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姐姐
一
1977年暑期的一天中午,我們家剛吃完午飯,小隊隊長王結(jié)巴就領(lǐng)著大隊支書吳麻子和一個好看的陌生姑娘來到了我們家。我娘趕緊從廚房跑上前來,又是請坐又是斟茶。王結(jié)巴急急地喝了幾口茶后用手一抹嘴巴,說:“吳、吳支書、來……”吳支書接過話頭:“我今個來,是給你們交待一個任務(wù)的!”他用手指了一下那個姑娘,“這是小張同志,是從武漢下放到我們東方紅大隊的知識青年。大隊決定,她今后就在你們家吃??!你有什么想法嗎?”沒等我娘開口,他又說:“你們家老王是國家干部,你身體又不是很好,這是大隊對你們的照顧。你要盡量把小張同志照顧好,既不能出什么紕漏,又不能搞特殊化。知識青年是大事!小張同志在農(nóng)村這個廣闊天地里能不能鍛煉成長,你可是責任不小??!”我娘陪著笑臉正準備應話,王結(jié)巴就搶著幫腔道:“支書的話――你可記、記住了?可、可不能、出么子岔子?。 ?br />
我娘被噎得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很生氣,恨不得馬上把麻臉支書和結(jié)巴隊長轟出去??晌医悴恢裁磿r候站到了我的身旁,她用一只手緊緊地按住了我的肩頭。
“哎――我說支書、隊長,你們莫嚇人唦!”那個好看的陌生姑娘忽然笑著沖支書和隊長說了一句,然后把臉轉(zhuǎn)向我娘:“阿姨您姓何吧?”待我娘點點頭,她又說,“那我就叫您何阿姨吧!何阿姨,我叫張朝陽,今年17歲,高中剛畢業(yè),家住武昌,以后在您家給您添麻煩了!”我娘緩過神來,得體地回應:“不麻煩!不麻煩!以后招待不周,還請你多擔待!多擔待!”說完,她朝我們姐弟招招手,“來!紅云、紅星,快過來認認城里來的姐姐!”
我和姐一同小步向前,張朝陽卻大步跨了過來:“還是讓我先認認漂亮的妹妹和弟弟吧!”她先向我伸出手,“你是紅星?”我稍一遲疑,她就笑了,“小男生還害羞呢!”隨后,她就主動拉起我姐的手,說:“紅云妹妹,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先帶我去房間放下行李好嗎?”
這句話提醒了麻臉支書,他連忙站起來說:“對對!快把行李放下來!你看我們光顧著說話,竟然讓小張同志一直肩背手提的!水姑妹子,你快帶我們看看小張同志住哪間房好?”張朝陽馬上攔住他說:“支書您就別操心了!我們會安頓好的!您忙您的去吧!有事我會向您匯報的!”
麻臉支書有些尷尬地搖搖頭,只好邊告辭邊叮囑我娘:“這小張很特別的,你要多上心!”我娘有些底氣地說:“您放心!這孩子招人喜歡!我會照顧好她的!”
我的心像是忽然被什么東西攪動了一下,立即涌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我不由自主地一屁股坐在了門坎上。
我娘送走支書和隊長后折轉(zhuǎn)身,一走到我面前就說:“你發(fā)什么呆???還不趕快去幫城里來的姐姐安房啊?”
我家的住房條件在村里可以說是相當好的。房屋雖然是土改時分的地主的老屋,比較陳舊,但經(jīng)過粉刷和維護,外觀上還有些看相,住起來也挺實用。八柱兩間的磚瓦房,一間堂屋帶小套、一間隔成大小兩個房,另外還搭了個簡易廚房,供我們一家四口使用,顯得既寬敞,又舒適。
通常情況下,我們長期在家的三個人(爸一般周末才回家)一人住一間房--娘住大房,姐住小房,我住小套,各得其所,互不相擾。只有在特殊情況時,如留客過夜或鄉(xiāng)親借宿,我們才會暫時讓人擠一擠或騰出房間讓別人住。不過,我娘的房始終是不動的,她的床鋪也極少讓外來的她人去擠。我曾不解地問娘這是為什么,娘嚴肅地說:“這是老規(guī)矩!”
老規(guī)矩大都是有些老講究的。如結(jié)婚的女人一般不動房,是怕影響妻子的地位,床鋪一般不讓外來的她人去擠,是怕沾上晦氣。當我從我姐口中得知這些原因后,雖然覺得這只不過是迷信和唯心,但還是給予了足夠的理解和尊重,一旦遇到類似情況就搶先替娘出頭。我娘挺高興,直夸我長大懂事了。
這次冷不丁冒出個女知青來我家住,而且是大隊安排的長住,她的房怎么安呢?我轉(zhuǎn)動腦筋想了想,覺得這還真是個問題:如果讓她一個人住,那么我和姐就必須擠了;如果讓她和姐住,又不知她和姐愿不愿意。最后我干脆懶得想了,準備先看看娘的安排再說,如果不合我意,我就堅決反對。
我姐在領(lǐng)著張朝陽看房間的時候也已拿定了自己的主意:寧可我們姐弟倆受些委屈,也決不壞了娘的規(guī)矩。
我娘仿佛看出了我和姐的心思,所以特意把我們倆和張朝陽召集起來說了自己的想法:“今天朝陽到我們家來,我很高興。俗話說得好,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從今往后,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怎么相處,你們都很清楚,要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要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所以朝陽的房間,我想安在前房(大房)。我和紅云一起住,他爸回來后和紅星擠一擠。你們看這樣行不行?”
