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當(dāng)支書
一
老林乘坐的桑塔納轎車剛拐進太平鄉(xiāng)機關(guān)院內(nèi),一個農(nóng)村干部模樣的中年漢子便大步迎了上來。老林推開車門,那漢子便試探著招呼:“您是林局長吧?”老林一愣,那漢子忙自我介紹道:“我是趙家村黨支部書記趙明堂,聽說您帶隊到我們村搞小康,我大清早就趕來接您了。剛才瞅見您坐的車是教育局的‘689’,我就估摸著林局長您到了,歡迎歡迎!”老林見村支書親自來接自己,頗有些感動,于是與趙明堂熱情握手寒喧:“辛苦你了!我叫林文清,教育局工會主席,叫我林主席、林組長或老林就行了?!壁w明堂連忙回應(yīng):“好,好!鄉(xiāng)下人分不清官銜,只曉得縣里有書記縣長、局長科長,以后還望您多指教。”老林笑了笑,轉(zhuǎn)過話題,把同行來的辦事員小王和司機小張一一介紹給趙明堂。
趙明堂像碰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似的,邊熱乎地叫著王科長張師傅邊雙手緊握著他們的手不愿松開。
老林抬腕看了看手表,對司機小張說:“才九點鐘,你先回去吧!”
“這怎么成呢!”趙明堂馬上阻攔說,“張師傅打這老遠(yuǎn)跑來,說什么也得吃了飯再走!再說,他連趙家村的路都不認(rèn)得,以后怎么來接您?王科長,你幫我說說!”
小王是一位剛從學(xué)校調(diào)到縣教育局機關(guān)工作的年輕人,在領(lǐng)導(dǎo)面前不便說什么,于是把目光投向了老林。
老林只好笑著解釋:“張師傅哪里都熟,以后到了村里你好好招呼就行了。這次一下來就坐小車進村影響不好?!?br />
趙明堂似乎是習(xí)慣地摸了摸刮光的下巴:“那我們就在街上安排吧?等一會鄉(xiāng)里還要開會,會開完了也就差不多到點了?!焙鋈?,他小眼一亮,“王書記來了!”說著,便揚起手沖著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子喊起來,“王書記,林局長來啦!”
正在辦公樓門前迎接縣委小康工作隊的太平鄉(xiāng)黨委副書記王為民聽見喊聲,立即走了過來:“嗬,老林!我正琢磨著你怎么還沒到呢?”
趙明堂迎上去,像遇見救星似的,忙說:“林局長剛到就要司機回去,我怎么也留不住,這回就看您書記和同學(xué)的面子了!”
王為民與老林曾在縣委黨校一同學(xué)習(xí)過一個月,彼此關(guān)系不錯。他打個哈哈,笑道:“那不行!一定得留下來,我還想坐你的車去一趟趙家村呢,那里是我包的點,從現(xiàn)在起,我與你是有車同坐,有飯共吃!”
老林還想說什么,王為民用手勢攔住了:“入鄉(xiāng)隨俗,這里聽我安排?!?br />
老林沒了主動權(quán),只好聽?wèi){王為民的安排,在鄉(xiāng)里吃完飯后坐車進村了。
從太平鄉(xiāng)到趙家村約二十來里鄉(xiāng)路。由于前些時下了好一陣子春雨,近日天氣才轉(zhuǎn)晴,所以路面盡是人走車軋牲畜踩的痕跡,疙疙瘩瘩,坎坎坷坷。盡管司機小張盡量擇路而行,但小車依然免不了一顛一簸的,坐車的人也不時被掀起和跌下。
老林本來就有腰疼的老毛病,此時更是覺得難受,他用手緊按著疼處,強撐著盡量避免流露出痛苦來。
王為民上車后一直都興致頗高,總是扯著老林說這說那。后來他覺察出老林有些異樣,忙關(guān)切地詢問:“怎么啦?顛得受不了?”
坐在前排一路上似乎打著瞌睡的趙明堂像是忽然驚醒地扭過身來:“林局長要不要休息一會?”
老林搖搖頭:“沒事!”
