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大黑(人生·小說)
太陽已經(jīng)躲到了大山背后,山谷一片寧靜,沒有人說話,沒有狗叫,甚至連鳥也住了嘴。福旺叔端起了獵槍,烏黑的槍管在夕陽下泛著瘆人的亮光,黑洞洞的槍口緩緩地指向了大黑。槍口在微微的顫抖,大黑不知道福旺叔是因為報仇的激動,還是因為于心不忍,但槍口有些顫抖,它看出來了。大黑望了望主人,主人灰色的背影也像一座大山,一動不動,它知道,是時候了。大黑閉上了眼睛,想著自己的所作所為,它明白,這是應(yīng)得的,它不想逃避,一切都無法挽回……
它懷了孕,就這幾天小家伙們就要出生了,但是,它還是拖著沉沉的大肚子,走出了家門。主人不在家,它必須要盡到自己的職責(zé),果樹園不能有人進(jìn)來。它有些吃力地在山路上行走,果樹上掛滿了黃橙橙的果實,這是主人一年的心血,來之不易,它必須要好好的看管。但是,肚子實在有些沉,它的腿有些軟,比平時慢了很多,它必須要把果園走一遍。果園其實就是一座小山,只有一些樹枝扎著的籬笆,想阻擋一些動物,人是沒法擋住的。它到了半山腰,實在是有些走不動,就停下了腳步。抬頭望了望,太陽剛起來沒多久,還有一些白霧聚集在山谷中,果樹上有各種鳥兒不停地跳上跳下地歡叫著。山下的人家屋頂上冒著青色的炊煙,它已經(jīng)聞到了誘人的香味,它吞了吞口水,想繼續(xù)前行。
然而,肚子一陣痙攣,接著是一陣巨疼,讓它站立不住,看來小家伙們是要出來了。它趕緊往回走,但是好像有些來不及了,有個小家伙已經(jīng)迫不及待的要降臨到這個世上。它想走快一點,加快了腳步,但又害怕動作過大,擠到了小家伙們。突然一陣劇痛讓它無法站立,它的后腿曲跪到山路上,腦袋一陣暈眩。這是它第一次生孩子,它不知道生孩子有什么樣的感覺,但是這么疼,它沒有想到。疼痛沒有絲毫的減輕,已經(jīng)感覺到一股熱熱的東西流了出來,它回頭一看,看到一個小家伙的頭露了出來,還有一只腳,一股鮮紅的血順著流到了山路上,雜草上,鮮紅的血在碧綠的草葉上,鮮艷得如一朵朵紅色的鮮花。
小家伙太心急,或者是自己不該加快跑動的步伐,孩子再也動彈不了了,被卡住,出不來。它試圖用舌頭去舔舐孩子,但它無法彎曲身子,肚子里還有其它的小家伙們。它看見第一個小家伙已經(jīng)沒了力氣,小小的腦袋耷拉著。必須趕緊往回跑,它自己已經(jīng)無能為力,只希望能碰到一個人,他們是有辦法的。可是主人不在家,它吃力地向山下走去,也許就能夠碰到一個人。說是走,已經(jīng)算不上了,應(yīng)該是爬,它后腿無法站立起來,在山路上拖著前行。它感覺越來越暈,眼睛越來越模糊,也聽不到什么聲音了,但它沒有停,還是在一點一點的向前挪動。它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兒,眼睛都沒力氣睜開,頭也抬不起來,它想叫一聲,可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力氣在一點點的耗盡,甚至連呼吸都沒力氣了,但它還在往前爬,終于,它垂下了腦袋,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陣疼痛將它喚醒,疼痛的位置變了,是在肚子上,它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間雪白的屋子里。首先它就看見了福旺嬸,很關(guān)切的眼神在看著它,接著它看見了主人,它知道自己又活過來了。當(dāng)它終于可以行走了以后,主人專門帶它到福旺嬸家,來到她面前,主人要它前腿曲地,頭挨到地上。它明白了,是福旺嬸救了它,主人是要它感謝福旺嬸,它將頭和身子緊緊地貼到地上,一動不動。從此,它每次看到福旺嬸就做著相同的動作,心甘情愿,心里明白,沒有她,它就已經(jīng)死了。
