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啥，我還領取3000多元的工資！就憑我的這個身板，人家公司的老板不會是瞎了眼吧？”聽完社區(qū)服務中心劉主任要取消我低保資格的話語后，我就氣不打一處來，臉色也因而瞬間變得通紅，沒過多久，我就感覺到呼吸有點困難，于是就蹲下來喘著粗氣。
　　 可惡的肺心病已經(jīng)把我折磨得不成人樣，因此我喪失了勞動力，就連再也正常不過的步行，如果速度稍許快一點都會氣喘吁吁的，聯(lián)想到還不到五十歲的光景，已然成為了社區(qū)里名副其實的“病秧子”，我的心中涌起了一絲無奈與悲戚……
　　 劉主任趕緊起身，問：“唉，要緊不要緊？”
　　 我雖表面上三緘其口，但我的內心深處已經(jīng)是波濤洶涌。都說今年的低保審核工作是有史以來最為嚴格的一次，那些不夠資格的“偽低保戶”紛紛被篩了出來。滿以為以我的實際情況通過年審，那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椋蓻]料到劉主任說我有固定收入，而且收入還不是一個小數(shù)字，頃刻間，我暈圈了。
　　 我拼命地喘著氣，同時，雙眼無神地緊盯著社區(qū)服務中心的大門外，雖無風無雨，但我的心底卻像被冰鎮(zhèn)過的一樣，我仿佛看見了在街道的盡頭，我手杵著拐杖，衣衫襤褸，任風霜雪雨……
　　 “您不要緊吧？”見我蹲在地板上好久，始終不理不睬的，劉主任驚出了一身冷汗，惶惶然蹲下身子伸手將我架到旁邊的座椅上，然后手忙腳亂地給我倒了一杯熱茶。
　　 “屁話！都說你們要拿掉我的低保資格，你說要緊不要緊？”這個念頭在腦海中一閃而過，我鬼使神差地說出了口。
　　 劉主任愣住了神，居然沒敢接過我的話茬，倒是一旁的王干事將手中的一張A4紙沖我揚了揚，說：“哎喲喲，這位老人家，沒有十足的證據(jù)我們是不會取消您的低保資格的！”
　　 “啥證據(jù)？”我怒目圓睜地緊瞪著劉主任。
　　 劉主任暗使了眼色，王干事心領神會，迅速將手中的那張A4紙遞到了劉主任手上，劉主任順勢將那張A4紙往我面前一放，柔聲地說：“我們是不會隨意冤枉一個人的，可是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所以我們也只能照章辦事?！?br />　　 “我不識字，上面寫的啥？”
　　 “您的收入證明呀！”
　　 “我的收入證明？搞沒搞錯?。〕说捅＝?，我還有其它的收入嗎？笑話！”一絲憤慨躍然于我的面情上，我又急了。
　　 “您看，這是不是您的身份證編號？這是不是您的名字？最后面的是不是您的實際工資？”劉主任手指著那張A4紙說。
　　 定睛看向眼前的那張a4紙，我才明白劉主任的懷疑真不是空穴來風，剎那間，我愕然道：“沒錯，是我的，但我沒拿到工資！”
　　 “這怎么可能！”王干事與劉主任異口同聲道。
　　 “我發(fā)誓，我從來沒有領到過這個公司的一分錢！你們不信，可以去調查！”我冷不丁地說出了心中的憤怒。
　　 “那……那你最好是自證清白，我……我們都很忙?！敝е嵛岬脑捳Z聲剛落，劉主任迅速地垂下頭去。這時社區(qū)服務中心里逐漸安靜下來，剛才還忙著看熱鬧的人都低著頭處理各自手上的工作。
　　 “清白，還要自證？”我故作驚訝狀，其目的是想讓劉主任告訴我該怎樣具體操作，可是我的算盤還是打錯了，劉主任的頭顱自從垂下去之后再也沒抬起過。
　　
　　 二
