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程
一
桅子并不是南方人,但她喜歡南國才有的那種桅子花:孤枝妍外凈,幽馥暑中寒。不管是花開如玉的桅子花還是南方,桅子一心向往。
只是南國的苦夏太難熬,天氣太熱,四十度的高溫像是將每個人置于火爐之上,每個人與白花花的太陽一接觸,第一反應(yīng)就是想要逃離——逃離到目之所見的陰涼地方。不幸的是,在喧鬧的城市,每一處陰涼地兒都人滿為患,并散發(fā)出嗆人的汗臭味。
暑假,正好回塞北避暑,桅子歸心似箭。
偌大的候車大廳盡管有空調(diào),但仍然被遠行的人填滿,擁擠吵嚷,愈加悶熱煩躁。趴在座椅上依著行李睡得正香的桅子,忽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吵鬧聲驚醒,她不滿地睜開眼,發(fā)現(xiàn)她的座位面前莫名其妙擠了一堆人。每個人都拖動著自己的行李往前移動,還有的人緊緊地拉著自己的小孩子,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擠丟了。桅子順著人流往前一看,乖乖,開始檢票了,正是桅子要乘坐的那趟車。桅子一著急,快速背著大背包,拖著皮箱,順勢擠進了人群中。
出遠門真是一件苦差事,比如現(xiàn)在,桅子背著沉重的包,一手拖著行李箱,一手捏著車票,只一刻,汗水就從各個部位冒出來,濕了衣衫。桅子嗅著與她同一趟列車的人身上所散發(fā)出的不同味道,舉步維艱。桅子拼命抑制住從心里泛起的陣陣嫌惡,只盼著自己早點離開這些人,離開這吵鬧嘈雜令她心煩意亂的地方。終于,她隨人流擠到了第十站臺,她瞅了瞅眼前第十一號車廂,天,她的座位在2號車廂第5號座,這表明她還需要走過八截車廂的距離才能找到自己的座位。桅子氣得直跺腳。無奈,她拖著行李跑了起來。
和所有坐動車遠行的人一樣,桅子也想為自己的行李占領(lǐng)一席之地。
好不容易跑進2號車廂,桅子已累得滿頭大汗,心“撲通撲通”跳個不停,心臟每跳動一次,汗就從身體的各個部位冒出一股,額前頭發(fā)上的汗珠兒“啪嗒啪嗒”直往下滴,但車廂內(nèi)隨即撲面而來的冷氣卻又令她全身舒坦,內(nèi)心也瞬間安靜下來。桅子定了定神,看見2號車廂里乘客還不算多,她稍稍松了口氣。遂攤開手中的票核對座位,這時,桅子再次嘆了口氣:簡直要死啦,怎么自己永遠沒有好運氣。她的座位按排列的順序還在車廂另一端。
折騰了有那么一陣兒,桅子把行李和背包都放好了,拿出上車前就準備好的零食和一瓶礦泉水放在桌子上。等桅子擦完臉上身上的汗,2號車廂里已擠了不少人,空調(diào)釋放的冷氣瞬間被人霸占,車廂里又開始變得悶熱起來。
再過幾分鐘動車就要開走了,桅子很期待。
“借過借過,請讓一讓,讓一讓,謝謝……”忽然,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車廂的另一端傳來,越來越近。桅子憑感覺猜想,那是個和她一樣從2號車廂一路找座找到這的人。聲音不算大,但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低聲下氣。
桅子皺了皺眉,開始閉目平定內(nèi)心的喘息。
那個女人的聲音越傳越近。
