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馬急匆匆地趕回家，見兒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緊閉雙眼，怎么喊也沒有反應。他頭腦一片空白，一時不知所措。他猛然發(fā)現(xiàn)，床頭有個空瓶子，抓起來一看，原來是安眠藥的瓶子。他馬上撥通了120求救，背起兒子就往樓下跑。
　　 醫(yī)生首先給小馬清腸洗胃，然后掛吊針。小馬醒后，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醫(yī)院，看到父親陪在身邊，第一句話就問，你為什么要救我，讓我走啊！父親看著眼神呆滯、臉上寫滿痛苦表情的兒子，心中一陣難過，淚水禁不住在眼眶打轉，他俯下身輕聲地說，你怎么這么傻啊？
　　 兒子住院的頭兩天，大小便失禁，大馬既當?shù)之攱?，給小馬端茶喂飯，洗衣洗漱，日夜陪護，人也瘦了一大圈，前所未有地體驗了一回做母親的辛苦。沒辦法啊！因為大馬早年與小馬的母親離婚，孩子他媽遠嫁他鄉(xiāng)，父親是小馬身邊唯一的親人。
　　 兒子出院后，大馬進行了認真的反思。為什么好端端的一個家會變成這樣？兒子剛剛二十出頭，為什么要走自絕之路？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
　　
　　 （二）
　　 大馬在五十年代出生在當?shù)氐霓r(nóng)村，成年后長得十分英俊，人家都說他象費翔。八十年代初，大馬在部隊當了兩年兵，復員后，經(jīng)人介紹與鄰村姑娘楊梅結了婚。楊梅姑娘皮膚較黑，表情呆板，腰板健壯，一看就知道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村勞動婦女，論長相確實與大馬難以相配。不久，他（她）們生下小馬，還有小小馬。雖然家庭有些清貧，日子有些苦，老婆有些土，但看著兩只小馬茁壯成長，大馬多少也有一些滿足感。
　　 然而，牙齒與牙齒也要打架。日子混長了，一個家庭也少不了各種磨擦，大馬夫妻之間、婆媳之間以及姑嫂之間就發(fā)生了矛盾和沖突。三對矛盾的中心人物是楊梅，她成了這個家庭的眾矢之的。其實楊梅就是為小孩、為自己考慮多點，說話有些直來直去，顯得有些生硬，沒有其他別的錯，當然也談不上壞。
　　 這個時期，南方沿海地區(qū)從事個體經(jīng)營蓬勃發(fā)展。大馬覺得窩在家里，沒有什么希望，想到外面去闖闖。這時，他認識了李枝。李枝是有夫之婦，也是個不滿足現(xiàn)狀、不安份守己的人。他們一拍即合，合作經(jīng)營，進行農(nóng)產(chǎn)品長途販運。由于兩人長期在外，一起東跑西巔，朝夕相處，楊梅對此心存疑慮，與大馬的矛盾也進一步加深，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兩人的感情降到了最低點。
　　 小馬、小小馬在媽媽眼前一天天長大，但他們與父親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少，因為大馬老是在外面跑。他們也不懂爸爸、媽媽為什么要吵架？有一天，媽媽突然找不到小小馬，后來在一只閑置的水缸里找到他。水缸盛滿水，小小馬頭朝缸底腳朝天，早已命歸黃泉，小小馬死時僅二歲。楊梅哭得死去活來。小馬沒了小弟弟，心里也很傷悲。
　　
　　 （三）
　　 小小馬的死，大馬認為是楊梅沒看好兒子，楊梅則認為大馬老不在家，出去做生意又不見帶錢回來，難道就沒有責任？夫妻雙方矛盾進一步加深。到了小馬上學的年令，大馬想：一位親戚在當老師，又是班主任，如果叫親戚看管一定能帶好，再說老婆與自己關系矛盾重重，不能讓兒子與其太親密。于是，大馬決定把兒子托給親戚看管。