……
大黑想再看福旺嬸一眼,可它沒有看見,是的,它把她那么狠心的咬了那么多的傷口,她肯定是無法出來了。它垂下了頭,眼角淚水不由自主的流了出來,心里懊悔不已,但它知道,這一切都無法挽回了。在福旺叔的槍口下,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也算是最好的回報,既然福旺嬸救了它,那就讓福旺叔再把它拿回去吧。它沒有一點逃跑的意思,靜靜地一動不動,它閉上眼睛,等待著那一時刻的來臨……
主人最信任福旺嬸了,也知道它明白福旺嬸對它的恩情,因此,只要主人有事要出遠(yuǎn)門,好幾天才能回來,主人就會將它交給福旺嬸。它也希望到福旺嬸家,不僅僅是因為她對它好,它還希望能夠保護(hù)她的安全。它每天除了要巡果園,也一定會到福旺嬸家周圍轉(zhuǎn)一圈,它不能容忍對她安全有威脅的一切的存在。如果有機(jī)會讓它去保護(hù)福旺嬸,它是會毫不猶豫的,無論面對什么,它都會沖上去,它一直盼著有這么一天,當(dāng)然也希望這一天永遠(yuǎn)都不要出現(xiàn)。這次也不例外,它又到了福旺嬸家中,當(dāng)然每次主人都會要求福旺嬸將它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怕它有出格的舉動。它心里清楚,自己是絕對不會傷害福旺嬸的,但主人要求這樣做,它也沒有任何抱怨。它走進(jìn)了那間屋子,來過了很多次的屋子,主人要求福旺嬸將門鎖住。它只能通過一個高高的小小的窗口,看見外面的天空了,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福旺嬸會給它很多好吃的,從來不會餓著它,它躺在了柔軟的稻草上,慢慢地睡去。
福旺嬸按時來給它送飯,變著花樣的飯,當(dāng)然,每餐都缺不了肉,它最喜歡的肉。每當(dāng)它一聞到新鮮肉的血腥味,就抑制不住地興奮,肉實在是太好吃了。它看見鮮紅的東西就極為亢奮,一口咬住,牙齒鉆進(jìn)肉里,一陣撕咬,一條條肉在舌尖,滑入肚中,那感覺實在是太美妙了??上Ь褪巧倭搜?,它喜歡熱乎乎的血在嘴中流淌,甚至從嘴沿一滴一滴地流出來,落到地上,太美了。主人倒是經(jīng)常給它一些活雞活鴨,但是福旺嬸不會,她似乎不忍心看到這個場面。不過這沒有什么關(guān)系,福旺嬸對它好著呢,忍幾天就沒事了,難得碰到她這樣的好人呢。
它躺在稻草上,瞇著眼睛,其實沒有睡著。突然,它一骨碌站了起來,它聞到了陌生人的氣味。果然一會兒它就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在跟福旺嬸說話,說了什么,它聽不懂,但很是熱鬧,福旺嬸也很是高興,這它聽得出來。它想到外面去看看,看看果園,嗅嗅野草,但主人沒回來,它是不能出去的,應(yīng)該快了。福旺嬸不停地在和別人說話,好像還有脫衣服的聲音,看來來人是福旺嬸的好朋友了。它在屋里來回地走來走去,它想看看來的人是誰,長什么樣,可它出不去。外面該多好,可以快速地跑,跑好遠(yuǎn)都行,風(fēng)在耳邊呼呼地吹,順著身上的毛滑動,就像主人輕輕摩挲的手,該是多么舒服啊。越是想起來,它就越是有馬上想出去的沖動了,但它知道,主人沒回來,它不能出去。
