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湊大波、王勝一塊喝酒。
　　 喝著喝著，王勝冷不丁蹦出一句：我想當律師。
　　 人聲嘈雜中，這句話分外惹耳，叮當一聲撞上我的眼球。
　　 尤其王勝一臉嚴肅認真，我終于沒忍住，撲哧一聲噴了，我說多了吧兄弟？
　　 大波喝得舌頭都繞不了彎，極其不屑地瞥了一眼，說，操，想……都不敢想個大點的。他媽的……我還想……當李嘉誠呢。吹唄，吹……牛皮也不上稅。
　　 你……你們……我……王勝有這么個毛病，越是著急越說不出話。眼珠子急得搶先突了出來，還好有厚厚的眼鏡片護著。
　　 本以為王勝是被酒頂?shù)眯难獊沓?，滿嘴放炮。但過后發(fā)現(xiàn)王勝不像是鬧玩，跟個真事似的，正忙里偷閑做一些與律師相關的前期準備，還報名參加了一所輔導班學習法律專業(yè)知識。學費是我跟他做伴去銀行取的錢，一點沒想到王勝辦事也這么爺們，取錢的時候似乎連眼皮都沒眨下。在邊上瞅著，也邪門了，怎么看怎么覺得王勝取錢數(shù)錢的動作別樣的瀟灑，還隱約輻射出一股俠客般的豪爽。錢是個好東西，讓一個性格偏向于懦弱的男人瞬間增添了幾許硬朗。
　　 當晚，王勝生拉硬拽非讓我去他家喝酒。我說喝啥酒，省兩個吧。去你家喝頓酒，我得難受好幾天?？此仆嫘?，其實是真心話。王勝“噌”的一下惱了，臉紅脖子粗地說，你瞧不起人，你拿我不當兄弟。嚇得我連忙答應了。
　　 過后怎么琢磨怎么覺得這小子請客的動機不純。那天大老遠蹬著自行車去了，甭提喝酒，飯都沒撈著一口。兩口子在家干仗，幾百快錢學費惹的禍。王勝開門見我來了，眼神急溜溜的，一把就攥住我的手脖子往屋里拖，抓小偷似的。既來之，則安之。我在墻角旮旯尋了個腚片大小的空地方，拿了個小板凳規(guī)規(guī)矩矩坐好。我醞釀著情緒，一臉同情，小學生般聚精會神地聽王勝老婆淚一把、涕一把地哭訴。王勝悶著個頭不吱聲，偶爾瞄我兩眼，偷偷摸摸傳遞出一絲無奈的哀求。朋友嘛，心有靈犀一點通。于是就發(fā)揮我的特長，充當調解員。我口舌生花、引經據(jù)典、結合當下，更多的還是展望那么美好的未來。說實在的，有些話在說的時候我的心一揪一揪的，想罵自己。王勝老婆，一位剛來城市不久還沒找到工作的農村大妹子，被我忽悠得一愣一愣的?；蛟S是人家配合我，抹去了眼淚，臉上還硬擠出一縷凄然的笑意，接著起身說要做飯。這時忽聽“哇”的一聲，床上睡覺的孩子醒了。我忙說哄孩子要緊，趁機拔腿走人。
　　 王勝愚愚道道的，還非要送送我。我騎著自行車在前面，王勝耷拉個頭跟在后面。我回頭喊了一嗓子，干嘛呢？趕快回家哄孩子去。王勝駐腳仰臉，生硬地笑笑，一臉的不過意。
　　 過后，王勝不止一次在我面前說欠我一頓，改日一定好好請請我。我說誰跟誰，請不請是小事，關鍵是你要用行動和成績來證明給人看，尤其是你老婆，懂嗎？王勝雞啄米似地直點頭，眼鏡一次一次從鼻梁上滑落下來。
　　
　　 2
　　 打這，王勝就一頭扎進了書本堆里，累并憧憬著。王勝熱衷于搜集一些全國各地名律師打官司的案例，再樂此不疲地從頭到尾分析給我聽。有些觀念我不贊同，王勝的眼珠子就一點一點瞪圓了，脖子上的筋也扯得老粗，唾沫紛飛地跟我辯論?？此桓弊呋鹑肽У哪?，想笑不能笑，天生又心腸軟，不忍心跟他繼續(xù)舌戰(zhàn)，就佯裝敗下陣來。末了照例要伸出大拇指贊賞幾句，行，你能行。再看王勝，剛才因激動而糾纏在一起的五官正一點一點復原，一抹竊竊的喜悅浮在臉上，片刻又為剛才的失態(tài)而覺得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了就打開柜子翻騰出根好煙遞給我。我寡廉鮮恥地還露出了一副很受傷的樣子抽得心安理得。