車?yán)^續(xù)前行。到了趙家村地界,路面忽然變成了比較平整的磚渣路。老林吐了口長氣,提起精神問:“幾時整好了這一段路?”
趙明堂孩子似地笑笑,不無奉承地說:“這全是王書記領(lǐng)導(dǎo)有方,去年他要我們把這當(dāng)作重點工程搞呢!”
王為民馬上聲明:“王某人有這個心沒這個本事!這段路能修起來,全是老趙的功勞!去年他花了將近一年的時間,到鄉(xiāng)里、縣里、省里找趙家村在外工作的人員和曾在趙家村住過點的領(lǐng)導(dǎo)干部磕頭,總共籌了八萬多元,硬是把這段四五里長的路修了!老林你沒看出他為什么要你的小車來?不就是為了顯顯他的路么!”
“我可沒這個意思??!”趙明堂求救似地望向老林,“林局長您聽我提過路么?”
滿車的人都開心地大笑起來。
二
趙家村是一個只有六個村民小組三百來戶一千來人的小村。村落基本上濱著一條不很規(guī)則的三岔河相向而建。從三岔河的交匯處劃分,一二組在主流的上游,五六組在下游,三四組在支流,村委會、小學(xué)校、泵站、輾米房等公用設(shè)施在中間地帶。老林和小王的住處便被安排在村委會內(nèi)。
村委會是一棟一大間帶兩小間的獨立平瓦房,坐北朝南,出場寬闊。它的東西兩側(cè)是小間,一為村廣播電話室,一為小賣部。大間居中,原設(shè)有會議室和書記會計辦公室,現(xiàn)將內(nèi)廂房的辦公室臨時改成了臥室。很顯然,臥室剛粉刷過,蚊帳等日常生活用品也是新置的,讓人一看就覺得比較舒適。老林和小王就此安頓下來了。
第二天早上天剛亮,老林便起床了。他步出戶外,深吸了幾口新鮮空氣,信步朝東頭走去。
不遠(yuǎn)處,隱約瞧見趙明堂和一個瘦骨嶙峋架著拐杖的花甲老人在爭執(zhí)著什么。老人像是硬要往這邊屋里來,趙明堂叉著腰故意擋著他的路。
“我要見工作組,我要向工作組反映情況?!崩先瞬槐安豢旱穆曇麸h了過來。
“有什么向我說,別湊熱鬧!”趙明堂壓低聲音警告道。
“你?我要告你!”
“告吧!只要你精神好,告到北京都行,看誰理睬你?!”
老人沒作聲,又要硬闖。
趙明堂拿腳踩住了他的拐杖。
兩人僵持了一陣子,老人只得悻悻地掉頭走了。
老林裝著剛散步過來的樣子,叫道:“趙書記!早??!”
趙明堂打個激凌,轉(zhuǎn)過身,表情極不自然地回應(yīng)道:“林局長早!”
“一大早忙什么呢?”老林主動挑起話頭。
“咳,晦氣!一大早就叫瘋老頭給纏住了,說是要告狀。鄉(xiāng)下人素質(zhì)就是差,屁打不出就到處亂叫!”趙明堂發(fā)牢騷地說。
“老頭叫什么?他要告誰?”老林裝著不經(jīng)意地問。
趙明堂不情不愿地回答:“田啟旺。他嚷著要告我呢!神經(jīng)?。 ?br />
老林默念了兩遍名字,像是忽然記起了什么,忙問:“是不是原來整治‘摘帽地富’引起轟動的那個田啟旺?”
