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城市邊緣(散文)
一棵雜草
泥土被完全翻了起來,挖了有四五尺深,整個小山包都已掀掉,黃色的泥土沉沉地壓住了黑土。挖掘機巨大的鐵鏟下去,就是一個大坑,泥土被拋入渣土車廂中,壓得車身一顫。渣土車風馳電掣地離開,揚起了一條黃黃的塵土,像一條黃色的巨龍。來到一片已堆了土的開闊地,車廂仰起,一車土就堆在了外沿,車子再風馳電掣地離去,同樣拖著黃色的巨龍。很快,那一片地就增高了許多,黃橙橙的一片,平平整整,沒有一棵草。無論是池塘,還是水溝,無論是沃土,還是道路,都被埋得無影無蹤。
雨水的擊打沖刷,使得黃土變得緊實,上面布滿了一條條的小溝,縱橫交錯,露出了一粒粒石子。晴天一陣風起,揚起的塵土鋪天蓋地,彌漫著一層黃霧。當冬雪已消融,春雨澆灌后,黃色堅硬的土地表面,冒出了嫩芽。如此脆弱的嫩芽讓人很難相信,能從板結(jié)的黃土中冒出來,然而,它確實冒出來了,在風中輕輕地顫抖著。不知它什么時候,來自于何處,但它已在這兒扎下了根。
它的嫩葉上布滿了黃色的塵土,然而這掩蓋不住它醒目的綠色。連同它的伙伴們,整片黃土換上了翠綠裝扮。黃土似乎給了它無盡的營養(yǎng),一天比一天高大,一天比一天強壯。綠葉層層上伸,逐漸伸展開,托著筆直的頂部,開出了一團白色的小花。黃土一下子溫暖起來,成片的雜草,白色花朵的海洋,已完全掩蓋住了本色。這里成了蜜蜂、蜻蜓、蝴蝶和小鳥的天堂,它們盡情地飛舞,展示著自己的靚麗,以及矯健的身姿,充滿了勃勃的生機。
天氣漸涼,陽光不再那么灼熱后,它的花也漸漸凋謝,當秋風漸起,它不再精神抖擻了,葉子漸漸枯黃、干癟、卷曲。寒霜降臨,使得它徹底失去了活力,褐色的葉已掉落,鋪在了地上,蓋住了黃土。光禿禿的枝干,在黃昏下,刺破了夕陽的血紅,它似乎要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撐起一點希望。
寒風使它東倒西歪,然而它依然挺立著,一陣大雪從天而降,厚厚的積雪終于將它壓倒。它匍匐在枯葉上,曾經(jīng)與它分開了的葉,現(xiàn)在又在一起了,仿佛在感受著大地的脈搏,傾聽著她的心跳。它從泥土中來,又回到了泥土中,隨著春夏秋冬的輪回,走完了它的一生。但是在它的覆蓋下,土地不再是刺目荒涼的黃色了,而是有了黑色的柔軟與肥沃。當春天再次來臨,無數(shù)的嫩芽又將重新冒出來,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一條破路
天還沒怎么亮,一輛大車在耀眼的燈光下呼嘯前行,走完瀝青路,上了水泥路,路上已沒了路燈,路旁也沒了整整齊齊的樹。水泥路的盡頭是泥巴路,路上是一個個巨大的坑。它笨拙地左搖右晃,不想掉進坑中,但是一個坑接著一個,它無處可躲。它喘著粗氣,吃力地前行,路邊伸展過來的樹枝不時從車上劃過。終于到達目的地,一車垃圾堆到了原來的垃圾上,它揚長而去。
這條路上車已不多,行人更是稀少,但總有大卡車在飛奔。晴天塵土鋪天蓋地,路邊的樹葉雜草上落了一層黃黃的塵土,即使是夏天,也像秋冬般的枯黃。一場暴雨襲來,雨水澆灌而下,給草樹痛快地洗了個澡,它們恢復了翠綠的本色,且閃耀著凝脂般的光。但是路上的坑中積滿了水,無處可流,在車輪的碾壓下,帶著泥漿的水四處飛濺,路邊的樹和草瞬間就完全沒了綠色。渾水慢慢變成泥漿,當坑里的水終于被壓干,路上的坑又增大增深了幾分。
路實在沒法走了,也有人拖來些煤渣倒入坑中,壓一壓,看起來平平整整。但是車輪就像刨土機,煤渣飛濺,打得車底“叮當”直響。很快煤渣就不見了蹤影,大坑又恢復了原樣。