我首先表態(tài)說:“不行!”
我姐也紅著臉小聲附和:“我也覺得有些不妥,娘的房……”
我娘笑著說:“你們姐弟的意思我明白。剛才我不是說了么,朝陽現(xiàn)在是我們家里的人了,是我閨女,那些老規(guī)矩不適用了?!?br />
我扯橫說:“不管適不適用,反正我不同意!”
我姐看似轉(zhuǎn)彎實則是堅持己見:“我覺得朝陽姐住我的房比較好。我和娘或弟住都行?!?br />
我娘有些不高興了,皺著眉頭說:“你們倆今天是怎么啦?娘說的話也不聽?剛才的一番話都讓你們當耳旁風了?不再說了,就按我說的去做,馬上動手清房!”隨后,她有些難為情又有些掩飾地對張朝陽說:“朝陽你別介意啊,她(他)們總是喜歡和我扯筋,你以后見多了就會習慣的。”
張朝陽笑了笑,說:“何阿姨我沒事的。我在家里比他們還喜歡扯筋抬杠,有時候還故意氣人呢!家庭嘛就是這樣,說說笑笑、吵吵鬧鬧、熱熱鬧鬧,這才有意思!我早已習以為常了,希望今后大家都不要介意才好。你們剛才說的我也大致聽明白了,我說說我的想法行么?”
我娘忙說:“行!行!有什么說什么,不用顧忌!”
張朝陽看了看我和我姐,然后對著我娘說:“剛才紅云帶我看了一下房,總共三間房三張床,你們一家子住著蠻不錯的,我加進來怎么著對你們都有影響。我不想搞得太麻煩,剛才紅云說可以擠,如果不嫌棄,我想暫時和她擠一擠。現(xiàn)在天氣熱,如果擠在一起受不了,我就在堂屋睡一陣子竹床。等以后有條件了,阿姨您看能不能和紅云把房和床換一換,然后再給我添一張小床,這樣大家的意思就基本上都照顧到了。不知你們覺得行不行?”
這還有什么不行呢?簡直是出乎意料、超出想象而又合情合理!我們一家三口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表了態(tài)。我娘更是激動地表示,馬上調(diào)房和床,讓我姐睡竹床,張朝陽睡床,并盡快捎信給我爸讓他想辦法弄張床回來。張朝陽還想說什么,娘攔住了她:“朝陽你別說了,就這么定了,這已經(jīng)是夠委屈你的了?!?br />
二
張朝陽真的很特別。我原以為麻臉支書當時這么說只是替自己打打圓場,哪知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都證明了他所言非虛。
當天晚上,張朝陽就把我姐鬧得幾乎一夜沒有睡好。
我姐去年初中畢業(yè)就回村干活了,雖然現(xiàn)在才滿16歲,但隊里早已把她當勞動力派工了。眼下正值割早(谷)插晚(秧)的“雙搶”時節(jié),這是農(nóng)村一年中最忙最累最苦的日子,我姐每天都和大人們一樣起早貪黑地忙活,不是割谷就是插秧。所以,她每天都幾乎累得半死,回家后只想上床休息睡覺。這天當然也不例外,她晚上摸黑回家簡單地吃過洗過之后就上了竹床。張朝陽下午幫我娘調(diào)整了一下床鋪后拉著我到處轉(zhuǎn)了轉(zhuǎn),此刻還處在興奮之中,于是硬拉著我姐說話。我姐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張朝陽便走過去把她推醒。再說、再睡;再推,反反復復,至少三個來回。后來我姐實在熬不住了,任她怎么推也只顧自己睡去了。
張朝陽沒人說話了,瞌睡也就自然來了。她連打了幾口呵欠,然后放平身體準備入睡。可是,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解小溲了,黑燈瞎火不知怎么解決,于是她又起身使勁把我姐弄醒。我姐一聽這事就撩起蚊帳摸火柴點燃燈,然后指著墻角說:“那有馬桶?!睆埑柨春笠汇?,說:“我不習慣,麻煩你陪我上趟廁所吧?!?br />
我家的廁所在廚房后面,于是我姐只好強打精神下床領(lǐng)著她去。哪知到了廁所她卻說:“不是不是,這是茅坑,我白天看過,又臟又臭,蹲不下去。我說的是村頭禾場邊的公用廁所。”說完,她就把手電筒光朝東邊照了照。我姐有些為難地說:“都半夜了,還那遠,那邊又有墳塋,今個就將就點吧?!彼t疑了好半天,這才下定決心小心翼翼地走進去。
解完溲,張朝陽還想擦洗一下,因為她的屁股被蚊子叮了幾口癢得難受。我姐不好說什么,只得幫她去舀水。等她擦洗完畢,雞就開始叫了。