桅子再睜開眼時,身邊6號座上多了個肥胖高大、禿頭禿腦的大叔,又見一個身穿灰衣套裝的中年女人氣喘吁吁地站在過道上,沉重的背包將她的腰壓得很彎。她一手挎著個鼓鼓的小包,另一只手里提了個裝得滿滿的袋子,挎包的那只手捏著車票,正仔細地核對座位,桅子聽見她嘴里不住地嘀咕著“8號、8號……”她滿頭大汗,濕濕的頭發(fā)貼在額頭上打著咎,“吧嗒啪嗒”往下掉著水珠,使她看上去就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那些汗水珠又在她曬得黑紅的臉上、頸脖上匯成一條河。她停留在過道上那會兒,桅子聞到了一股汗腥味兒。
灰衣女人很快找到了座位,過道的另一邊,靠窗。她的旁邊7號座是個帥哥,俊朗白凈,很有涵養(yǎng)地適時起身,讓出座位讓女人置放行李。女人如釋重負般將她的背包卸放在帥哥的座位上,又快速將包塞進桌子底下,把另一個袋子塞在她的座位下面,挎包緊緊地攬在懷里,坐定,她的大背包擋在她的腳下,她不得不將雙腿卷曲地挪向帥哥這邊。從桅子這邊看過去,坐在另一端靠著窗戶的灰衣女人的姿勢很受罪很難看,由于她不停地用廉價的紙巾擦汗,一些碎紙屑沾在了她的額頭上和頭發(fā)上而不自知,桅子不由自主“噗”地發(fā)出一聲笑。
帥哥提醒女人,應(yīng)該把背包放在行李架上。女人一陣惶恐,用四川話解釋說包太沉,她放不上去。又立馬說包就放在她的那邊,絕不會影響到他。帥哥不再吱聲,這時又有兩個男生在女人對面3號和4號座坐下。坐女人對面4號座的眼鏡男也提醒女人應(yīng)該把包放到行李架上去,女人又一陣緊張,解釋說包太沉,不好放。說完又使勁將包朝自己那邊挪了挪,坐在桅子身旁6號座的大叔似乎有點不樂意了,對著過道那邊的女人瞄了一眼,蔑笑了一聲說:“放行李架上多好,沒人要你的包!”女人愈加局促,連聲說:“我知道,我知道,可……”大叔不耐煩地“哼”了一下,不屑地將眼睛挪向了別處。
桅子發(fā)現(xiàn)坐她對面1號座的小女孩一直在盯著大叔看。小女孩的眼睛亮亮的,枯黃的劉海覆在額頭上,瘦小的臉蛋有點蒼白。小女孩身旁2號座位上坐著一個老奶奶,神情木然,看上去,蒼老而疲憊。
三點五分,列車準時啟動了,窗外的風(fēng)景在移動。車廂內(nèi)的過道上站了不少人,兩截車廂的連接處,也堆滿了行李和人。大叔和帥哥都在閉目養(yǎng)神,8號座的灰衣女人在靜靜地出汗,小女孩將好奇的目光又投向了窗外。桅子劃拉著手機,靜靜地聽她身后9號座位上的女人喋喋不休地抱怨飛機票太貴,女人說她四年前剛生小孩子就坐飛機回老家的經(jīng)歷。桅子忍不住略微欠起身朝后面看了看,只看到說話的女人三十歲出頭,身穿白短袖,頭發(fā)高高地挽在腦后,小包斜挎,一副干凈利索的樣子。她的鄰座正是她四歲的兒子。
桅子忽然就想起了曾經(jīng)在網(wǎng)上瘋傳的一段視頻《生命列車》。開頭的那段話桅子記憶猶新:人生一世,就好比是一次搭車旅行,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上車、下車……坐同一班車的人當(dāng)中,有的輕松旅行,有的卻帶著深深的悲哀……還有的,在列車上四處奔忙,隨時準備幫助有需要的人……而此時,桅子和所有這趟車的行人一樣,他們生命中此次歷時近19小時車程的旅途正在開始。
二