　　 拿著那張a4紙，我埋頭疾行在前往這家公司的路上，內心忐忑驚慌，還夾雜著一絲抱怨的情緒形影不離我的左右。突然，“嗞”的一聲響亮地傳入我的耳廓，長音刺耳，恍然間，我的心臟似乎已提到了嗓子眼。我當即停下身形，在抬起頭來的同時，一聲接著一聲的罵罵咧咧緊隨打開車門的聲音響起。
　　 我就像做錯了事情的小孩，面對大人的責罵總是急于低頭閃躲，不料，那名司機愈發(fā)上勁了，雙眼瞪得圓鼓鼓的，揮起拳頭就沖向了我。眼見著情況不妙，我撒腿便跑，誰知，身材瘦弱的我愣是沒有跑過體態(tài)魁梧的那名司機，結果我的頭部結結實實吃了他的一拳頭，兩三個趔趄后，我立刻感覺到腦袋暈沉沉的。怎知那名司機似乎還是不解氣，一番惡言狠語后，他再一次地向我揮動了拳頭，好在有幾個路人及時地說了句公道話，他的拳頭再也沒落到我的身上。
　　 “丫丫個呸！今日碰上這么檔子事，真見鬼！”我怯怯地窘態(tài)低語著，一面微曲著身體，躲閃著目光，用單手輕輕地撫摸著頭部。
　　 趁著那名司機與說公道話的路人發(fā)生激烈口角的機會，我大氣都不敢出聲地逃離了現(xiàn)場。當行至這家公司大門口時，我緊張的心情才有了片刻的舒緩，只是被那名司機擊中過的部位還在隱隱作痛。
　　 “師傅，請問你們的老板在公司里嗎？”我低下腰身隔著玻璃窗問門衛(wèi)。
　　 “不在！”門衛(wèi)斜瞟了我一眼后，極為不耐煩地答道。
　　 “請問有啥辦法能馬上找到你們老板？”急切的心理使然，我追問了一句。門衛(wèi)幾乎沒怎么抬頭，就以一句嗆人的“不知道”終結了與我的交談。
　　 “那你能不能讓我進去找一下？”我小心小意地問，但是門衛(wèi)室內不再有應答聲，不得已，我只好深蹲在公司門口等候機會的出現(xiàn)。誰料，我的這一深蹲就是半小時的光景，在這半小時的時間之內，我非但沒有等來老板級的人物的出現(xiàn)，反而被一些出入公司的職員弄得滿是尷尬。眼瞅著那一張張寫滿譏笑的臉龐，我委屈，我氣憤，但我又不得不將這種情緒掩蓋在茫然的面色當中。良久，我掙扎著站起身來，意欲脫離眾人的關注，可是“嗡嗡嗡”的大腦好像已經(jīng)失去了控制，此時，一陣一陣的酸麻感禁錮了我的手腳，于是我低垂著頭顱齜牙裂齒地用雙手撐住了膝蓋，才得以緩和周身的不適。
　　 “都在干嘛呢？”忽然，從我身后傳來一威嚴的聲音，剛才還耳語不斷的職員們就像遇見鬼似的一個個低著頭匆匆散去。
　　 一下子沒了關注，我頓感壓力減輕了不少，輕嘆一口氣的同時，我緩緩地直立起身子扭頭一看，一名身穿襯衣、打著領帶、年齡估摸著六十歲左右的男子走進了門衛(wèi)室。
　　 “那不就是我們廠原來的馬廠長，馬向陽嗎？”我心里一驚，一絲喜悅迅疾掛上了我的眉梢。我趕緊移步到了門衛(wèi)室外，輕叩了兩下門衛(wèi)室的玻璃窗，門衛(wèi)立即有了反應：“不在，不在！我跟你說了多少遍，工作期間，外來人員一律不準入內！”
　　 進入公司的機會就擺在面前，我哪里還聽得進門衛(wèi)的一番警告式的言語，立刻大聲喊道：“馬向陽，馬廠長，是我！是我！”
　　 隔著玻璃我瞧見馬向陽先是一愣，然后快步走出了門衛(wèi)室，面帶笑容地向我移動過來。
　　 “誤會，這都是誤會！”這時，門衛(wèi)緊跟在馬向陽身后，一邊高聲喊著，一邊笑嘻嘻地把我請進了門衛(wèi)室。
　　
　　 三
　　 一套桌椅，一張床，外加一臺飲水機，組成了這間門衛(wèi)室的全部家當。眼瞅著椅子的數(shù)量有限，我識趣地站立在門衛(wèi)室的門口。
　　 “坐，請坐！”馬向陽微笑著從襯衣口袋里掏出一盒煙，從中磕出了一根遞向了我。
　　 我拘謹?shù)財[了擺手。
