師要結(jié)婚了。丈夫是她爸爸的一個學(xué)生,大她好幾歲,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省城,后來不知怎的,劃了右派,被送回老家改造。家人多數(shù)反對,但姚老師決意嫁他。
離開校那天,我去送她,送到校門外的一座高高的石拱橋上,太陽剛剛升起。我問姚老師,為什么要結(jié)婚?姚老師一笑,雙手扶著我的肩膀,在我額上輕輕一吻,說:“老師想要一個象你一樣的弟弟。”然后,執(zhí)意不讓我再送了。我退回石拱橋的頂上,望著老師遠去,待那件青花白底的襯衫漸漸消失在視線中。
小學(xué)的第四個學(xué)年開始了,姚老師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喜悅回到了學(xué)校。她還繼續(xù)擔(dān)任我的老師和班主任,但學(xué)校的情況變了,學(xué)生開始不上課了,專門寫老師、校長們的大字報了,大字報貼滿了校園。有些老師宿舍的門口,被大字報貼了三分之二,老師只能鉆著進出!不久,沒有任命的,自封的造反派進駐學(xué)校,校長和老師統(tǒng)統(tǒng)被打倒。姚老師因嫁了“右派”和六一晚會上唱了蘇聯(lián)的歌曲,也被打倒,跟其他老師一起,被強迫勞動改造。姚老師的笑容消失了,也再見不到她穿那件青花白底的襯衫了。
一天傍晚,太陽已經(jīng)落山,其他的老師已改造回來吃過晚飯,但還不見姚老師回來!我擔(dān)心著發(fā)生了什么。天快黑的時候,姚老師挑著一擔(dān)磚頭,踉踉蹌蹌的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當(dāng)她剛卸下肩頭上的扁擔(dān)時,跟在她身后的造反派頭頭,揚起手中的竹鞭,“啪啪”兩聲,抽在她身上!這兩鞭子抽得狠,象帶著仇恨似的,姚老師應(yīng)聲倒下!這時候,聽到造反派頭頭惡狠狠地說:“不好好改造,有得你死!”
這兩鞭子象抽在我的心上,我心一下子裂開似的,流著血!
這天晚上,夜特別的黑。八點多,我擔(dān)心著姚老師,趁著夜色,想到姚老師的房間去看看她。到了老師的門口,,忽然聽到里面有說話聲!我不敢再進去,躲在一棵粗大的柳樹后面。
“你就依了他吧,現(xiàn)在,他執(zhí)的是刀,我們是肉,得任由他割的!”這是吳老師的聲音。吳老師是學(xué)校里另一位女老師,四十多歲。
“不!”姚老師弱弱的聲音。但很干脆、明確!
“你逃不過他的,是遲早的事!依了他,明天就不用改造了,這是他說的?!?br />
“你回去吧,吳老師,我想休息?!币蠋熡袣鉄o力地對吳老師說。
好一會,再聽到吳老師的聲音:“好吧,我就回去,你去洗洗吧,他十點鐘會過來!嗯,依了他哈,我走啦?!?br />
門悄悄的打開,吳老師閃著身體出來,然后朝造反派頭頭住的地方走去。
這是怎么啦,吳老師和造反派頭頭,他們要姚老師做什么呢?好象是一個陰謀似的,逼著我的姚老師答應(yīng)。我正要思考眼前的一切,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這時候,父親在黑暗中呼喚我了,我只得返回宿舍里去。這一夜,我在擔(dān)心著,感到要發(fā)生一些事了!
夜里,下起了大雨,雷電交加的,夜黑的可怕!
第二天一早,天剛放亮,外面就傳來了一片嘈雜聲,我爬起來走到門外,只見姚老師宿舍門外圍著很多人,姚老師的門打開著。我感到夜里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的了,便急趕過去,直往姚老師宿舍里闖。
“你干什么,小屁孩,滾!”
一聲斷喝,阻止了我的腳步,我閃在人后,一看,斷喝的正是造反派頭頭。
“她留下遺書!”這時候,吳老師從門里出來,手里拿著一張紙,邊說邊朝造反派頭頭走去,近了,將紙遞給造反派頭頭。
“什么遺書,死有余辜!”造反派頭頭不看,手一揚,那紙隨風(fēng)飄去,最后落在草叢上,我慢慢的挪身過去,拾起來,上面只寫下幾行字:
“我穿著青花白底襯衫等您……我,先去了。辛苦我不怕,竹鞭也不怕,我不能讓身子骯臟!我身子是干凈的,放心,我在那邊等您……”
沒有寫給誰的稱謂,也沒有落款,滿紙都是淚痕。字是用批改作業(yè)的紅筆寫的,很多字讓淚水化了,象一朵朵鮮血似的,悚目驚心!
“哼,謝絕于革命,謝絕于無產(chǎn)階級,死有余辜!”不遠處,傳來了吳老師惡心的聲音。我聽著,覺得挺陌生的!
“碰咧、碰咧!”一個聲音從房間里頭出來,接著兩個人用手抬著用草席卷著的一個硬物出來,人們紛紛躲閃。剎那間,從卷著的一頭,我看見了姚老師的青花白底襯衫!是老師,是我的姚老師,她在草席里面!
這兩個人,抬著我的姚老師,走到門外,來到地上的一塊門板前,雙手一扔,姚老師“撲通”一聲被重重地摔在門板上!啊,不痛嗎?我的姚老師。我的心一驚,為姚老師擔(dān)心著!突然,我明白過來,姚老師不痛了,她感覺不到痛了,我的姚老師死了,就在昨夜,我擔(dān)心著的昨夜,天黑的可怕的昨夜!
姚老師去了,姚老師就這樣去了,在三水匯集的“風(fēng)水寶地”,在鳳坡這“呈祥”的地方!
……
那天,離六一兒童節(jié)還差三天。從那以后,我再也見不到我的姚老師,再也看不到那件青花白底襯衫了!
剛要收藏好姚老師的遺書,卻被一只粗魯?shù)拇笫忠话褗Z去。我抬頭,只見造反派頭頭用兩只手惡狠狠地撕個粉碎,然后向遠處一擲。碎紙片讓風(fēng)一吹,漫天飄灑,象出殯的紙錢!隨著紙片飄落,造反派頭頭一跺腳,嘴上同樣惡狠狠地吐出一聲:“呸!”
二十多年后,在城里的一次聚會,我意外地認識了姚老師的弟弟。我問起了姚老師的其它情況,她弟弟說:“姐死后,姐夫也按姐的方式跟隨姐去了。”我問:“平反了嗎,你姐?”他說:“他們說屬自盡的,不平反。”我一時無言,心塞塞的!
時間是這樣過去了,很多事將會淡忘!但青花白底襯衫,卻在我的腦海中,在我的心底里一直去,它是那樣的咬心,我想忘掉它,又不敢拿它出來。今天是孫女快要上學(xué)的七周歲生日,晚上喝了酒,借了酒的力量,勇敢起來,拿了它出來,希望忘掉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