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明澤街的主干道開了一家面館，因為門前是公交車站，生意還不錯。
　　 下午，客人并不多。就在我剛把一碗面端到顧客手里時，聽見門口傳來一句問話聲，聽起來像踩在棉花上的聲音，輕輕地，仿佛怕驚到人：“老板，能給我做一碗面嗎？”
　　 我循聲望去，只見門口站著一位老婦人，大約七十多歲，穿著灰格子的長外套，干枯的頭發(fā)胡亂地攏在一起，灰黃的臉色就像待烤的釉坯似的，眼窩深陷，暗淡無光，看起來可憐巴巴的。
　　 “來了，來了。您吃點啥？”我答應著，急忙迎過去。
　　 老人喃喃地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你能幫幫我嗎？”
　　 我一聽，以為這是要飯的乞丐，就從抽屜里拿了兩枚硬幣給她。
　　 因為我們這趟街經(jīng)常有外地來本市討飯的老人，她們的目的就是要錢。你給幾元錢，就會離開，但過一周左右還會再來，這些老人都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都見怪不怪了。
　　 未料到，老人擺擺手說：“我不要錢，就想吃一碗素面，你能給我做一碗嗎？我都餓兩天了?！崩先祟澏吨齑剑谄诎卣f。
　　 “你孩子呢？他們不管你嗎？”旁邊一個打包外賣的女孩好奇地問。
　　 老人看看女孩，有氣無力地說：“都不管我，把我打出來了，沒家嘍！”
　　 我和女孩都愣住了，對視了一眼，不知該說啥好。
　　 看來這不是乞丐，是無家可歸的老人來討飯的?？蓛号疄樯哆@么狠心對待自己的母親呢？咋回事呢？我暗自猜測著，上下打量老人，才發(fā)現(xiàn)她很虛弱，站在那兒，感覺都快要暈倒似的。我急忙說：“你快坐下歇歇，我給你做。”
　　 老人點點頭又說：“我要素的。我不吃豬肉和雞肉，多少年不吃了?！彼臀逸p輕地念叨。
　　 “好，那我給你做蔬菜的，煮軟點?！?br />　　 “不要菜的，我吃羊肉，吃牛肉。就吃這兩樣肉，你給我做碗羊肉吧！”沒想到老人出爾反爾，說吃素，卻又要肉的。我一想，明白了，她怕我不給她做，所以說要素的，素的便宜啊！看我痛快地答應了，她又覺得應該吃一碗肉的。也許她很渴望吃一頓香噴噴的羊肉面，所以忘了自己說的話自相矛盾。
　　 我憋不住笑了：“你說吃素，以為你不吃肉，原來吃羊肉和牛肉啊，我家沒羊肉，給你做牛肉吧！你坐那兒等一會兒?！?br />　　 她說著謝謝，順勢坐在靠近吧臺的座位上。
　　 店里的顧客都張望著，聽著我倆對話，當聽到老人說吃素，但吃牛羊肉時，都樂了。
　　 打包外賣的女孩，怕我收老人錢，和我示意說：“老板，我給你錢，你給她做一碗牛肉面吧！”
　　 我笑了，擺擺手說：“不用你拿錢，我送給她了，你走吧！”
　　 “好。謝謝！”女孩道謝一句，走了。
　　 我去廚房小聲告訴廚師，多切點肉。不大會兒，面端上來了，老人看著上邊的牛肉，對我說：“太謝謝你了！老板,你心眼真好使，肯定能發(fā)財呀！”
　　 我笑著說：“沒事的，誰都有老的時候。你慢慢吃，別著急，不夠再添。”
　　 旁邊顧客就有打抱不平的，問老人：“兒女把你攆出來，你不會去法院起訴她們？”
　　 “不敢呢！說去法院起訴就打斷我的腿。為了要房子，現(xiàn)在就讓我留遺囑，簽字。我不簽，一把就給我從屋里推出來了，房證也搶走了。唉！我也打不過他們，一推我就倒，老了，老了，不中用了?！崩先顺灾?，渾身哆嗦著說，仿佛剛剛被打過似的。
　　 “還有這樣的兒女？真是畜生，你沒去派出所報案嗎？”一個顧客激憤地說。
　　 “去報了，派出所說家務事管不了，理不清，讓去法院?？晌曳孔C都沒了，咋去法院告狀？等我死了我就把房子捐出去，就不給她們，兩個畜生?！崩先诉吅葴呧洁洁爨斓卣f著。
　　 聽到這兒，我插了一句話：“你幾個孩子哦？他們都不管你了？”
　　 “一個姑娘一個兒，都喪良心啊！說讓我滾遠遠地，在外面快點餓死得了。你說她們這么壞，能活到我這歲數(shù)嗎？”老人邊吃面，邊唉聲嘆氣地訴說著。
　　 我聽了也覺得非常氣憤，哪有這么對待自己母親的，雖然身邊不孝順的人見過不少，但這樣狠毒的兒女還第一次聽說。如此狠心對待自己母親，簡直就是豬狗不如啊！
　　 想想，我又問她：“老伴呢？”
　　 “死了。他爸要活著，他們才不敢對我這樣?！?br />　　 “可你也是他們媽啊！怎么會這么狠毒。”
　　 “不是我生的，他爸死了不到半年，都來爭房，也不給我生活費，還趕我走，罵我。”老人已經(jīng)吃了大半碗面，有些力氣說話了。
　　 “啊？你是后媽?。磕阌泻⒆訂幔俊蔽掖蟪砸惑@，弄了半天是繼母，難怪倆人對老人都這么刻薄，什么都罵。
　　 “嗯，都不是我親生的。我自己有個閨女。”
　　 “那你咋不去閨女家？”我奇怪地問。
　　 “她在深圳，過得也不好?！崩先藷o奈地說。
