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進山雖然住在山里，住在他祖祖輩輩住的地方，可是，方圓幾十里，他是一個響當當?shù)娜宋铩Ｋ谝粋€開山種植甜橙，甜橙換回了花花綠綠的人民幣，然后，用人民幣買了山區(qū)里的第一臺彩色電視機，再然后，蓋起了山區(qū)里的第一幢水坭鋼筋樓房。這些，讓他獲得了名氣和名聲。特別是他的甜橙，被鎮(zhèn)上送到縣里參展，獲得金獎后，很多人開著小車前來購橙，一時間，馬進山這名字，就傳遍了整個山區(qū)，震撼了幾十里的村民。
　　 馬進山和他的愛人，在村民的羨慕和敬仰中，自我感覺良好，也覺得自己是挺優(yōu)秀的了。人們遠遠就跟他們打招呼了，到了鎮(zhèn)上，小小的一條墟街，也無人不知馬進山和他的甜橙。這些羨慕和敬仰，也使馬進山慢慢養(yǎng)起了小小的自傲和自負來。比如，他不喜歡使用零錢了，身上總是揣著百元大鈔，而且全是新嶄嶄的。就算剛在一家小店買了東西，找回了零錢，到了另一家，掏出的依然是百元大鈔，絕不用零錢支付。他喜歡聽別人這樣的一聲：“唷，這么大的鈔票??！”這聲音，他覺得里面藏著快樂！而他支付錢的手式，也很有范兒：從口袋里把錢掏出，雙手一展，弄出“嘩”的一聲，然后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錢的一端，遞了出去。為了這“嘩”的一聲，馬進山對新鈔票獨有情鐘，因此，舊鈔和零錢，他一定要到儲蓄所里換成百元新鈔。
　　 在這小鎮(zhèn)上，馬進山日子當然過得美滋滋的，他充獲滿了自信和滿足感。他老婆對別人說起話來，也總是“我家馬進山”的，好像別人對她不甚了解的一樣。馬進山也喜歡老婆這樣說話了，自豪唄！
　　 大年初三的晚上，一個電話，打破了馬進山的悠然和滿足。電話是打進手機的，馬進山也早就擁有了手機，只不過使用率極低，一年中沒幾個電話打進來。當時，一家人剛追完劇，手機驟然響起，馬進山疾走過去，抓起手機，用另一只手指揮家人關閉電視，并要求家人不許弄出聲音，他要通電話。家人關閉了電視，靜穆地立在那里。馬進山用力按下接聽，將手機緊緊地貼在耳朵，大聲說：“哪位？”對方傳來了：“你是馬進山嗎？我是劉五州呀?！?br />　　 “劉五州？那里的劉五州？”馬進山問。
　　 “小學的同學呀，那時候我坐在你左手邊的前面！”
　　 “啊，記起了，那時候你理著個分頭，扮城里人?！瘪R進山憶起來了，哈哈笑了幾聲，問：“給電話我，有什么事？”
　　 “馬進山，年初四，我們小學的同學幾十年后第一次聚會，在縣城里，好不容易找到你的電話，要我通知你參加。”劉五州說。
　　 “怎個聚會法呀？”馬進山不明白。
　　 “就是走到一起，見個面，吃頓飯。哎，你有微信嗎？”劉五州問。
　　 “呵呵，我信，不是微信，全信。好吧，我參加，幾十年不見了，也應該見見啦！”馬進山高興地說。
　　 劉五州一聽，明白了馬進山還不懂微信，便說：“這樣吧，我發(fā)信息給你，時間、地點都在上面。你會看手機信息嗎？”
　　 “會看，你發(fā)過來吧?！瘪R進山答應著。
　　 “叮咚”一響，信息進入了手機。馬進山放下電話，翻起信息來。馬進山老婆這時候才敢走動，她把憋著的一口長氣吐出，來到馬進山身邊，問：“明天到城里參加同學聚會？”