　　 “不抽？”馬向陽隨即笑了笑，“說說吧，你找我有啥事？”
　　 馬向陽的語調還是那樣的輕柔，宛如二十多年前的那樣，瞬間貼合了我心底最柔軟的情愫，一時間我心中情不自禁地涌起了一絲淡淡的感傷。
　　 我永遠也忘不了二十四年前的那個早上，當從醫(yī)生嘴里得知我患上肺心病的那一刻起，我傻眼了。從醫(yī)院返回到廠里平時也就不足半小時的路程，而我這次卻渾渾噩噩地行走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的時間，回到宿舍躺在宿舍的床上，我閉上眼睛欲求片刻的安寧，可誰知腦子里馬上浮現(xiàn)出醫(yī)生跟我講解病情時的畫面。
　　 一夜無眠。到了第二天中午，我患病的消息不脛而走，正當我百思不得其解時，與我交往不過百日的女朋友突然向我提出分手，語氣之肯定，態(tài)度之堅決，徹底顛覆了我的愛情觀、婚姻觀。此后，無食欲、無睡意仿佛是在變著法地折磨我，同時，所有復雜的情感糾結在一起，像一根隱形的鼓槌，不停地敲擊著我脆弱的心臟。三番兩次下來，我的自尊心開始游走于崩潰的邊緣……
　　 我前思后想了很多次，終于在二十天后做出了辭職的決定，但因當時我還肩負著“技術骨干”的稱號，車間主任就把決定權推到了時任廠長馬向陽的身上……
　　 “嘿，嘿！”見我遲遲沒有發(fā)聲，門衛(wèi)將門衛(wèi)室里唯一的椅子搬到了我的跟前，然后轉身給我倒了一杯涼水。
　　 聽見“嘿”聲我這才回過神來，但當我右手接過茶杯時，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閃現(xiàn)門衛(wèi)前后不一致的表現(xiàn)，不覺間我苦悶著搖了搖頭。
　　 馬向陽不明所以，瞇著眼猛吸一口香煙，之后緩緩地問：“你是碰到啥困難了嗎？”
　　 “您能幫我一個忙嗎？”我嘆息著點了點頭。
　　 “別說是一個，再多的忙我們馬老板也不在話下！”想不到門衛(wèi)這時插了這樣一句話，倏地我看見馬向陽的表情瞬間嚴肅了好多。
　　 嚴肅的表情直接反映了馬向陽此時的態(tài)度，門衛(wèi)的臉面立即漲紅得像猴子屁股似的，咕噥著聽也聽不懂的話語蔫頭向門衛(wèi)室外走去，誰知還未等到他走出門衛(wèi)室，馬向陽便迫不及待地問：“你要我?guī)湍闵睹?？?br />　　 我惶恐不安地說：“我的低保出了問題，這次恐怕要被取消資格。馬廠長，您說，如果低保一取消，我該怎么辦？”
　　 “為啥？”馬向陽拿煙的手剛伸到嘴邊卻又停下了。
　　 “因為……因為我在您們這里一個月領取3000多元的工資。”我邊說邊掏出了那張A4紙。
　　 馬向陽一驚，迅速接過A4紙一看，臉色立馬一陣紅一陣白。
　　 “這都是子虛烏有的事，其實我病了后一天班也沒上過，接著又辭職了，咋會給我開工資……”我嘴里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
　　 “這是哪里來的？”疑慮重重之間馬向陽將那張a4紙還給了我。
　　 “是社區(qū)服務中心的劉主任給我的，怎么，有問題？”在我的印象中很少見到馬向陽如此這般緊張，故我也惴惴不安起來。
　　 “沒事！你在這等我一下，我馬上就給你搞定！”馬向陽如釋重負地“呵呵”一笑，輕巧地扔掉了手中的小半截香煙，之后用腳尖碾了碾煙頭部分，直至沒瞧見一丁點火星，這才快步走出了門衛(wèi)室。
　　 看著馬向陽信心滿滿的樣子，我不禁感嘆道：“熟人多，路子就多，路子多了，事情就好辦！”
　　
　　 四