　　 說句實在話，王勝不適合當律師。王勝一見生人說話就結巴，著急了更是連句囫圇話也說不出來。說個事還不講藝術和邏輯，東一榔頭、西一棒，砸得人暈頭轉向。我時常在心里念叨，王勝啊王勝，維修工干得好好的，發(fā)什么神經當哪門子律師。幾次都想正兒八經地當面對王勝說，人這一輩子，要找準適合自己的位置，不能好高騖遠，不切實際。但一看到王勝信心百倍、激情滿懷的樣子，最終沒忍心去打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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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大波在一起的時候，聊得最多的還是關于錢的話題。大波沒心思上班，做夢都想發(fā)財，一天到晚念叨著要“下?！薄Ｄ菚r“下?！笔莻€流行詞。壯志滿懷，誓做弄潮兒的都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空氣里彌漫著一股躁動不安的氣息。大多數(shù)人還是故作鎮(zhèn)靜地站在岸邊抱觀望的態(tài)度，就像大波這樣的，既眼羨又惶惑。身處的這座濱海小城看似有些平靜，實質暗潮激涌。閑了，大波愛拽著我滿大街逛蕩看光景。視線總會被一兩座新蓋的高樓硬生生截住。高樓好似一夜之間拔地而起，孤傲的矗立在那里，顯得有些突兀。樓底下成堆的建筑垃圾，垃圾堆上還點綴著幾泡被風干已成暗褐色的，不知是人屎還是狗屎。
　　 那時車還不多，大街就顯得寬敞和空曠,來往的車輛像長河里的魚兒一樣自由穿梭。偶有?？岬闹鲀洪_著震天的音響，挑釁著你的耳膜，一路拉風，隨心所欲展現(xiàn)著本應屬于它的歡暢和奔放。一堵車就草雞了，老老實實排成一溜，鼓凸出一雙眼睛，無奈而又憂郁。點背了閑逛也會遭遇險況。有時正走得好好的，冷不丁就飛過來個啤酒瓶子，“砰”的一聲在腳底下炸響。這種情況大多發(fā)生在夏季，夏季是啤酒橫行霸道的季節(jié)。人行道上三五成堆聚著一幫老爺們，光著膀子，手里掐著酒瓶子幺五喝六的，喝大了不知什么時候酒瓶子就飛了出去。看著腳底下的玻璃碴子，心有余悸。大波剛罵了句，我操你媽。忽聽嚎一嗓子，就見對面一彪形大漢中彈似地踉踉蹌蹌要過來，手里握的酒瓶子正指向我們。不是好漢也不能吃眼前虧?？炫埽∥掖蠛耙宦?，拉著大波飛也似地逃了。還是看美女養(yǎng)眼，也安全。大波見了美女總是忍不住內心的騷動，還把臟乎乎的手指伸進嘴里接連打著響亮的口哨。美女不會朝我們扔酒瓶子，頂多柳眉倒豎、粉目圓睜，狠狠朝我們剜上幾眼。
　　 關于美女，我和大波時常發(fā)生爭執(zhí)。我倆的審美觀不一樣，有時大波認為的美女我沒感覺，我認為的美女大波沒感覺。迥異的性格形成互補，這也許正是我倆能成為好友的原因。偶然發(fā)現(xiàn)了我自認為的那種美，心臟也會咯噔一下，一股熱血兀地直沖頭頂，那種美竟催生出了一種令人奮發(fā)進取的力量，精神也隨之振奮。想多打量幾眼吧，還有點不好意思。惹得大波老說我裝逼很痛苦。我說，痛苦也得裝，誰像你哈喇子都流了出來。碰巧了還能遇見另類的風景，那次見一身著奇裝怪服的提著褲子從珣麗多彩的廣告牌后面出來，邊走邊低頭系褲腰帶，滿頭金黃色的長發(fā)煞是惹眼。不會吧？大波張大了嘴巴緊盯著湊近看?？赡苁俏覀兊难凵窳钏ㄋ┤缑⒃诒常侨嗣偷鼗仡^，面露不悅。大波隨即一聲，我——操！一撇小胡子刺得我們目瞪口呆。眾目睽睽之下，這小子貌似有些招架不住，卻還是硬挺著招搖過市?？炜?！快看！大波一驚一乍地吆喝，就見一輛飛奔的摩托車，后面坐著一位長發(fā)飄逸的美女，任由裙子被風撩開，露出雪白的大腿，惹得大波兩眼發(fā)直，大呼小叫。