列車在崇山峻嶺間蜿蜒而行,鉆山洞,過大橋,一路風(fēng)景既熟悉又陌生。夜幕悄然降臨,車廂內(nèi),充斥著各種聲音:用手機打游戲的,用平板電腦看電視劇的,稀里嘩啦吃泡面的聲音,人們“嗡嗡”地說話聲,還有列車員的叫賣車,整個車廂像菜市場一樣吵鬧嘈雜。還有各種味道:泡面味、餅干味、面包味、汗味、水果味,每個人身上散發(fā)出的體味……容不得你不呼吸。桅子身后9號座位上的白短袖此時正在教訓(xùn)她那四歲的孩子,用四川話罵他:“一天到晚就曉得打那Χ游戲……”一句臟話剛出口,女人的素質(zhì)頓時顯露出來,桅子的心里就產(chǎn)生了厭惡感。過道那邊8號座的灰衣女人,顯然是餓了,費勁地弓著腰從夾在她大腿中間的背包里掏出面包、牛奶和火腿腸吃起來。她吃的樣子倒是很斯文,細嚼慢咽,盡量不弄出聲音,有幾次,她往嘴里塞東西的時候,都是低著頭將臉埋進座位里。坐在她對面和旁邊的三個男人,正襟危坐,表情肅然,他們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和女人的小心翼翼與誠惶誠恐形成鮮明的對比,使吃東西的她看上去更像是在課堂上偷吃零嘴的小女生,既滑稽又可笑。但桅子此時卻怎么也笑不起來,因為她雖不覺得餓,但也讒了。于是拿起放在桌上的一包怪味豆,剛嚼進嘴里一顆,她立馬想到了坐她對面的那個小女孩,小女孩還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窗外,桅子遞了一包怪味豆給她,小女孩禮貌的擺了擺手,又搖了搖頭。這時,擺著個小板凳坐在6號座謝頂大叔面前的一個年輕男子用四川口音的普通話對小女孩說:“乖女兒,即便你不愿意要姐姐的東西,也應(yīng)該對姐姐說聲謝謝?!?br />
小女孩就聽話地對著桅子說了聲“謝謝姐姐”,窘的桅子漲紅了臉。
坐桅子身旁的大叔開口說話了,用蹩腳的普通話問小女孩的父親:“你是哪的?”
“瀘州的?!蔽ψ幼⒁獾?,說到瀘州,灰衣女人停止了嘴里的嚼動,眼神異樣地朝男子這邊望了望。
“瀘州哪的?”謝頂大叔繼續(xù)問道。
桅子卻笑了,她想起了四川當(dāng)?shù)氐囊痪涓阈Φ姆窖裕骸按蚱粕冲亞柕降?,問你家婆幾個女。”
“敘永……”女孩子的父親瀘州男繼續(xù)答。
“干嘛不去成都坐車,走重慶?重慶太熱了,我一刻都呆不下去了?!?br />
“走哪都一樣,走重慶還要順路些?!?br />
“你是出去打工嗎?打工還帶著孩子?”謝頂大叔盯著瀘州男放在腳邊的一個黑黑的編織袋問。
“不是,帶孩子去北京看病?!?br />
坐在桅子這兩排的人都看向了小女孩。
“孩子咋啦?”大叔仿佛代替所有關(guān)注小女孩的人問道。
“心臟不好。以前走不到兩步路就會暈倒。已經(jīng)做過兩次手術(shù)了,這次是去復(fù)檢的?!睘o州男黯然地道。
“孩子幾歲了?”
“八歲?!?br />
“孩子看病得花不少錢吧?一般的家庭,可是病不起的喲?!贝笫謇^續(xù)審視著瀘州男說道。
“是,為了給孩子看病,我們花光了所有的錢,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借遍了,借得他們都怕了,看見我們就躲?!蹦凶拥纳袂楦喻鋈?。又說:“很多人都勸我們放棄給孩子治療,都說她病得太嚴重,根本治不起,況且,孩子的病又根本不可能痊愈。但我不這樣認為,孩子來到世上一趟也不容易,只要還有希望,哪怕是一丁點,我也要去努力。孩子也是我們的生命延續(xù),不能丟下她不管。孩子的媽媽想法也和我一樣,就像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家徒四壁、傾家蕩產(chǎn),但我們誰都不后悔?!?br />
“你是干哪行的?”
