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愛的芬芳(小說)
一、
“哎呀媽呀,福祿讓黑瞎子咬死了,聽說臉都被舔沒了,嘖嘖!”
“可惜了,福祿多好個孩子,就是好下套,但也敢打黃皮子!”
“聽說就是黃皮子把他迷的,要么大冬天黑瞎子怎么會出來?”
“黃皮子真煩人,老來家偷雞?!?br />
“是雞值錢還是人值錢?”
“都值錢。黃皮子的皮,比雞值錢?!?br />
……
膀大腰圓的東北漢子福祿,和溫柔窈窕的溫州知青芬芳,戀愛三年,終于結(jié)婚生子。明天,他們的兒子就滿月了。
福祿看著可愛的兒子,滿眼憐愛,他輕輕地喚了一聲側(cè)躺在兒子旁邊的芬芳。
芬芳柔聲應著,一邊撫摸寶貝兒子的耳垂,一邊喃喃地說:“寶貝,快快長大,長爸爸那樣高高大大,好替爸爸干活,讓爸爸安心寫小說!”
福祿臉一紅,自從認識芬芳后,他就迷上了寫小說。
二、
芬芳從溫暖的南方大城市來,不適應東北的嚴冷。她內(nèi)穿軍棉襖,外罩軍大衣,腳踩綿膠鞋,氈襪毛襪的。地上積雪很深,她邁不動步,在深山老林里,不知被暗藏的枝丫,絆跌了多少跟頭。
同伴們故意走在前面。福祿扶起她,擦去額頭的雪,心疼地說:“你這彈鋼琴耍筆桿子的小身板,老天爺咋舍得把你弄到冰天雪地里來?”
芬芳無奈地笑笑,戴好軍棉帽繼續(xù)走。到了采伐區(qū),同伴們已點起火堆,大家邊取暖邊打磨工具。
干活時,兩個人常被有意地分到一起。福祿采倒的樹,讓她砍枝丫,她掄不起斧頭;讓她截成段,她拽不動鋸;讓她撿撿礙事的枝丫,她不是被枝丫帶倒了,就是站不穩(wěn)坐地上了。為了表示歉意,芬芳主動朗誦自己寫的詩。
福祿聽著詩,傻笑著說:“真好!”
芬芳的詩是為紀念早逝的父親,一回憶起兒時與父親玩耍的情景,她總會動情地落淚。
福祿拄著斧把,想安慰又說不出話,一張臉憋得通紅;想過去抱緊芬芳,又沒勇氣邁步,只手足無措地呆望。
如果趕上組長來催,只能安心干活;如果沒人來,福祿邊干邊講個下套或捕鳥方面的趣事,有時候也講曾如何欺負小女生。
聽過幾個后,芬芳覺得好玩,讓福祿寫出來,慢慢練習寫小說。福祿死活不寫,覺得頗受打擊。芬芳撅起小嘴,一天不搭理他。他懵了。他喜歡看芬芳“咯咯咯”調(diào)皮的樣子,沒別的辦法,只好動筆寫起來。
三、
林場是五八年成立的,屈指數(shù)來,不過剛成立十幾年。原始森林一望無際,滿林場也沒兩臺油鋸,人們都沒節(jié)假日地猛干。
大冬天,通常零下三十多度,忙得福祿棉帽子都歪了。芬芳干不動,他就得猛掄大斧,露在棉帽子外的發(fā)稍凍結(jié)成小冰溜子。
大衣早給芬芳裹在軍大衣外面了,可芬芳還是冷,說話冒著白氣,大鼻涕水滴到哪,哪是冰。她只好聽福祿的,跑到火堆旁,烤一會兒,趕緊回來。
福祿指著不遠處,一只黃鼠狼正準備偷襲覓食的山雞,“知道那家伙是什么嗎?”他手揚起喊了幾嗓子。
順著福祿指的方向,芬芳高興地拍著手直喊:“小黃狗!好可愛!”話音剛落,灌木叢邊山雞一聲慘叫,撲騰騰沒了聲息。芬芳瞪大眼睛,張大嘴。
“那山雞真傻,也不知道飛!”說著,福祿已沖過去把黃鼠狼嚇跑,興顛顛撿回來死山雞:“今晚去我家,讓我媽燉給你吃?!?br />
“好漂亮的羽毛啊!”芬芳撫摸著山雞。
“這就是雉雞翎,就是古代匈奴人頭上戴的?!备5撨€比劃上了,“那家伙是黃鼠狼,俺們叫它黃皮子,賊著呢!常去家里偷雞吃。上歲數(shù)的怕它,說它跟狐貍一樣會迷人,書上管這叫催眠術(shù)。被迷的人胡說八道,跟神經(jīng)病人差不多。明天再來,你就瞧好吧!”福祿自信地看著有些害怕的芬芳。
芬芳知道狐貍的厲害,可憐巴巴地懇求道:“那還是別招惹它吧?”