　　 大波一提到王勝就嗷嗷的，說，真他媽不知天高地厚，王勝要是能當上律師，我給他磕一百個響頭。我勸大波，別拿得罪人不當回事，損人的話少說。你以為人家都像你成天吊兒郎當?shù)幕烊兆?。大波急了，誰說我混日子？我也有理想。你有啥理想？大波一本正經地說，我的理想就是掙大把大把的錢，風風光光把曉梅娶到手。這就是我人生最大的理想。
　　 大波說的曉梅是我們一個單位的大美女。大波成天介在人家腚后屁顛屁顛的。曉梅的家在市里，家里條件挺好。大波是農村的，家里又窮。曉梅的家人不同意他倆在一起，還放出話來，想娶我們家姑娘，除非你有錢。我笑道，瞧你那點出息。大波又說，我的理想很現(xiàn)實，不像王勝五花八門的。我說那好吧，祝你早日把我們的廠花追到手。大波嘿嘿樂了，湊上前來，說，老大，咱們都是鐵哥們，別裝了，裝逼是那么得痛苦。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王勝是不是當律師那塊料？架不住大波一刺激，我隨口禿嚕出一句，王勝真不是那塊料。大波一巴掌拍在我肩膀上，這不就得了，我沒說錯吧？一巴掌也把我拍醒了，趕忙囑咐大波，這些話千萬不能在王勝眼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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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勝一如既往地朝著心中的理想艱難前行，頗有那么一股子不到黃河心不死、不撞南墻不回頭的擰勁。其實我是從內心佩服他這股擰勁的，也怪我嘴賤，忍不住就夸獎他幾句，每次都惹得王勝感激涕零的模樣，通常要發(fā)一頓感慨，唉！我老婆都不理解，只有你理解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雖然活得累，但我發(fā)現(xiàn)一向懨懨縮縮的王勝逐漸變得開朗。以往悶悶地不太愛說話，現(xiàn)在見了人堆就愛往前湊，并且會試著大膽把自己的想法和見解說出來，偶爾也能說到那個節(jié)骨點上，享受著人們向他投來的贊賞目光，王勝顯得異常興奮，眼里閃爍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光亮，整個人多了些神采。
　　 王勝的孩子摘奶沒幾天，就被王勝老婆送回了鄉(xiāng)下的父母家。孩子送走那天哇哇直哭，王勝說當時自己的眼淚差點就掉下來。王勝老婆聽人說賣菜挺掙錢，就尋思著在菜市場租個攤位販菜賣。王勝不太同意，也是為老婆考慮，說賣菜太遭罪，不如利利便便去上個班。王勝老婆過日子要強，一聽就急了，說，在家坐著不遭罪。就你上班掙那倆錢夠養(yǎng)活老婆孩子？一番話把王勝噎得直翻白眼，只能老婆怎么說怎么是，奉命唯謹?shù)厝フ辙k。