　　 從此，小馬便離開母親，跟著親戚到外地學校讀書。周未，也與親戚一起住在學校，母子相聚只在寒暑假期，離多聚少，與父親一起生活時間更少，因為大馬很少在家。不久，親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由于孩子小，親戚在安排吃菜、吃零食時，多少照顧了自己的孩子。小馬看在眼里，想在心里。光陰如梭，日月如箭，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五、六年。大馬夫妻由于李枝的事，小吵天天有，大吵三六九，并發(fā)生了動手動腳事件，雙方感情降到冰點。小馬偶爾回家看到父母吵架打架，心里充滿痛苦和無奈。到了小馬讀初中時，大馬經(jīng)二次起訴，終于與楊梅達成離婚。楊梅帶著自己的衣服，帶著傷痛，凄凄楚楚地離開了這個家，回到了娘家，過了兩年后，另嫁他人。
　　 小馬一直住在親戚家，等他知道消息時，也只有偷偷流眼而已！
　　
　　 （四）
　　 寄宿在別人家里，時間長了，總有照顧不到的地方。隨著年齡的增長，小馬在讀初中時，漸漸覺得自己有寄人籬下的感覺。
　　 他覺得，親戚對自己的女兒和對他完全兩樣。小馬上學早，親戚都是前天晚上在鍋里放好冷飯，早晨叫小馬自己燒泡飯吃，而親戚的女兒經(jīng)常上街吃各種花樣的早點。由于長期早餐吃泡飯，營養(yǎng)不夠，小馬因此得了胃病，有一次上課時曾暈倒。親戚經(jīng)常給女兒買衣服，卻很少給自己買。夏天，天氣炎熱，傍晚時親戚一家人其樂融融地出去乘涼和逗風，但很少帶小馬去。有一次帶他去時，一輛自行車只能載三個人，萬般無奈只好委屈小馬，親戚一家前面騎車，小馬后面一路小跑。親戚事后回憶說，當時認為小馬是小孩，不會有太多復雜的想法，但事實證明小馬在逆境中生活，性格孤獨，思想早熟。小馬對親戚心中有了怨氣，于是常拿物品發(fā)泄，用小刀把自己睡的木床刻得傷痕累累，為此經(jīng)常與親戚發(fā)生較勁甚至沖突。最讓小馬難以忍受的是自己心里有事，卻無人訴說。
　　 有一年除夕，父親沒有回家，小馬沒地方去，只好跟親戚一起過年。吃飯時，小馬悶聲不響。親戚一家熱熱鬧鬧地吃好飯，“噼哩啪啦”地放了鞭炮，發(fā)壓歲錢時，卻怎么都找不到小馬。親戚喊破嗓子也沒人答應。后來在黑乎乎的墻角找到他，問他為什么這樣，他一言不答。親戚見他眼睛紅腫，心里也就明白了八九分，只好不再深問，以免觸及傷痛。
　　 大馬離婚后，并沒有與李枝結婚。他發(fā)現(xiàn)，李枝雖然比較談得來，一起做生意也不錯，但此人過于懶惰，而且十分潑辣，不適宜做自己的老婆。最后，慢慢遠離了她。
　　 此后，大馬經(jīng)朋友介紹，認識了管圓。管圓原來與丈夫一起經(jīng)營服裝，即臺州前店后廠那種模式，并有了一定的原始資本積累。丈夫染病走后，留下一對兒女，靠自己辛勞獨撐起這個家。管圓需要一個幫手，協(xié)助做好服裝生意，見大馬一表人材，口才也不錯，隨即就應允了，用她后來的話說是：鞋子成雙，好出門走路。大馬覺得這個女人長相雖不怎么樣，但能吃苦，能說會道，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家庭經(jīng)濟狀況較好，自己又做過服裝生意，輕車熟路，協(xié)助管圓經(jīng)營應該不成問題，也就答應下來。不久，他便住到女方家。一段時間共同生活后，大馬提出結婚的事情。管圓不愧為生意場高手，不急不躁。她認為原來的家產(chǎn)為前夫所創(chuàng)造，執(zhí)意自己先造房，后結婚。管圓傾其家產(chǎn)，在臺州市區(qū)買下了臨街地基，造了五層樓房，還把房產(chǎn)登記在兒子的名下。大馬沒辦法，也只好如此，但心中很是不快。開始幾年還不錯，管圓在家里負責生產(chǎn)，大馬在市場負責銷售，一雙兒女在校讀書。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平平安安。