　　 香煙熄滅了，可煙草的味道還彌漫在這面積不過上十平米的空間內，淡淡的卻又是濃濃的，一絲一絲一層一層淺鋪于我的心間。正當我坐在椅子上暗自慶幸自己碰到了一個好領導時，門衛(wèi)哼著只有他才聽得懂的方言小調進來了。
　　 我連忙站起身來，怯生生地朝著他點了一下頭作為回應，門衛(wèi)緊繃的臉面上掛起了牽強的笑容。
　　 “你的命真好啊！”門衛(wèi)慢慢移動到飲水機的旁邊接了一杯涼水，轉而發(fā)出了一句感嘆。
　　 我“嗨”了一聲，黯然地反問道：“我……我的命真的好嗎？”
　　 “難道不是嗎？認識有錢有勢還肯真心實意為你幫忙的人，你說，你的命好不好？”門衛(wèi)慢吞吞地說，語氣之中充滿了羨慕嫉妒的情緒。
　　 募地，我怔住了，腦袋里一陣雜亂無章之后，我忽然記起馬向陽曾經(jīng)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你能干點啥？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試問哪一家企業(yè)愿意接納你？”話語雖有點刺耳，但卻真真切切。當年，車間主任把我辭職的事情推給馬向陽處理時，他二話不說當場就否決了我的想法，當日下午，還是他的一紙調令，我就成為了廠辦公室專門收發(fā)報紙、信件的專管人員，雖然工資標準相比以往在生產(chǎn)一線時少了很多，但生活有規(guī)律，且勞動強度小，很適合我當時的身體體質，我才得以支撐了幾年。然而，好景不長，長時間的市場不景氣最終導致了我們廠連續(xù)虧損，一年以后，正式轉入破產(chǎn)核資階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隨之我的待遇戛然而止，我一下陷入了生存危機，虧是整日忙得暈頭轉向的馬向陽還惦記著我這個困難戶的存在，在跑過多次民政部門之后，我的低保資格才順利地審批下來。
　　 “嘿，嘿，想啥呢？”忽然，耳邊響起門衛(wèi)的低喊聲，我馬上一個激靈，眼神呆滯地注視著門衛(wèi)的臉頰，許久都不再言語。
　　 門衛(wèi)不明就里，疑惑著一仰頭，隨著“咕咕”的兩聲，盛放涼水的茶杯就見了底。此后，門衛(wèi)室內又恢復了一片安靜。
　　 十幾分鐘后，門衛(wèi)室外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不一會兒，馬向陽的身形又出現(xiàn)在了門衛(wèi)室。
　　 “待會你將這張證明材料交給劉主任就可以了！”馬向陽揚了揚手中的一張紙。
　　 我盯著馬向陽的眼睛疑惑地問：“證明，啥證明？”
　　 馬向陽淡然一笑，說：“有了這張證明材料，你的低保資格就沒問題了！”
　　 我高興地問了一句：“真的？”
　　 馬向陽的臉上繼續(xù)保持著笑容，應了一句：“真的！”
　　 此時此刻，所有的擔心‘’所有的不安在一剎那間都煙消云散了，我激動地接過證明材料，并快速瀏覽了一遍，爾后一邊沖著馬向陽連說了數(shù)聲“謝謝”，一邊移動身形朝著門衛(wèi)室外走去，誰想，在臨出門衛(wèi)室的一瞬間，一個念頭迅速泛上我的心頭。按照a4紙上的內容，我已經(jīng)在這家公司一共領取了十四個月的工資，但是這張證明材料上所寫的內容恰恰證明我從始至今都不是這家公司的員工。我十分清楚，這種自相矛盾的證明材料是沒有任何說服力的，我立即停下了腳步，轉過身來向馬向陽陳述了我的顧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