　　 “她們這么欺負你，你告訴你閨女??！這樣可不行，你都這么大歲數(shù)了，萬一走哪兒摔了咋辦？”我勸她。
　　 “不敢說，說了她也會回來和他們打，爭這個房子！唉，造孽??！”老人吃完面，放下筷子，和我聊著。
　　 “那你就去交易市場補房證，就說丟了。然后拿房證去養(yǎng)老院，抵押房子養(yǎng)老。那房證是你名字吧？”有顧客幫老人想對策。
　　 “是??！”老人應著。
　　 “多大平啊？”又有人問。
　　 “不大，50多平?！崩先嘶卮鸬馈?br />　　 “這么小的房子還爭？”有顧客說了一句。
　　 “那也幾十萬呢！”也有顧客在一邊答了一句。
　　 “她們要是對我好啊，你說我能不給他們嗎？這倆人啥都罵，也不給我生活費。唉！”老人嘆口氣解釋著。
　　 “你沒社保？”我問道。
　　 “沒有?！崩先藝@氣說。
　　 老人又問：“你們說我該咋辦呢，我現(xiàn)在沒地去了，房證搶走了，門鑰匙也被搶走了?，F(xiàn)在就在鄰居家住著，鄰居說就讓我住著，供我吃，可也不是那么回事?。　崩先苏f著，淚水順著臉上的皺褶肆意地流著。
　　 真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人，雖然是繼母，但她都這么老了，還能活幾年！我心里感嘆著。
　　 老人繼續(xù)講她的故事，屋里的顧客都靜靜地聽著，偶爾夾雜幾句議論。
　　 原來老人年輕時，前夫有病去世。為了生存，她在女兒五歲那年，改嫁了。新丈夫的前妻也是有病去世的，留下一兒一女，大的14歲，小的12歲。
　　 老人進門就像親媽一樣對待倆孩子，比對自己親女兒還要好。起初，倆孩子對她還不錯，可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她就不像以前了。三個孩子都上學，是很大一筆開銷。老人除了做飯洗衣服，還起早貪黑的到處打零工，辛辛苦苦地操勞著，呵護著這個新家。一直到三個孩子參加工作，成家立業(yè)，老人才停止打零工，但也落下一身病。
　　 老伴退休了，她以為可以和老伴輕松地享受晚年生活了，卻不知道這只是開始。隨著孫子和外孫女的出生，兩位老人被兒女分配任務，負責接送倆孩子上幼兒園?？膳畠?、兒子一分錢不給，還天天訓斥說沒看好孩子，對孩子不好，說不舍得給孩子買吃喝。老伴和他們講道理，可倆兒女根本不聽，反而說父親受老人挑唆。
　　 一次，趁父親不在家，還上門辱罵老人。老伴知道了，一氣之下，都送回去了，不看了。結果兒子、女兒記仇了，再也不登門了。老伴有病住院，兒女們也不去看一眼，老人去求他們看看自己的父親，卻被倆兒女罵了狗血噴頭。
　　 老伴出院了，很寒心，怕將來他死了，倆孩子霸占房子，就把房子改了老人名字。沒想到，老伴剛死不到倆月，他們就逼著老人寫遺囑，提前要把房子過戶。老人不肯，他們就把老人推出門，搶走房證和門鑰匙，還換了鎖芯。
　　 說完，老人抹著淚，顫顫巍巍走了。臨走對我說過幾天還來看我。
　　 我心里暗暗想，來就給她再做一碗牛肉面，這老人太可憐了。
　　 一個月后，傍晚時分，老人真來了。她看起來更加瘦弱、蒼老了，身上還穿著那件灰格子的外套，臟兮兮的，好像自從離開這兒，就沒洗過一樣。頭發(fā)更加干枯，像曬干的柴火似的，亂糟糟的。不同的是，肩上扛著一個大大的口袋。
　　 我依舊送她一碗牛肉面。
　　 問她最近咋樣？房子要回來沒？
　　 她回答說沒有。她不敢去法院告，怕被他們抓住打她。親生女兒見房證要不回，氣得也不管她了，連電話都打不通了。
　　 “那你還住在鄰居家？”我關切地問。
　　 “鄰居樓下有個放雜貨的小屋，夠放一張床，我住那兒?！崩先瞬亮瞬裂劬Γp輕地說。
　　 “那靠啥生活??？”
　　 “有時候周圍鄰居給我送點飯，我平時就去撿點瓶子，破紙殼，也能換點錢?！?br />　　 我慢慢地和老人閑聊著近況，可是卻發(fā)現(xiàn)老人眼巴巴地盯著鄰座的兩個女孩。
　　 我納悶，女孩像她女兒？
　　 可是猜錯了。只聽她弱弱地對倆女孩說：“閨女，喝完飲料的瓶子給我行不？”
　　 看著老人渴盼的眼神，倆女孩急忙把剩下的大半瓶飲料倒進身邊的空碗里，把瓶子給了她。
　　 老人低頭拉開大袋子，我驚訝了！里面竟然都是塑料瓶子……
　　 看老人那么可憐，待她要走時，我拿出一百元錢給她，想表示一下自己的心意?？伤齾s沒接，卻對我兩次送她牛肉面表示感謝。
　　 看著她費力地拖著大袋子，去門前的垃圾箱翻找瓶子，我突然靈機一動，讓服務員把店里要賣的廢品用黑色垃圾袋套上，偷偷扔進垃圾箱旁邊。
　　 果然，老人很興奮，將袋子裝得滿滿地，扛在肩上，佝僂著身子，腳步蹣跚著，走了。
　　 風嗚嗚地吹著，幾片落葉翻卷著飛到馬路，又有幾片落到她身上，路燈下，老人的背影驀地變得好長好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