第二天天還沒亮,隊里上早工的鈴聲就響了。我姐硬撐著身體爬起來,揉揉惺忪的眼睛就出了門。我娘知道她昨晚沒睡好,恐怕她身體吃不消,于是趕出來想替她去出工。我姐清楚娘的體質(zhì)和病情,堅決沒有同意。我娘也沒再堅持,等我姐一走,她就到廚房準備早飯去了。
張朝陽一直睡到我姐上早工回家吃飯才起床。她一見我姐竟然沒心沒肺地問:“呃——你昨晚睡得怎樣?我沒影響你吧?你這么早起來干什么???”當我姐告訴她去插秧了,她差點叫起來:“你怎么不叫我???昨晚不是說好今天跟你一塊插秧的嗎?你插完沒有???”我姐笑著說:“那哪能插完!至少還得大半個月呢,到時候有你做的。我們快吃飯吧,等會又要上工了。”“你們先吃吧。我還沒梳洗呢。”張朝陽說完,就按部就班地去刷牙、洗臉、梳頭了。
我們耐心地等了她好半天才一起吃飯。然后,又一起出門去上工——娘去禾場打場,我們仨去田里插秧。一路上,不時有人問起她是誰,我娘或姐剛回告說她是武漢下放的知識青年,她就立馬接上腔:“我叫張朝陽,今后請多關(guān)照?!比藗円娝瘸霰娪蛛S和,就自然而然地走了攏來。等到了村頭,我們身邊就跟了一大群人了。
結(jié)巴隊長此刻正站在村口清點上工的人數(shù)。他見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就扯開喉嚨叫:“哎――,那是誰――磨洋工啊?還想不想――記工???”張朝陽搖著手大聲應:“隊長!我是張朝陽啊!不關(guān)他們的事!”
張朝陽這一小小的舉動立即贏得了人們的好感。我娘更是覺得臉上有光。我們與她分手后,她馬上又向別人介紹起張朝陽來。
我的心情不禁復雜起來了:一面佩服張朝陽敢想敢說,一點也不認生;一面又不滿意她大大咧咧,好出風頭;同時還有更多的不服氣……
果然不出我所料,到了田里,張朝陽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在泥水里沒走幾步,就把褲管濺濕了。拿起秧苗,完全不知道該怎么弄。我姐只好先給她講些最基本的常識,然后手把手地教她:“插秧一般分為向前和后退兩種方式。向前就是面朝空田往前插,后退就是背對空田退著插,相對而言,后退要比向前難度低一些。一個是行距和株距好把握,只要先定好距離插上兩排秧,往下前后左右對齊著插就行了;二個是腳步怎么移也不會影響什么。所以我們先從后退練起。來!先像我這樣用左手拿起一把秧,試著用大拇指、食指和中指聯(lián)合起來把它大致分出4到6棵,同時用右手的這三個指頭把它拿過來,然后伸直食指和中指順勢將秧苗插進泥里。注意這個時候大拇指一定要同時縮回來,不然秧苗要么是插松了漂起來,要么是插淺了成冤蔸秧……”張朝陽像小學生一樣認真地聽著,比劃著,然后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練習。我看后覺得挺有趣,忍不住偷偷笑了。我姐發(fā)現(xiàn)后瞪了我一眼,說:“紅星你過來!你來陪朝陽姐慢慢插,我趕一下進度?!?br />
我抹不開面子只好走了過去。張朝陽挺謙虛地說要我多指導指導她。我嘴里說不敢當不敢當,心里卻還是有一種我比她強的感覺:張朝陽啊張朝陽,原來你也有不如人的地方啊。
張朝陽不清楚我的心理,繼續(xù)一招一式地練習插秧,并不時向我請教一些問題,我開始只是應付她、敷衍她,后來竟不知不覺地真心教她、幫她了。
她很聰明,悟性也高,手也靈巧,不到半天功夫就基本上掌握了插秧的技巧。我姐插完一廂后轉(zhuǎn)回頭,認真觀察了一下她插秧的動作和已插的秧苗,不禁贊嘆道:“朝陽姐你真不錯呢!這么快就把秧插得這么好,都快超過我們了!”她立馬直起腰驚喜地問:“你說的是真的嗎?”她拿眼先瞄瞄自己插的秧,然后再瞅瞅我姐和我插的秧,笑著說:“紅云你這是鼓勵我呢!一看就看出你插的又快又好,紅星第二,我最后。不過,我相信多練練有可能趕上紅星。紅星你說呢?”
我萬萬沒有料到張朝陽竟然會這么說!竟然是這么一個沒有良心的人!我想回擊她一下可一時找不到恰當?shù)脑挘谑侵缓脷夤墓牡卣f:“你現(xiàn)在就超過了我行了吧?”
張朝陽陪著笑臉說:“紅星你可別生氣呀!我可不是這意思,我的意思……”
我沒等她說完,就搶白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你認為你插得比我好么?也不撒泡尿照照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