　　 馬進山瞇著眼看信息，口里“嗯”了一聲。
　　 老婆想了想，很認真地說：“那你要準備準備，不要讓人家看不起咱們！”
　　 “怎個樣準備？”馬進山看完信息，收起手機，不明白，請教著老婆。
　　 老婆明確地說：“穿體面點，帶足錢，唔，還要帶一些手信！”老婆說得認真，完全是維護馬進山的姿態(tài)。
　　 馬進山一聽，樂了，說：“新屋進宅時，買了一件西裝，幾年了，還沒穿幾次，我穿上它行啦，錢，我們還有兩千多塊新錢放在衣柜你那件絨面衫的里袋里，我?guī)蟽砂賶K就足夠了，手信，帶上幾十斤我們的甜橙，不失禮啦！”
　　 “帶三百塊，準備足夠的好！”老婆老謀深算地說。
　　 “兩百塊足夠啦！我喜歡牛腩粉，五塊錢一碗，一餐吃兩碗，也夠吃好幾多天啦，車費來回三十多塊，住一晚店，二十來塊，兩百塊，多啦！”
　　 馬進山老婆也不懂，聽馬進山這一算，覺得很實在，很有分寸，很有說服力，便同意馬進山的意見，末了，還說：“我們的新屋建起來了，彩電也有了，應該不比人差到那里去，帶上我們的甜橙，讓他們開開眼界?！崩掀艑χR進山，揚揚頭說了這番話。
　　 這一夜，他們甜甜地睡去，不再討論那電視劇的劇情發(fā)展了。
　　 翌日，一大早，馬進山穿上還嶄新的西裝，往左右的里袋里各塞進一百塊錢，說：“城里有賊，這樣穩(wěn)當些，即使摸去一百塊，這邊還有一百塊！”老婆很佩服馬進山，笑著贊許了他，接著利落地把裝著大半袋甜橙的袋口牢牢地扎好，拿到“永久”牌自行車的后架上，用膠帶拉緊扎牢。馬進山扣好西裝扣子，因里面沒穿襯衣，領口處露出已經(jīng)殘舊了的薄棉衣。西裝袖口上的啟用標志不知道要剪去，還醒目地貼在左袖口的上方。下身穿著一條舊褲，與上身嶄新的西裝極不相配。他穿一雙沾著泥巴的塑料拖鞋，扶過自行車，蹬了幾蹬，一偏腿，跨上車，帶著老婆揚著頭總結(jié)出來的自信，高高興興地參加小學的同學聚會去了。
　　 馬進山騎車來到鎮(zhèn)上，把自行車寄存在一熟人家里，背上甜橙，蹬上公巴，乘公巴進城。
　　 進城了，在車站下了車，馬進山向人打聽：“新世界大酒店怎么走？”別人說，先走城北大道，然后右拐進入解放中路，再右拐進入中山路，向中山西路走，再左拐五十米就到了。馬進山聽了，覺得比從家里出城還遠。家里出城就是先到鎮(zhèn)，然后從鎮(zhèn)就到城了。馬進山不懂走，打電話給劉五州，劉五州還在路上，只好告訴馬進山打出租車過去。馬進山從電視上看過打出租車，覺得心里有數(shù)，于是走到馬路上，看見奔馳而來的小轎車，便伸手招停。但一輛輛的小車都不理會他，呼嘯般從他身邊駛過。招呼了二十多分鐘，馬進山還沒能坐上。馬進山岔岔然了，早上的高興勁沒了，他自忖道，難道就不載農(nóng)村人？可惡，可我身上是有錢的呀！
　　 旁人告訴他，你攔的不是出租車，出租車是有頂燈的。什么是頂燈，馬進山不懂。
　　 不得已，再打電話給劉五州。劉五州告訴他，如打不上出租車，可到路口邊找搭客的摩托車。馬進山左右瞧了瞧，走到路口邊，果然有幾輛摩托車停在那。馬進山一到，那幾個人就蜂擁上來要他上車。馬進山不傻，他選了一臺較新的摩托車上車，左拐右拐，不一會，就來到了新世界大酒店門口。一問車費，乖乖，三碗牛腩粉！
　　 “這么貴？”馬進山說
　　 “嫌貴？我拉你回去，你自已走過來！”