　　 小攤開張的頭一天，我和大波去了，在邊上幫著吆喝。王勝卻顯得有些拘謹，吆喝了幾聲，也是在嗓子眼里打轉轉。惹得王勝老婆大眼瞪小眼瞅，嘴里直叨咕，那點出息。王勝老婆做事麻溜利索，嘴里不停地在吆喝著張羅顧客，手頭也沒閑著，一會兒功夫就把菜整理得美觀惹眼。王勝老婆很懂得生意經，顧客還沒走到跟前，貼心的話就迎了上去。王勝則只有打工的份，在一旁幫著撐撐塑料袋，動作慢了，王勝老婆就一把把塑料袋扯了過去，把王勝晾在一邊。王勝手足無措，尷尬地笑笑。我隨口說，別上火，萬事開頭難，慢慢就好了。沒想到一句話竟引出王勝老婆一肚子的不滿，你們都不知道，他這個人火上房也不知著急，做事不長眼事，自己還沒數(shù)，你說他連句話都不敢說，還偏要去學什么律師，你們說他哪是那塊料？再看王勝，臉紅一陣白一陣，哭笑不得。大波在一邊偷笑。我捅了大波一下，小聲說，別笑了，再笑，王勝就要哭了。王勝老婆正說得起勁，有買菜的過來，我上前幫著張羅，順便把話題轉移開。王勝則在一邊頻頻看表，念咕著說上班的時間快到了，走吧、走吧。過了一會兒我們三個就做伴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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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正趴在被窩里看小說，忽聽“咣當”一聲門被推開，王勝晃著個身子進來，說今晚不走了。見王勝的臉上有抓痕，就問是不是和老婆吵架了。王勝點點頭。又怎么了？王勝說，熊娘們成天嘟囔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把我惹惱了，就動手打了她一下。我說再怎么也不能動手，你老婆也不容易。王勝唉了一聲，說，知道她不容易，打完了我也后悔。可這熊娘們一說我不是干律師那塊料我就火不打一處來。我勸王勝還是回去睡。王勝說那娘們正在氣頭上，回去還不撕了我。尋思尋思也是。正好大波的鋪空著。下了班喊大波一起去食堂打飯，大波說不吃了，還神秘兮兮地湊近我說今晚不回來睡了?？催@小子一臉的壞笑，就知道肯定是找曉梅約會去了。
　　 夜里王勝像火燎了似的，翻過來復過去，上下床吱嘎地歡叫，我也被攪得睡不安穩(wěn)。半夜起來上廁所，見上鋪空了，王勝不知什么時候走了。第二天上班的時候見王勝眼里有血絲。王勝說怕這娘們想不開，回去看看吧，他媽的還給我插門外，害我在外面蹲了半宿。王勝苦澀地笑笑，又接著說，還真麻煩了，這娘們不算完了，大清早起來收拾收拾東西要走，我不讓她走，她說回俺娘家，你管得著嗎？大波在一旁煽風點火，說，完了，這下可完了，肯定是找爹媽告狀去了，這下你小子可吃不了兜著走。王勝白了大波一眼上班去了。
　　 在班上大波眼含倦意，有點心不在焉，動不動就溜神了。待回過神來又慌忙瞟我兩眼，見我正打量他，就呲牙咧嘴地笑笑。我瞥了他一眼，說，做賊心虛的樣，昨晚肯定沒干好事。大波湊到我跟前，還是那副神秘兮兮的樣，哥，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哦？哥的興致立馬被勾了上來。我扯住他，坦白從寬，快把犯罪過程講給哥聽聽。
　　 大波先感慨一番，啊，那種感覺太美妙了。隨后又壓底聲音說，昨天晚上我倆在鍋爐房睡，就我倆。往下講、往下講，我催促道。大波四下里看了看，說，我好不容易哄著曉梅把衣服脫光了，我親她、摸她……關鍵時候，大波不說了。別他媽吊胃口，往下講啊。大波說，就這樣了。鬼才信呢。大波又說，騙你是龜孫子。就你？打死我也不信。大波有些急，說，真的，誰他媽有半句假話，天打五雷轟。你也知道我是真心愛曉梅的，看著曉梅那單純的模樣和害怕的眼神，我真的沒忍心繼續(xù)下去，就那樣摟著她，胳膊都被壓得酸疼，我強忍著不動，唯恐把她驚醒。聽著她打著輕微的香甜的鼾聲，我一宿也沒閉眼。大波的眼里星星點點殘留著快樂的朦朧和迷離，哥，我是不是太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