趙明堂點了點頭。
──曾幾何時,田啟旺的名字連同那段傳奇式的故事在全縣范圍內(nèi)引起過很大的轟動。那是“地富摘帽”那一年,趙家村的幾戶地富被摘帽后紛紛找村組干部要過去的土地和房屋。村組干部拿不準(zhǔn)譜,就向時任支書的田啟旺反映情況。田啟旺二話沒說,便把事情一把攬了過來。那幾戶“摘帽地富”聽到這個消息,糾合在一起直接找上了田啟旺的門。田啟旺想使個緩兵之計,說過幾天請示上級后答復(fù)。那些人不肯,硬逼著他當(dāng)場表態(tài)。恰在這時,他最小的兒子放學(xué)回家,那些人便抓住孩子威脅他。他警告他們不得胡來,并要他們每戶派一名代表于下午三點鐘帶著憑據(jù)到當(dāng)時的大隊部找他。那幾戶派人按約前往,他早已等在那里。他先要那幾個人把憑據(jù)給他,然后從抽屜里搬出幾本帳簿,“這是你們要的東西,你們帶刀子來沒有?”他平靜地問。那幾人懵了,面面相覷。有一位領(lǐng)頭的問:“你這是什么意思?”田啟旺冷冷一笑:“事情不是明擺著么?我是共產(chǎn)黨的支書,共產(chǎn)黨把這個家交給我就是要我管好,你們要從我這里把共產(chǎn)黨的果實拿走,如果不帶刀子先殺了我,我會讓你們拿走嗎?”那幾個人感到自己被耍了,立即紅了眼,恨不得撲上去一口把他給撕了。那領(lǐng)頭的逼過來,咬著牙說:“你不要逼我們!我們這幾戶不是沒有人被你們殺過,這些年你讓我們受的罪,比殺還難受,讓你嘗嘗這滋味也未嘗不可!”沒等他說完,田啟旺朝桌上猛擂一拳,吼道:“看你還反了天!都給我綁了!”立即,早已埋伏在屋內(nèi)屋外的十幾名民兵沖過來,把這幾個鬧事的給捆了個結(jié)實,并且狠狠地教訓(xùn)了他們一頓……
“他不是好好的么?怎么瘸了腿呢?”老林收回思緒,又問。
趙明堂似乎有些不耐煩了:“在水利工地上炸斷的。他簡直成了村里的累贅了!”
老林不便再說下去了,他像有些不認(rèn)識趙明堂似的看了他一眼,他的心底涌出一股蒼桑悲涼的感覺來。
三
趙明堂逐漸感覺出了工作組對自己態(tài)度的變化。為了摸清個中原因,他趁老林到鄉(xiāng)里開會之機,指令自己的侄女--村廣播電話員趙亞莉來找小王打探實情了。
“趙支書聽說有人告他的狀,正在追查,想搞打擊報復(fù)呢?!壁w亞莉故意設(shè)了個圈套。
小王想都沒想就說:“打擊報復(fù)罪加一等!”
趙亞莉裝著害怕的樣子:“小聲點。他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弄不好我在這里都呆不下去?!?br />
小王一副男子漢氣魄:“說邪了!有什么事盡管找我!”
“他可是神通廣大?。 ?br />
“鐵證如山,誰也救不了他!”……
趙亞莉風(fēng)情地一笑,然后馬上轉(zhuǎn)回來把情況一五一十地報告給了趙明堂。
趙明堂感到極大的委屈和憤懣。他想,自己干支書十四五年,沒功勞有苦勞,沒苦勞有疲勞,群眾怎么就非要與自己過不去,工作組怎么就聽到風(fēng)就是雨呢?這么多年來,自己一不反黨,二不貪污,三不亂搞女人,難道還對不起組織和群眾么?
說到問題,誰身上沒個把虱子?即使攤牌講,又算得了什么呢?說我大權(quán)獨攬,搞高壓政策,一言堂,我不否認(rèn)。凡是熟悉農(nóng)村工作的人都清楚,如今各種各的田,各搞各的事,沒個集中統(tǒng)一的號令能收得攏人心?說我請客送禮,拉關(guān)系,走門路,搞不正之風(fēng),我也承認(rèn)。如今放開搞活,抬手動腳都要意思意思,大事小事都要表示表示,我不順應(yīng)潮流行得通?就說修路這件事,不下點本錢能討來那么多錢?說我責(zé)任感不強,事業(yè)心太差,不就全憑領(lǐng)導(dǎo)口里一句話?捧可以上天,貶只有下地獄,哪里有什么尺子可量?