這是一條路,但是一條有病的路,路邊樹枝雜草幾乎要將其遮斷,路上的大坑是一個個傷口。晴天傷口干裂著,雨天傷口流著膿水,反反復復。有時用創(chuàng)可貼將傷口掩蓋住,好像沒事了,可從來沒有徹底治好過。
太陽漸漸下沉,在天邊燒出了一片晚霞,大地仿佛披上了金色的外衣,路也好像不再那么破了。在霞光中蜿蜒而去,像是金色外衣上一條灰色的系帶,上面點綴著形狀不規(guī)則的深色花紋。幾條野狗在上面散著步,它們在地上嗅著,好像在找尋食物,但沒有什么收獲。它們突然跑動起來,你追我趕,不像在打架,只是自娛自樂地玩耍。跑累了,只好抬起頭來,望望天邊的晚霞,像是在欣賞美景,陷入了沉思。
一陣車輪的巨大響聲嚇得它們向前跑去,鉆入了雜樹草叢中,在夜幕下不見了蹤影。汽車駛向路邊一條更細小破爛的岔道上,在一塊平地處停了下來。不一會,一股漆黑的濃煙冒了上來,越來越大,越來越高,與漸暗的天空融為了一體。刺鼻的氣味嚇得小鳥從剛歇下的窩里又撲棱棱地飛了起來,黑暗中它們不知往哪兒飛,轉(zhuǎn)了兩圈后,只好又回到窩里。濃煙的底部發(fā)出的紅光越來越醒目耀眼,在閃爍的火光中,依稀可見旁邊一塊牌子上的幾個字——化學垃圾處理場。
一間危房
順著那條路,雜草快掩蓋住了的路,盡頭就是一間房屋。房屋的磚已成了深褐色,底部已有了青苔,四面墻的每一面上都有一個鮮紅巨大的“拆”字,外面一個紅色的圓圈,像蓋上的巨大的公章。紅色的油漆往下流,形成了一道道紅色的印跡,上粗下細,越來越細,最后形成了鋒利的尖。
有的窗戶框已掉落,有的還有一點掛在墻上,不完整的頑強的玻璃,因為布滿了塵土而不再透明,弧形的缺口也不再鋒利。一些褪色的布條應該是想把搖搖欲墜的窗扇綁住,可現(xiàn)在它自己都已松散垂落了下來,在風中微微地飄動。一面墻上有一個黑洞,既不是圓形,也不是方形,不知是為何而成。屋頂黃褐色的瓦已不再一塊緊挨著一塊,從下面能看到寬窄不一的縫隙中的天空。有的瓦更是不見了蹤影,露出一大片藍天來,白云在中間好像靜止不動。
瓦上方形成的條條溝壑已被填滿,雜草從未放棄任何一點地方,在屋頂生長開來,像是給房頂蓋上了一層高低不平、疏密不勻的絨布。一棵不知名的樹竟然飛了上去,生根發(fā)芽,高高在上,鶴立雞群般傲視著一切。在它的腳下,一朵小花依偎著,在風中搖晃著腦袋。
屋邊肆意自由生長的樹,已將樹枝伸到了墻邊、屋頂,幾乎已遮住了褐色的墻。大自然用它自己的方式,正在吞滅著這間無人居住的房屋,要讓它融入其中,成為一體。但是人為的痕跡很難徹底被擦掉,即使是過了很漫長的時間。
屋門已沒了鎖,用一塊石頭倚著。屋里空空蕩蕩,只有一些殘垣斷磚,依稀可以辨認出灶臺、樓梯,以及幾扇門框的位置。地上塵土很厚,已不是塵,而應算作土了。地面表明主人走得很坦然,沒有一絲慌張的凌亂,應該是將雜物垃圾打掃干凈后,才從容地離開。有鳥兒被驚起,從一些小洞中飛了出來,在屋里盤旋幾圈后,輕車熟路地從窗口飛了出去。墻面因各處都剝落而變得凹凸不平,露出的磚比外面要鮮艷一些,能看出它的本色來。
正對大門的一面墻上,還有一張紅紙貼著,正中寫著幾個大字,已辨認不清。想象著應該是供奉先祖的位置,前面應該有張桌子,每逢特殊的日子,就應該點上幾柱香,裊裊的香煙在屋內(nèi)緩緩地漫延,消散。另一面墻上貼著的一張畫竟然還沒有掉落,一張粉嫩肥胖的娃娃畫報,一手拿著蓮蓬,一腳上翹,笑得嘴都合不攏??粗?,可以想見當時屋內(nèi)的情形來。
灶臺里火光通紅,木柴“噼噼啪啪”直冒火星,鍋里熱氣騰騰,屋內(nèi)香味四溢。老人坐在桌邊,靜靜地看著,不時吸一口煙,再慢慢地吐了出來。小孩子在屋里蹦進跳出,你追我趕,嘴里歡快地叫喊著。一位年輕的母親抱著剛睡醒的嬰兒,他已吃飽睡好,正睜著一雙漆黑的大眼,新奇地四處張望著,剛好看到墻上那張兒童貼畫,仿佛看到了同伴般,他也咧開嘴笑了……