　　 這時，小馬寄宿親戚家已讀完高中，并順利考取浙江一所警校，這很讓大馬、小馬和親戚高興一陣子。與此同時，管圓的兒子也已高中畢業(yè)，但成績不好沒有考上大學。管圓讓兒子幫大馬賣服裝，大馬習慣一個人打理攤位，現(xiàn)在二個人一起經(jīng)營覺得很別扭。特別是錢，原來拿幾個作為私房錢方便得很，現(xiàn)在身邊多了個人，看著似的，十分難受。爾后，干脆退出來，讓管圓的兒子一個人單干。這樣，大馬就變得無所事事，每天早起鍛煉，然后給一家人買菜燒飯。天天如此，卻也相安無事。
　　
　　 （六）
　　 光陰如梭，日月如箭。小馬三年學習期滿，分了個好單位，成了當?shù)毓膊块T的一名交通警察。交警雖然辛苦，但收入頗豐，而且鐵飯碗一口。小馬是個老實人，能力也有限，加上從小寄人籬下，自卑感較強，在基層交警工作，既感辛苦，又沒與領導、同事處好關系，很想調交警機關工作。后經(jīng)努力，如愿調入交警大隊上班，輪到值勤也安排在城關。每到周未或節(jié)假日，就到父親的新家生活。后媽和兄妹對他也客客氣氣的，十分不錯。
　　 然而，大馬對這個家卻越來越感到失望。他覺得，自己似乎是個局外人，原因很簡單：家里的服裝從生產(chǎn)到銷售全部由管圓和她兒子控制，錢完全被管圓撐控。自己除了買菜做飯外，什么都不需要他，似乎自己是他們家的保姆。開始時，管圓還把錢放在抽屜里，隨便大馬拿，后來就控制著放，大馬感覺老婆象防賊一樣防他，心里很不是滋味。期間，夫妻兩吵架不斷，戰(zhàn)火熊熊。
　　 終于有一天，大馬離開了這個家，一個人外出打工。管圓幾次上門央求，均沒奏效。最后，“一對鞋子”只好分道揚鑣。
　　 這樣，小馬好不容易盼來的新家說沒就沒了。小馬每到假日時，就沒地方好去。他傷心至極！以前的家沒了，由于年齡小，顯得一些模糊，吃不準是父之故還是母原因，但看到母親凄切切離開的樣子，想起母親淚汪汪的訴說，似乎是母親弱者被欺。今天，又是父親離開家庭，提出離婚。小馬漸漸明白，自己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七）
　　 想起母親的凄苦和自己的委屈，他對父親有了憎恨的感覺。他知道母親改嫁后，依然很苦，那男人沉迷睹博，稍不順心，母親就要挨打。小馬嘆母親命苦，怨自己無能，不能幫母親一把。他也嘆自己命運不濟，沒有窩，沒有母愛，沒有父愛，象一只小狗四處流浪?，F(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工作，但回到家，沒人和他說話，沒人給他做飯、洗漱，他覺得自己好孤獨，好孤獨。他常常對著空空的房子，對著雪白的墻壁癡癡地發(fā)呆。
　　 正在十分痛苦的時候，一個偶然的機會，小馬認識了小宋姑娘。小宋長得皮膚白晰、眉清目秀、阿娜多姿，特別那雙明亮的、會說話的眼睛，真的是奪人心魂。小馬有了一面之交后，便被深深吸引，不能自撥。他打聽到這姑娘竟是頂頭上司—公安局副局長的女兒，他想如能娶上這樣的美人，不僅光彩照人，出門風光，而且還能提拔一下自己，弄個一官半職什么的，也好讓別人刮目相看。小宋在一家大商場當營業(yè)員，小馬總是無事找事去和她見面。小宋見小伙子一米八的個頭，高高大大，穿著警服，很是威風，也都有禮有節(jié)的對他。有時，小宋一個有意無意的眼神或微笑，便讓小馬神魂巔倒。后來，小馬鼓足勇氣，約她晚上出來看電影。那天，她真的來了，小馬喜出望外，覺得姑娘對他有意思。這段時間，便成了小馬人生中最美好、最快樂的時光。