這些年集體空了,群眾窮了,這的確是事實。但板子也不能全打在我一人身上呀!你上頭一時要這樣搞,一時又要那樣辦,不知搞了多少瞎指揮,難道就不應(yīng)該負(fù)點責(zé)任?先前逼著辦企業(yè),集體積累的十多萬塊錢投進去打了水漂;接著號召“一刀切”種苧麻,良田都?xì)Я耍槎嗔擞譀]人管賣;再往后要求村村戶戶養(yǎng)肉鴨,品種不對路,一場瘟病差不多死了個精光……這樣折騰來折騰去,哪有不垮之理呢?
群眾反映我以權(quán)謀私,撈好處,這真有些言過其實。我兒子女兒先后讀師范、分配工作,的確用公家東西找過人送過禮,但這又有多大問題呢?幫忙的人都是一二十年的老交情,即使不找事,逢年過節(jié)村里也都要送點土特產(chǎn)表示一下心意,我一搭兩求有什么值得嘀咕的呢?至于說我把本家的人都安排在村里干好差事,有點偏心我不否認(rèn),但也要能拿起呀,像教書、播音,沒點文化知識能行?
捫心自問,這些年也做了一些缺德事。像發(fā)展黨員,這些年一個也沒搞。為什么呢?我有我的苦衷。田啟旺出事那年,鄉(xiāng)里物色接班人,田啟旺全力舉薦李元吉,群眾里頭對他呼聲也最高,因為他當(dāng)時是村長,我只是民兵連長??墒牵髞磬l(xiāng)里還是定了我,為什么呢?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一個在黨一個不在黨。從那時起,我就感到在不在黨是一道大門,這道大門必須牢牢看好,不得瞎開。后來自己的威信起來了,地位穩(wěn)固了,于是試圖培養(yǎng)個把接班人。我看中本家的一個侄子,他高中畢業(yè),能說會道,于是我把他一下子提拔到我當(dāng)初的位置上,并準(zhǔn)備發(fā)展他入黨。哪知他恩將仇報,背地里到處說我的壞話。若不是發(fā)現(xiàn)及時,把他擠出去當(dāng)兵,我就栽在他手里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這樣的傻事誰還會干?關(guān)于田啟旺,應(yīng)該說是善惡有報,他在關(guān)鍵時刻拿捏我,我怎么會給他好果子吃呢?還有打人捆人,撮人家的谷子,掀人家的房子,割女人的卵子,等等,已經(jīng)記不清得罪了多少人了!我也準(zhǔn)備好遲早一天會遭報應(yīng)的,但不知這一天怎么就不知不覺地來臨了……
怎么辦呢?主動交待吧,好像沒那個必要;求人說情吧,沒有十足的把握;任人處置吧,更是心有不甘……趙明堂思前想后,總也找不出靈驗的解方。最終,他急中生智,決定還是照老辦法行事--主動辭職,以退為進。因為,他覺得目前趙家村的黨員里頭沒人能撐起趙家村這片天!
四
果然,趙明堂辭職不干后,趙家村一下子就陷入了癱瘓的境地--鄉(xiāng)里交代的任務(wù)無法完成,村里的工作沒人牽頭組織,連扯皮的事都比往常多了起來……
老林為此很著急。連續(xù)開了幾個會,又先后找了些黨員干部談話,試圖扭轉(zhuǎn)這種局面。但收效甚微。于是,老林把情況用電話分別報告給了工作隊長和王為民。
工作隊長指示老林一切聽從當(dāng)?shù)攸h委的意見。
王為民則明確要求老林多做趙林堂的思想工作。
老林無奈,只好親自來到了趙明堂的家。
趙明堂的家在一組東頭,兩層樓房,前后帶院子,院墻上插滿了防盜的碎玻璃,大門設(shè)有雙道鐵門并有狼犬看守。在趙家村,像這樣的兩層樓房并不少見,但有如此氣勢的卻再也找不出第二家。老林初次到趙家時就為它的氣勢所鎮(zhèn)服,特別是從那條高大兇狠的狼犬身邊走過時,心里更是直發(fā)怵。以致后來老林再也沒踏進過趙家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