福祿笑笑,“你看見它黑嘴巴了吧?聽說這樣的已經(jīng)有些道行;如果耳朵黑了,那就挺邪乎了;整個腦瓜都黑的,一般人就拿不了了;要是渾身都變成黑色的,除非得道的高僧才行?!?br />
芬芳擔心地問:“咱們光這樣看它,它不會迷咱們吧?”
“沒我在,那可難說。”福祿故意嚇唬芬芳,然后,一揚頭,“看我怎么收拾它全家?!?br />
“你?別!”芬芳一把抓住福祿的胳膊,“說不定它爺爺奶奶腦瓜或者全身都黑了,咱招惹它干嘛?”
“換錢??!不過,你挺會推理?!备5撁蛑煨?。
芬芳瞥了福祿一眼,趕緊松手,低下頭說:“真壞!”
四、
隔天,面對芬芳的再三阻止,福祿還是順著黃皮子的蹤跡走到一棵小樹跟前,把踩拍夾子打開,放在雪里,上面覆蓋一張紙后,把夾子拴在樹干上。再從兜子里取出燒烤過的山雞肋,吊在樹枝上,離地約摸黃鼠狼站起來也夠不到。
站在后面的芬芳點頭說:“有點意思。”歪著頭問:“你在想啥?”
“我呀?”
“你先別說,回家把怎么想的和你覺得最有趣的,細細地寫,適當加些景物描寫,明天我看!”
第二天,又到了他們自己的區(qū)域,芬芳接過福祿熬夜寫的,后面這樣寫道:“好容易趕上個雪休,可雪下得這個大呀,鵝毛翻飛的。
他揣好賣皮子的錢,跨上自行車,鉆進雪里,直奔山下。本來一個多小時的路程,他用了近三個小時。雪越下越厚,他只能推著走。
到百貨門口時,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雪人。他抖落渾身上下的雪,直奔毛線專柜。他喜歡紅色。他猜她也一定喜歡紅色。因為紅色像火焰,她穿在身上,再不會喊冷!”
福祿腳碾著枝丫,滿臉都是笑,半天才說:“我寫得咋樣?”
芬芳微微一哆嗦,忙揚起手里的“小說”掩飾說:“不怎么樣!你看這……應該加景物描寫……這應該有心理活動……注意遣詞造句,把平常的故事寫得跌宕起伏,才見功力?!?br />
“晚上回家改。哎,夾子?!备5撘雅苓h??粗h處被福祿舉起的黃皮子,她預感以后有事會發(fā)生。
福祿下好夾子,心想“紅毛衣”終于有了著落,屁顛屁顛往回趕。沒到近前,芬芳臉色煞白地指著黃皮子說:“趕緊把那玩意扔一邊去,以后不許打了?!?br />
福祿放在遠處,拿起鋸邊拉邊說:“夾子往那一下,趕上這拼死拼活干好幾天的了,將來娶你……”福祿急忙閉嘴,“你”已經(jīng)收不回去。他惶恐地低下頭,心七上八下的。
半天,他偷偷抬頭,只見芬芳臉上紅潮漸退,反拿著彎把子鋸在樹墩子上,一下一下剁著雪,一副嬌羞的神態(tài),不覺癡了!
五、
隔天再來,福祿把小說給芬芳后,便跑去看夾子,不一會兒,耷拉著腦袋拎著夾子回來了。文改得還不錯,正準備仔細說,看他沒精打采的,芬芳指責說:“沒打著更好,你至于那么沮喪嗎?”
福祿把夾子往雪地上一扔,失神落魄地拿起鋸,放樹去了。
芬芳撿一會兒枝丫,想起福祿反常的舉止,心慌慌的,側(cè)耳細聽,沒動靜,喊兩聲,也沒回應。她更慌了,奔福祿那個方向找去。
走了一段,再細聽,有咯吱咯吱的拉鋸聲傳來。芬芳走到福祿身后,陡然看見樹上掛個大干枝丫,隨著樹蹭刮另一棵樹,帶著風聲掉下來,芬芳急喊著沖過去:“快躲,吊死鬼!”