“我就在家里種田,然后打點零工。老婆在廣東給孩子掙醫(yī)藥費……”
“你干嘛不出去打工?外面工資要高些?!?br />
“我也想出去,可出不去呀。孩子需要照顧,一會兒也離不開人,父母年紀也大了,種田已經(jīng)干不動了……況且,孩子上學(xué)天天需要接送,一天至少得兩趟。我們家離學(xué)校又遠,孩子好不容易才有了上學(xué)的機會——我是跟學(xué)校簽了協(xié)議的,孩子如果因病在學(xué)校出現(xiàn)意外一律與學(xué)校無關(guān),否則,學(xué)校就不讓孩子念書……現(xiàn)在的社會又亂,我們那里的孩子上學(xué)都是家長接送,怕一不留神,孩子就會被拐跑,被犯罪分子挖心掏肺地取走身上的器官……”
“哎呀,你們那里遭了幾個娃兒?太造孽了。永川抓住了幾個砍腦殼黑良心的,還游街示眾了……”聽到這里,桅子背后的白短袖驚咋咋一串四川話,驚得桅子倒吸了一口冷氣。一直以為網(wǎng)上流傳的挖心、掏肺、取腎對孩子們狠下毒手的犯罪行為只是謠傳,沒想到真有其事。一想到那血腥的場面,桅子就渾身發(fā)抖。
“病成這樣,還要去上學(xué)?”沒容瀘州男回答白短袖,大叔又迫不急待地追問。
“是,我女兒很喜歡讀書。因為生病,也總是讀讀停停的。自從做了兩次手術(shù)后孩子的病好多了,可以正常走上兩里路。我不求別的,只要孩子高高興興,健健康康我就心滿意足了?!?br />
“你在家一年能掙多少錢?”
“萬把兩萬塊吧?!?br />
“這倆錢咋夠給孩子看?。磕憧梢哉艺夷銈儺?dāng)?shù)氐恼?、婦聯(lián)什么的尋求幫助呀?”大叔說。
“找過,沒用。他們都說需要幫助的人太多了,根本顧不過來。孩子第二次手術(shù)的時候,我實在沒有辦法了,去政府下跪,才以借貸的名義借到五萬塊錢。”
“五萬塊錢管什么用?在北京像樣點的醫(yī)院,這么重的病,一進去就沒了?!?br />
“那是?,F(xiàn)在的醫(yī)院都是給有錢人開的,沒錢人根本就看不起病。就拿我去醫(yī)院掛專家號來說吧,我和我老婆,光是在醫(yī)院排隊就用了一個月時間。每天端個小板凳就守在醫(yī)院的門口。常常人家一開始上班,專家號就已經(jīng)沒有了——被有錢的有門路的人買走了。我曾經(jīng)六天六夜不眠不休就這樣守著,吃最便宜的冷饅頭,喝醫(yī)院里的自來水,盡量把開資減到最低……”提起給孩子看病的經(jīng)過,瀘州男滿腹委屈。
“虧得孩子還能撐過一個月……”大叔嘆息地說。所有人都默不作聲,車廂那頭的人,有的故意走過來看看孩子和孩子的父親,然后再走回去。
“孩子很聽話,現(xiàn)在好多了?!睘o州男看小女孩的眼神,滿是愛憐。
“現(xiàn)在就這社會,不管走到哪里,都是錢在說話,錢在開路?!贝笫迓唤?jīng)心地說。
“那是自然。我們看完專家號,住院時也都排著長長的隊,院方說沒有空床位了,有幾個需要住院的小孩都被安排在了醫(yī)院的過道上。有個有錢人為給孩子看病,人家根本不用排隊,花錢直接在醫(yī)院找了個人,在病歷本里塞了張五萬的銀行卡,密碼就寫在卡上了。專家立馬安排住院,床位一下子就有了,人家的孩子看上去不痛不癢,精精神神的,哪像我們孩子,再耽誤下去真會要了命……五萬,人家就像扔一張廢紙片,卻是我們?nèi)胰艘荒甑氖杖?。這就是有錢和沒錢的差別?!鳖D了頓,瀘州男又特別強調(diào):“這可是我親眼看見的?!?br />
“哎……”一聲長長的嘆息像一只無形的手,猛然間抓住了正在交談的兩個人與所有專心致志的聽眾。眾人一看,原來是坐在小女孩身邊的那個老奶奶。她蠕動著灰紫的唇,眼里似有淚光閃動,但眼睛始終盯著桅子放在桌子上的一瓶礦泉水,一言不發(fā),就像一尊蒼老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