一名老人
太陽還沒有下山,還很熱烈地照耀著大地,一個老人就迫不及待地穿過小徑,來到了一塊菜地邊。他提起一個白色的瓷粉桶,來到一個小池塘旁,池塘的水面布滿了浮萍,根本看不到水,如果不是因為很平整,其實與周圍別處沒有任何區(qū)別,都是一片綠色。他丟進桶,蕩了蕩,露出了深褐色的水,偏下桶口,吃力的提起一桶水來。搖搖晃晃的提到菜地邊,放下桶,歇了歇。
他看著這片菜地,有辣椒、豆角、黃瓜、西紅柿、土豆、茄子,每一種菜一小塊,各自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長著。豆角和黃瓜的架子已搭好,材料就是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枯枝,或板材的邊角料,非常適合用來搭建菜棚。他拿起菜園邊的一個破瓢,舀上一瓢水,澆到菜的根部,一股熱汽沖了上來,他已是滿頭大汗,各種被驚動的飛蟲蚊子也撲了出來。他不管下滴的汗水,也不管撲向他的飛蟲,一直彎著腰,將一桶水澆完。
年紀大了,他不得不直起腰歇一歇,腰疼得越來越厲害。這里曾是他的地,現(xiàn)在不是了,已簽了征地合同,土地歸國家所有了。說是要建一個巨大的工業(yè)園,要修很多高樓,但是幾年過去了,一直沒有動靜。土地荒蕪著,野草雜樹瘋長,有的地方堆著垃圾、廢土,不久又被雜草蓋住。他的腳下雖然曾經(jīng)是自己的地,卻不再是那片土了,上面已層層堆上了別處拖來的土。
按照宣傳,他過上了“城里人”的生活,住上了還建的樓房,戶口本上也是“非農(nóng)業(yè)”,但他一直舍不得這塊地。他刨開堅硬的黃土,撿出石頭,施上有機肥料,雙手捧著泥土搓揉成末,第一年沒什么收成,第二年菜就長勢喜人了。地很多,他想種多少就可以種多少,可惜年紀大了,只種了那么一小塊都感覺吃力。雖然不時有寫著“嚴禁種菜,隨時開挖”的牌子,但他一直堅持著種菜,每季都有不一樣的菜。
年輕人早已進了城,應該是成了真正的城里人,但他堅決不去,孫子沒人照看,跟著他,在上小學。離開了土地,他覺得自己將一無所有,百無一用。每當看到他自己種下的菜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他就覺得特別有成就感,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價值。黃瓜杏黃的花在風中搖曳,他提起了桶,得趕緊給黃瓜澆水了。兩桶水還沒有把地澆完,每澆完一桶水都得歇歇,終于把地都澆了個遍后,他又坐在了菜地邊的地壟上。
太陽已經(jīng)落下了,但地里還是直往上冒熱汽,他抬起頭望著遠方。在晚霞下,他看見了幾棟高高的樓房,長長的吊臂停在上邊,那邊也許人很多,很熱鬧,但這里極為寧靜。雖然隔得不遠,卻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這里將來也要成那樣?我還能看見么?他不知道結(jié)果。城市與農(nóng)村到底有什么區(qū)別,他搞不太懂,在他看來,沒地就是城市,有地就是農(nóng)村。他有些擔憂起來,雖然他還在這里種著菜,但他已沒有地了,成了“真正”的城里人。
“爺爺——”一個穿著鮮艷校服,戴著黃帽的小子向他跑來,孫子放學后總是到這里來找他,看來得回家了。他拍了拍手,順手摘下兩個紅紅的西紅柿,這是孫子最愛生吃的?!斑馈痹陂L長的應聲中,他快步迎了過去,臉上自然而然地洋溢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