福祿沒反應仿佛靈魂出竅,被芬芳拖拽得踉蹌著倒退幾步。他略一使勁穩(wěn)住身形,反倒把芬芳帶到了前面。
幸運的是,吊死鬼被旁邊的樹伸出來的長枝丫擋了一下,落地后枝丫捎把芬芳掃倒在地。
風消雪散,一切歸于平靜后,福祿緩過神來,急忙蹲身查看,抱著小腿“哎喲”的芬芳,她已淚流滿面。
六、
到了衛(wèi)生所,請來張大叔。張大叔一模,說是骨折了,讓芬芳把棉褲脫下來?;仡^命福祿跑一趟,去他家取蓮子。
福祿回來的時候,張大叔已給芬芳正好骨,他接過蓮子放在芬芳的小腿上,說:“忘了讓你取紅花油,待會你再去取內(nèi)服的紅傷藥吧!”用繃帶纏好。
福祿呆看著芬芳細膩光滑的小腿,和腫得像小饅頭一樣雪白的腳丫,被芬芳呻吟聲打斷,他暗罵自己不要臉。
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盡管芬芳掙扎,福祿硬是把她背到自己家。
見福祿背著腿纏繃帶的芬芳進屋,福祿媽媽很是吃驚,放下正縫補的綿手套,連忙下炕扶芬芳,一臉心疼地問。
感受著母親般的關懷,芬芳不自覺流淚了。福祿慌了神:“媽,你給芬芳做好吃的去,我去張大叔家取藥,順便問一下王大爺狍子套咋下。”
炕頭被褥鋪好,扶芬芳躺下后,“快去快回,我先把芬芳安置舒服嘍!”唯恐照顧不好芬芳,她身前身后地忙活。
芬芳止住淚,哽咽著說:“姨,不用管我,快忙你的吧!別聽福祿的,我沒一點胃口。”
“瞅瞅,那可不行!”福祿媽媽佯裝生氣,“等會兒姨給你搟面條,臥雞蛋。傻孩子,到姨家,就跟回自個兒家一樣,千萬別外道。再說,你又是為了福祿,姨感激還來不及呢!”
任由福祿媽媽撫握自己的手,一股股暖流涌遍全身,她反握緊福祿媽媽的手,說:“姨,可別這么說,平時多虧了福祿照顧我?!?br />
“嘖嘖,還是姑娘貼心,怨不得都說是媽的小棉襖呢。你看,姨就缺個小棉襖!”福祿媽媽撅起嘴,拉緊芬芳的手,滿臉的疼愛與憐惜。
“姨……我,我給姨當小棉襖吧!”芬芳的臉,紅了。
福祿媽媽笑了,眼里透著另一種期盼。芬芳則埋下更紅的臉。
七、
吃過午飯,福祿把燒好的鋼絲繩,在院子里做完狍子套進屋,揉揉臉說:“還是屋里暖和?!?br />
“福祿,你下套干啥?一直想問你,早上取夾子回來,臉咋那么難看?”
福祿媽媽一聽,也急著追問。
福祿“唔唔”了半天,也沒說出來。
在兩人一再催問下,他只好不情愿地實說:“夾子上有黃皮子自己啃斷的一條后爪,雪地上有黑毛……”
聽到“啃斷的爪”,芬芳一下子坐起來,再聽到“黑毛”,臉一下子就白了……黃皮子的爺爺跑了,日后肯定會報復!
福祿媽媽聽到“啃斷爪”,沒覺得怎樣,可聽到“黑毛”,也不由頭皮發(fā)炸……
福祿一看,后悔不迭,忙鎮(zhèn)靜地一拍胸脯吹噓道:“一個小黃皮子,就算它成精了,又能奈我何。過一陣有錢了,買條槍,那玩意辟邪!”
“還是別下套了!那么多人沒下套,不也都活得挺好!”芬芳懇求著。
“狍子兔子這些吃草的,有啥靈性?再說家里真沒啥好吃的,你的傷?”福祿一心想給芬芳弄點好吃的,才不怕犯險。
“讓他去。這年月就是大魚吃小魚,早還人吃人呢!等咱體格養(yǎng)好嘍,富裕嘍,咱再做善事補救。”福祿媽媽安慰著芬芳。
芬芳不想讓福祿上山,卻又無法勸阻。她眼里蓄滿了淚,面帶哀求地看著福祿。
福祿別過臉,穿上大衣,說:“我早去早回,免得你們擔心!”