　　 這些天，小馬心情低落到冰點。原來，小馬的意中人小宋不再理她，小馬也搞不清到底為什么？想想，要么嫌自己來自農(nóng)村，既沒地位又沒金錢，而且連個家也沒有，要么嫌自己人太老實，既無口才又無天才，無法討人喜歡。他又開始恨起父親來，看人家的父親有權有勢又有錢，而自己連狗窩一樣的家都沒有，他又恨自己為什么這樣無能，既不會巴結領導又不能討好同事，更不會交女朋友，自己恨自己啊！唯一的夢想，唯一的追求，都煙消云散，做人還有什么意思？有時發(fā)恨時，小馬一個人在房間里偷偷打自己的耳光。
　　 此后，同事們見他眉頭緊鎖，一言不發(fā)，眼睛滯呆，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
　　
　　 （八）
　　 大馬自從離開楊梅后，在一個與小馬所在縣城的鄰近小城打工，給一家農(nóng)貿(mào)市場做管理工作。由于工作特殊，大馬連周末都要上班，因此很少有與小馬團聚的日子，對小馬的工作、生活以及發(fā)生的事情知之甚少，也不知道小馬的內(nèi)心世界和真實思想。
　　 有一天，大馬接到小馬同事打來的電話，說小馬精神失常。知道這個消息，大馬心理雖然有些思想準備，但多少還是有些意外。因為之前他就發(fā)現(xiàn)小馬行為有些異常，當時還以會是心理問題，沒想到真的發(fā)生這種事，而且來得這么快！
　　 大馬心急火燎地趕回家。在大街上，大馬和小馬的同事終于找到赤著腳在雨中奔跑、大呼小叫的小馬?？吹絻鹤映闪诉@模樣，大馬心頭一陣酸痛。
　　 住進精神病醫(yī)院，小馬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生病，說是人家害他。他對抗情緒很強，說出的理論一套又一套，把平時學到的知識都派上用場了，生病時說的話比有生以來說得話還多。在醫(yī)院一點都不配合醫(yī)生，拒絕打針吃藥。大馬勸他，他說住醫(yī)院如何不好，醫(yī)生如何不好，吃藥要吃成胖子，吃成傻子。大馬也沒招，但醫(yī)生有招。住院后，你不吃醫(yī)生硬要你吃，小馬罵人，醫(yī)生就揍他，他反抗，醫(yī)生就捆他，小馬在醫(yī)院吃了些苦頭。小馬病情稍有好轉，就急著要出院。出院后，仍然敵視父親，父親叫他吃藥，他就不吃。停藥沒多久，就再次發(fā)作，又強行送入醫(yī)院。如此反復，多次住院。
　　 2004年冬天，小馬再次出院，開始去單位上班。大馬也回到原來工作過的市場上班。大馬人雖出門在外，但心里仍惦記著兒子，生怕出事，所以隔三差五給小馬打電話。那天，打家里電話沒人接，打兒子手機也無人應答。大馬預感不妙，勿勿趕回家，于是就出現(xiàn)了故事開頭的那一幕。幸運的是小馬經(jīng)醫(yī)院搶救，撿回一命。
　　 從此，大馬覺得自己有愧于兒子，正式辭掉工作，認認真真在家當保姆，服侍兒子。小馬出院后，情緒仍然不穩(wěn)，依然與父親情緒對立，不肯吃藥。大馬后來在電視和報紙上了解到做開顱手術，可以治好該病。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大馬帶小馬到外省的一家部隊醫(yī)院做了手術。做完手術的開始幾天，小馬的左側手腳失去了知覺，大小便失禁，很讓大馬擔心和失望。后經(jīng)醫(yī)院的治療，上述癥狀大多消除，但左側手腳有點僵硬，走路、拿東西與正常人有所區(qū)別。小馬手術后，與原來最大的不同就是沒有任何欲望，包括談婚論娶，也不再敵視他人，變得老實聽話，看上去有點象木偶。我不懂醫(yī)學，自然無法解釋上述現(xiàn)象。
　　 這個故事雖然悲哀和慘痛，但值得慶幸的是大馬意識覺悟，現(xiàn)在用心服侍兒子，雖然醒悟遲了一步。小馬也不再自絕生命，開始在單位上班，所謂上班走到即可。今年，大馬六十有余，小馬也已三十八，均為獨身，父子兩人相依為命已經(jīng)十多個年頭。
　　 這真是：坎坎坷坷人生路，凄凄涼涼獨自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