它感覺福旺嬸要給它送飯了,果然,有人來到了門邊,它想應(yīng)該是福旺嬸,可是今天的氣味不太一樣,好像又不是福旺嬸。它有些緊張,不知道是不是福旺嬸,不會是別人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一團(tuán)火紅撲入到它的眼里,它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看到了一大團(tuán)肉,鮮紅的肉。氣味也不是福旺嬸的氣味,好像有她的氣味,好像又不全是,它沒有心思去辨認(rèn)了,眼里只有一團(tuán)鮮紅。它突然向往著血腥的味道,那熱熱的血腥的味道,是那么的讓它激動。它眼里已經(jīng)看不見別的了,只有鮮紅的顏色,和肉一樣的顏色。這像是一團(tuán)火,點燃了它的野性,它已經(jīng)沒有理智去判斷了,只想盡快地喝到鮮血,歡快地去撕咬。它咧開嘴唇,露出了雪白的獠牙,嘴里發(fā)出“嗚嗚”的歡叫聲,渾身充滿了力量,后腿一蹬,它沖開了虛掩的門,撲了上去。
它盡情地撕咬著,它嘗到了久違的鮮血,這讓它更加的興奮,嘴里的“嗚嗚”聲從牙縫間一直不停,一直不停的還有熱乎乎的血。它專咬鮮紅的地方,凡是紅色的地方它都不放過,牙齒鉆了進(jìn)去,再拼命地撕扯出來,但肉并不多,枯澀的棉花倒是不少,看來還得咬更深一些。身下傳來了驚恐的尖叫聲,好像是福旺嬸,但氣味不對,不完全是她的氣味,它已經(jīng)沒時間去辨認(rèn)了。它一直不停地撕咬,可吃到嘴里的肉并不多,它用盡全力想要咬得更深一些,可是牙齒好像不夠長。得先把外面的衣服撕破,才能嘗到更多的鮮血,那熱乎乎的鮮血。
突然,它腦袋一陣劇痛,差點暈倒,接著后腿也是一陣劇痛,不行,得跑了。在身后的謾罵呵斥聲中,它沖出了大門,像箭一樣躥了出去。肉、鮮血,它腦海中滿是這個,在哪兒才能找到肉和鮮血?它沖下山,突然看見一只雞,主人喂過它的雞,它猛撲上去。一股血直往嘴里冒,哈,這感覺太舒服了!它猛力地撕扯,羽毛翻飛,幾大口那只雞就進(jìn)了它的肚中。它還沒吃飽,又撲向了另外一只,雞拼命地哀鳴著,這更刺激了它的野性。它幾步飛奔過去,一下就撲了下來,很快,雞就悄無聲息。但血還是熱的,汩汩地向它的嘴里直涌,它覺得自己是一只狼了,充滿了無窮的力量,和野性。它聞到了許多人的氣味,還有嘈雜的聲音,許多人在向它圍來。它往家里跑去,卻突然想起來,主人不在家,臨時的家在福旺嬸那兒。
福旺嬸?它猛地一驚,吃飽了的它突然清醒了,想起他撲過去撕咬的那團(tuán)火應(yīng)該就是福旺嬸。雖然夾雜著別人的氣味,但也有她的氣味,它極為熟悉的味道,估計是穿了別人的衣服,當(dāng)時它被那一團(tuán)鮮紅點燃了野性,瘋狂起來,沒有仔細(xì)去分辨,但現(xiàn)在它明白了,它撕咬的就是福旺嬸,它的救命恩人。它來到福旺嬸家的坡下,看到了福旺叔,拿著長長的獵槍,站在高坡上,路的那一頭,像一尊神像,怒目圓睜,它更加確定了自己的猜測。它不由自主地伏下前身,底下頭,就像平時見到福旺嬸那樣。后腿用力前蹬,眼淚掛在了它的眼角處,它想看看福旺嬸怎么樣了。它一點一點地前挪,石頭、枯枝劃破它的皮,還有荊棘掛在它身下,在地上磨著,但它沒感覺到疼痛。身后人們的叫喊聲和腳步聲越來越近,它悔恨不已,但知道自己已經(jīng)犯下了滔天大罪,激起了眾怒,它只想再看福旺嬸一眼,哪怕就一眼。它不奢望人們會原諒它,人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福旺嬸救過它的命它都能拼命地撕咬她,那如果是別人呢?當(dāng)人們覺得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的時候,他們是不會手軟的,它已經(jīng)猜到了自己的結(jié)局。