日子悠悠地過著,福祿和芬芳自然而然地戀愛、結(jié)婚。
八、
隨著四人幫的倒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過,福祿的小說越寫越有樣子。以他倆戀愛為主線,反映上山下鄉(xiāng)的知青經(jīng)歷,題目叫《愛的芬芳》。初稿已經(jīng)完成,準備進一步修改。
這不,剛出了正月,兒子恰又滿月,福祿想把山里的套挑嘍,夾子起嘍,順便取些野味回來,好準備明天的滿月酒。為了兒子,也為了讓芬芳安心,決定以后就消停地上班。
芬芳高興,催福祿快去快回,又再三囑咐:“一定把套挑凈了?!备5撚H了又親兒子,才戀戀不舍地穿上大衣,踏著積雪,上山了。
天都擦黑了,仍不見福祿回來,芬芳著急起來。突然,兒子哭鬧個不停,喂奶也不吃。芬芳的右眼皮也湊熱鬧跳起來,越跳越厲害,她順手撕下點日歷,沾點吐沫,貼眼皮上,半天了,卻不見效。
婆婆領糧,還沒回來,急得芬芳像熱鍋上的螞蟻,哼哼著小曲,抱著兒子不停地顛??偹闩稳掳啵姆艑W,芬芳就讓四先點著爐子,然后和三去迎迎福祿。
婆婆回來后,邊做飯邊插空出大門口望??偹懵牭搅四_步聲,娘倆個同時一喜,可只見三和四進屋,不見福祿的身影。
兩人暖和一會兒,聽媽的去找大哥。大哥聽說,穿戴好就走:“天這么晚了,如果迷山,可不是玩的……”
三跟在后面,撓撓頭皮說:“我跟二哥去過兩次,他說從北面回來近,但半路有個黑瞎倉子,對了,黑瞎倉子那邊,還有兩個狍子套,二哥能不能抄近路?”
大哥直奔北面,進了山里,三個人走走喊喊。保護區(qū),罕有人跡,積了一冬的雪很深。夜很靜很靜,偶有貓頭鷹的怪叫傳來,哥仨禁不住頭皮發(fā)麻,脊梁骨發(fā)涼。
大哥看看手表,都八點了,不敢再往里走,看三和四凍得又跺腳又捂臉的:“你二哥興許從南面已經(jīng)到家了呢!”三個人抱著這個希望,原路返回。進屋已經(jīng)九點多了,仍不見福祿,只見芬芳抱著兒子一個勁地掉淚。
婆婆一拍大腿:“老大,你趕緊去胡半仙家算算,再晚恐怕人家睡了。”
胡半仙上完香,閉著眼睛,聽哥仨描述完,掐指算道:“福祿如果走了北面,很可能被黑瞎子禍害了!”
胡半仙看了眼窗外劃落的流星說:“你們別不信,福祿很可能被黃皮子迷住,引倉子那,黃皮子再使手段,把餓了一冬的黑瞎子激怒出來!”
老大掏出煙,恭敬地再遞上一根:“麻煩您老再給算算,我們該去哪個方向找?!?br />
“老大啊,凡事都有定數(shù)?;丶页燥?,然后睡覺,明天早起去找吧!那保護區(qū)可不是鬧著玩的!”胡半仙語重心長地勸著。
這一夜,一家人在煎熬中度過。
早起,哥仨奔南面福祿的腳印進山了。一直快尋到倉子附近,發(fā)現(xiàn)雪地里有雜亂的腳印和黑瞎子印。三個人緊張地喊,聲音顫巍巍的。緊接著腳印越來越密,似乎有撕打的痕跡。
老大一眼看見挑的狍子套,什么都明白了,可黑瞎子怎么會出來,難道真是黃皮子?
在一個雪堆里,發(fā)現(xiàn)了福祿。
老大命小四回家報信,他和三用樹枝做個簡易爬犁,拉福祿回家。
快到大河時,幾個人來接。他們把福祿放在單架上,抬上公路。胡半仙已等在那里說:“福祿太年輕,就別回家了?!闭f完,給福祿換上新衣服。
山里傳來幾聲炮響,炸個坑,然后把福祿放進去,埋好,插上木頭牌,山里添了座年輕的新墳。
“哎呀媽呀,福祿讓黑瞎子咬死了,聽說臉都被舔沒了,嘖嘖!”
“可惜了,福祿多好個孩子,就是好下套,但也敢打黃皮子!”
“聽說就是黃皮子把他迷的,要么大冬天黑瞎子怎么出來?”
“黃皮子是挺煩人,老來家偷雞。”
“是雞值錢還是人值錢?”
“都值錢。黃皮子的皮,比雞值錢?!?br />
……
幾個月后,知青返鄉(xiāng)的政策下來了,芬芳背著兒子回了溫州。幾年后,報刊上發(fā)表了署名“福祿”的長篇小說《愛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