　　 馬進山?jīng)]撤，只好咬著下唇，極不情愿地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百塊錢來。
　　 忍痛交了十五元車費，馬進山就往酒店大堂里走，在門口，被彬彬有禮地攔下來：
　　 “先生，您不能進去?！贝骷t帽子，穿白制服的小伙子攔住了他。
　　 “為什么？”馬進山不解地問。
　　 “酒店規(guī)定，穿拖鞋不能內(nèi)進。對不起，先生?！贝骷t帽子的小伙子，笑容可鞠地說。
　　 “我到廣東廳參加同學聚會的呀！”
　　 “明白，但是不能穿拖鞋內(nèi)進！”紅帽子還是笑容可鞠。
　　 “穿拖鞋不能進嗎，這好辦！”馬進山邊說邊彎下腰，退出拖鞋，拿起一拍，分別往西裝口袋里一插，赤著腳，挺胸邁進了大門。紅帽子詫異地呆在那里，來不及作出反應。
　　 走進大堂，四處環(huán)顧，找不到從那兒上五樓去。有了剛才的教訓，馬進山又不敢隨便地打聽了，正在為難，手機響了，是劉五州打來的：
　　 “你到了嗎？馬進山?！?br />　　 “到了，進了大門，不知道從那兒上五樓?！瘪R進山聲音山響，引得周圍的人轉(zhuǎn)頭側(cè)目。
　　 “那好，你立在那兒等我，我就到?！眲⑽逯蓠R上就到，馬進山松了一口氣，就一動不動地立在那兒等他。
　　 劉五州來到了馬進山的身邊，相互認了出來。劉五州盯著馬進山的腳問：“你不穿鞋來？”
　　 劉進山說：“有，但門口的人不讓穿進來?！闭f罷，“嗖”－聲，從西裝口袋里抽出了拖鞋。
　　 劉五州笑彎了腰，直起身來，說：“走，跟我走！”拉著馬進山，走進商場，為馬進山買了一雙皮鞋和兩雙襪子。馬進山推辭不要，劉五州不聽他的，掏出一張卡片，讓服務員刷的一下，簽個字，拿回卡，笑著扶著馬進山的肩頭，走了出來。馬進山回頭偷看了一下，小聲地問：“商店不要你錢？”劉五州笑著說：“不要錢?！瘪R進山心里嘀咕開了：門口雖然難進，但拿東西不要錢的。再轉(zhuǎn)而一想，唔，酒店也對，能隨便進入，東西夠拿么？這樣一想，剛才的不愉快，也就放了下來了。
　　 穿上了皮鞋，馬進山跟著劉五州進入了廣東廳。十多個人已坐在那兒，一見他們進來，全站起來迎在門口。他們眾聲地叫喊：劉老板好！并伸出雙手爭著跟劉五州握手。熱鬧完后，劉五州將馬進山推出來介紹：“這是馬進山，誰還能認得出來？”接住又一番熱鬧，一雙雙的手伸了出來。馬進山心里一熱，挺感動的，幾十年了，又見面了，還挺熱情的！相互認出以后，一起返回沙發(fā)上坐下來。這次聚會，青一色男的，那幾個女同學，嫁得遠，沒辦法參加，是個遺憾。但在座的：鄧天已當上一個市的氣象局局長，林峰是出名的律師，劉五州是一個上市公司的老板，其他的人都在外地工作了，只有馬進山還在山里。馬進山感到了低微，老婆為他總結(jié)出的自信早已摧垮，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兒，雙手合著插在兩腿之間。
　　 服務員端來了水果，這喚醒了馬進山。他覺得要展示他的甜橙了，便立起身來，喜顛顛地走過去把大半袋的甜橙拿出來，熱情地招呼同學們吃他的橙子，一邊分派一邊說：“這是我種的甜橙，味道清甜，供不應求！”
　　 剛把甜橙擺在茶幾上，服務員走過來，很禮貌地對他說：“先生，本酒店不允許自帶食物的，請您收起來。”