當(dāng)它距離福旺叔還有幾十米遠(yuǎn)的時候,它知道主人回來了,它抬頭看了看,主人分開了人群擠了進(jìn)來,人們圍著他說著什么,聲音里滿是憤怒和怨恨。它羞愧地低下了頭,再望一眼福旺嬸家,門沒有動,福旺叔也一動不動,它停了下來,不再前進(jìn)。主人來到它的身邊,蹲了下來,用手摩挲著它的背脊,和腦袋,聽到了落淚的聲音,它沒敢抬頭看他。主人寬大的手掌,在它身上緩緩地游走,比平時都要慢一些,手也有些抖。它沒有像以前那樣,感覺到從主人手心傳來的溫暖,反而覺得有些冷,手掌到哪兒就冷到哪兒,一直冷到了心中。主人手掌在它腦門拍了拍,這是結(jié)束的動作,它知道,主人站起身來。它望了望主人,只見到主人的背影,以及在暗暗擦眼淚的手。它知道,一切該結(jié)束了,周圍的人也都靜了下來,沒有一點聲音。它沒有跑的想法,沒有躲的意思,靜靜地趴在那兒,等待著,等待著。
周圍的人紛紛散開,離它遠(yuǎn)遠(yuǎn)的,唯有主人一直站著沒有動。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山谷極為寧靜,風(fēng)不吹了,雞不叫了,鳥也不鳴了,都在靜靜地等待著。它趴在山路上,路上的石塊梗得有些疼,傷口更是火辣辣的,但它一動沒動。它低下頭,閉著眼,什么也沒有看,什么也沒聽。它沒有想過逃跑,即使現(xiàn)在逃跑了,它也一定會回來的,回來看看福旺嬸。既然如此,那何必逃跑呢,這樣一了百了,一下子還清,其實是最好的解決辦法。這條命是福旺嬸的,既然傷害到了她,那就應(yīng)該要還。如果是換作別的人或動物要傷害她,它也會拼盡全力要他們的命的,它一直希望有這么一次報答的機(jī)會,可一直沒有出現(xiàn)。現(xiàn)在,機(jī)會出現(xiàn)了,它毫不猶豫地希望傷害福旺嬸者抵命,雖然是它自己,那也不能例外。它突然感覺輕松了許多,報恩,這個想法一直在它腦海中,一直沒有機(jī)會,現(xiàn)在竟然自己創(chuàng)造出了機(jī)會,雖然太不應(yīng)該,但也可以有個了斷了。
“砰”的一聲巨響劃破了山谷的寧靜,它感覺到身體里有東西在穿行,隨即汩汩鮮血流了出來,它聞到了血腥味,這次是自己鮮血的味道。血腥要用血腥還,這也許是最好的結(jié)局,它感覺自己越來越?jīng)]有力氣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就跟上次它難產(chǎn)時的感覺一樣。它希望能再此碰到福旺嬸,吃力地睜開眼睛,努力抬了抬頭,然而,那門一直那樣,沒有福旺嬸的影子。她應(yīng)該傷得很重了,是無法出來的,它再也見不到她了。
它是一條狗,漆黑的毛皮,從小就比別的狗大,主人就叫它大黑。它想再看一眼福旺嬸,可什么也沒有看見,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匍匐在地上,頭向著福旺嬸家的大門,眼角掛著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