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亭
這二三年間,由于上學(xué)的緣故,我家的房子被搬來搬去。想來可笑,因?yàn)樯蠈W(xué),我們一家人幾乎過起了“顛沛流離”的生活。
要說過去,也就是我還小的時候,人住的地方多被稱作“院子”。倘若別人問起家住哪兒,我定會在那名稱的后面綴上“院子”二字,哪怕是附近其他的住處,也無一例外。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院子”騰地變成了“小區(qū)”。什么“花園小區(qū)”、“華府小區(qū)”、“馨苑小區(qū)”等等——都好像一夜之間從地里冒出來似的,連我們原先的住所也從“社保院子”變成“社保小區(qū)”了。
變化是再怎么多也都正常不過的事,可記憶就不太一樣了。直到現(xiàn)在,我對童年和家最深刻的記憶也都還停留在那個“社保院子”里,畢竟我與父母在那里生活了十六年。它容了我們十六年,我想我大概會容它一輩子吧。
院子很大,里頭新奇古怪的東西也不少,其中最值得一提的當(dāng)屬石亭了。關(guān)于“石亭”這個名字的由來,我曾琢磨了好一陣子,因?yàn)椴贿^幾塊被砌得方是方、圓是圓的石頭墩子落定于此,怎樣都算不上是“亭”啊。問了母親,母親笑著讓我抬頭看。我知道頭頂是一棵大到無邊的樹,我看過它多次,也驚訝過多次,只不過那天想再仔仔細(xì)細(xì)地看上一看。我的目光先循著它大能遮天景的葉尋到交錯的木節(jié),再由交錯的木節(jié)尋到盤繞的樹根,最后到那根粗壯的干,我想再確認(rèn)一次它的源頭。對于一個長期生活在市區(qū)里的孩子來說,這棵樹的出現(xiàn)無疑是一個奇跡,而對于奇跡,人們總想著看一眼、再看一眼。
母親說:“這棵樹的枝葉就是頂,頂下邊的石墩就是座,有頂有座,可不就是亭子么!”我恍然大悟。
既是亭子,供人乘涼就是它的本分了。因而在長輩們眼中,石亭是飯后的絕好去處。通常就是幾個人早早地約妥當(dāng)了,帶副撲克,再帶點(diǎn)茶水,圍成一個小圈,應(yīng)著亭里亭外的景娛樂休閑,直到天黑漆漆的一片才肯散了去??蛇@石墩僅有八個,來的人多了,沒一會兒功夫就被人屁股給占了去,不愿帶椅凳的和不愿站著腳的都得遺憾而歸。不過這也倒好,每次圍桌的都是新鮮面孔。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話題日日更,街坊四鄰打得和諧一片。
院子里和我大致同歲的人有很多,這說來奇怪,比我大半輪(“一輪”指十二歲,“半輪”則指六歲)的不過一兩個,小半輪的也極少,唯有我這個年齡段的孩子眾多,好像是各自的父母約好了日子一同生的。不得不說,人與人之間往往是會根據(jù)年齡自行分為幾個小集團(tuán)的,半大不小的孩子們更是這樣,集團(tuán)小了不成氣候,大了就不得了了。我們約莫上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成天晚上在院子里瘋玩,院里的長輩們都笑稱我們是“瘋小子”、“瘋丫頭”,按脾氣古怪的李爺爺?shù)脑捳f,我們都是些“活神仙”。
因?yàn)槿硕啵晒┪覀兺娴挠螒蛞捕?,要的地盤就更多了,而石亭可是我們覬覦已久的寶地。我記得最早玩的是“捉迷藏”,幾個人在那放著撲克牌的石墩后頭左躲右躲,在周圍看牌的人群里竄來竄去,鬧得幾位正打著牌的老爺爺眼前一會兒黑一會兒白。后來我們接受稍大一些的孩子提議,玩起了“救人行動”,為了救出被困在石亭里的同伴我們要躲過各種各樣的追捕,每當(dāng)有人快被抓住時就會一邊跑一邊發(fā)出驚慌失措的叫聲。再大一些之后,我們自行編造了一個叫作“火線突擊”的游戲,我至今還認(rèn)為那個游戲的誕生是一個智力的壯舉。我們將樹木當(dāng)槍,配以人聲,整天在那石亭里頭“突突突突突”、“噠噠噠噠噠”……沒過多久,長輩們已然經(jīng)不住這番折騰,李爺爺說了句“散了吧”,于是從那天開始,長輩們在這石亭里就徹底散了,石亭的“使用權(quán)”也就讓給我們這群“熊孩子”了。
在孩子眼中,石亭就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這是之前就說過的。在每一次游戲中,只有勝利者才能站到那些石墩子上頭。我們定下的規(guī)則也是如此,比如玩“木頭人”,被抓住出局的那個人就得站到石亭外頭去,若是“木頭人”一個都沒抓住,就只能自行退出了;又比如玩“集合”,只有石亭被認(rèn)定是唯一的集合點(diǎn),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沒進(jìn)到石亭里的都不會再有機(jī)會進(jìn)去了。勝利者的殊榮沒別的,就是能在那石亭里的石墩子上站上一站,不過這對于他們已是莫大的歡樂和榮譽(yù)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長時間在那個亭子里頭待過了,其實(shí)這并不是從和父母離開“社保院子”開始的,而是六七年前——我們這群孩子大都長到十二三歲的時候。有位爺爺說他看見在石亭的墻緣有條蛇,我們起初不相信,直到自己親眼看見了一個蛇洞。打那時起,就沒人再敢去石亭玩了。
在我離開這院子之前,就已經(jīng)聽聞門衛(wèi)在石亭捕到過一條蛇的消息,那個蛇洞也被他摧毀,而我已不覺那個石亭于我有多大關(guān)系了,便也從未想過去一看究竟。前兩年聽父母說院子要拆了,準(zhǔn)備蓋高樓,我當(dāng)即趕往那兒想再念一念舊情??尚业氖?,兩年過了還沒有動工。上個禮拜路過的時候往里看見院子的路上正鋪著瀝青,焦臭焦臭的氣味從里頭一陣一陣地傳出來,弄得我啼笑皆非,心想這院子肯定是不會拆了!院子保住了,我竟突然擔(dān)心起石亭來,想也沒想就跟著腳走進(jìn)去看。八個石墩子被拆走了,石亭的地上也被鋪了瀝青,而那棵奇跡般的大樹還和原來一樣遮著天。這下好了,只有頂沒了座,還能叫“石亭”么?如果不叫“石亭”它又應(yīng)該叫什么呢?我不知道,我想母親肯定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