　　 “什么，吃自已的東西都不行？什么酒店！”服務員妨礙了馬進山的快樂，馬進山要發(fā)火了。
　　 劉五州走過來，按住他的肩膀，說：“進山，好東西留著帶到房間里吃，這兒有，吃他們的。”
　　 馬進生聽了，一想，劉五州說的有道理，才作罷。服務員微笑地幫他收拾好橙子。這時候，劉五州向大家宣布：“中餐晚餐和明天的早餐都在這廣東廳吃，晚上也住在這酒店。中午飯后到房間休息一會，兩點半鐘，大家一起到另一個城市探望小學時候的鐘老師。我已經(jīng)打聽到她的地址了，也告訴了她。”大家鼓起掌來，特別是打聽到了鐘老師的地址，尤為高興！劉五州還宣布：“中午不喝酒，留在晚上一醉方休！”大家一致贊同。
　　 馬進山聽了宣布，一驚，心里卻叫苦起來。原來計劃吃牛腩粉的，現(xiàn)在吃、住要在這酒店，得用多少錢呀？真后悔不聽老婆的話，留下了那一百塊錢！他伸手往西裝里袋摸了摸，十分難過地把手抽出來，搓了搓，然后他走過去，怯怯地跟劉五州說：“我也見了大家，我現(xiàn)在回去吧，路挺遠的。”劉五州說：“這不可以！”并對大家說：“馬進山現(xiàn)在要走，行不行呀？”眾人齊聲說：不行！馬進山只好硬著頭皮留下來了。從這一刻起，一股莫名的擔心嚴重的纏著了他的整個身心。接下來的一系列活動，包括到了幾十公里外的城市看了鐘老師，他也調(diào)動不起太大的熱情。
　　 晚上回到了酒店，坐在大大的圓桌旁，滿桌的佳肴，四溢的酒香，更加加重了馬進山的擔心。馬進山很少動筷，禮貌地動了，也只是揀面前的菜輕輕地夾些，更不敢像別人那樣轉(zhuǎn)動那個放菜的圓輪。他的同學們，小學的同學們，卻熱情高漲，無拘無束，有似放縱。馬進山看著他們，心里想著，他們?yōu)槭裁床划敾厥履?？這菜、這酒是錢呀！他們不擔心？馬進山想不通。
　　 突然，不知那來的靈光，馬進山想通了，他想，不就是錢嗎？我有，結(jié)算的時候，讓劉五州為我先墊著，因為怕城里的賊，不敢多帶，回去后我再寄還他。想到這，馬進山腰梁直了起來，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開始活躍起來。他心里還想多了一層，人生幾十年，放開這一次又怎樣，頂多當十多棵橙子樹失收一年，我有幾百棵橙子樹呢！來，我也要精彩一把，瀟灑一回，像他們那樣。嗯，老婆不是說了嗎，不要讓別人瞧不起，我這也是爭光呢！于是，他要喝酒了。面前擺放著的兩杯酒，一杯是紅色的，大大的玻璃杯裝著，一杯是白色的，小小的玻璃杯裝著，他想，小杯的一定價錢更高，要不用小杯裝著干嘛，再說，他一直都喝白的，沒有理由喝紅的！他端起了小杯的白酒，站起來，發(fā)表了他的第一次祝酒辭：“各位同學，承蒙看得起我，叫我參加同學聚會，我敬大家一杯！”說完，讓杯子向過眾人，一仰脖子，讓酒倒進了喉嚨。眾人發(fā)出了掌聲，紛紛起立，端起了酒杯。呵，這杯酒可是厲害，從喉嚨到胃，流經(jīng)的地方都清楚地知道?！斑@是什么酒？這么歷害！”他問?！斑@是五十三度的陳年茅臺，兩千多塊一瓶?！绷址遄髁嘶卮?。他說：“怪不得，跟九江雙蒸不同！”眾人大笑起來。馬進山是有酒量的，活躍起來后，他主動找同學干杯了，幾杯下肚，變成了最活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