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花山下的故事
書記辦公室跟鍋爐房分別在兩棟房子,中間是一條六七米闊的路。它們的山墻上各有一個大版報,都由水泥廠通訊班負責。而通訊班的成員又各自有自己科室的辦報任務(wù),除此之外還要作好本職——統(tǒng)計核算,這工作像財務(wù)工作,瑣細,零碎,哪一個地方馬虎了都不行,而辦報不能完全摘抄現(xiàn)成的,就是說,每期必須有大部分屬于成員自己的作品,這也是全地區(qū)水泥行業(yè)中赿秀所獨有的一個特色,李書記很為這點自得。
但是它與工作有著難于調(diào)和的矛盾:核算員們必須干好本職,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墒怯袝r候這個辦版報的任務(wù)好像比他們的本職還重要,還要抓緊時間,檢查,評比,來領(lǐng)導(dǎo),搞活動,迎節(jié)日……本來兩個月一更換,可有時一個月要換兩次,三次,雖然不全是重新寫過,可也得大動一下,有時更是全部換去。還有廠子的廣播室,一周四次廣播,兩次由通訊班供稿,也是不小的任務(wù)。
于是陶慧佳、喬月嬡敦促著穆標,向廠里爭取來兩天假,她們笑稱“創(chuàng)作假”,使用方法很靈活,可以隨意支配這兩天,她們又戲稱“零存整取”。這樣,她們便有了一個“特權(quán)”——每個月有兩天自由。而這種待遇,對于常年上班,無所謂假期的她們來說,是多么珍貴??!
穆標是廠里的秘書,自然成為通訊班的小頭目。干什么時候干啥,怎么干,都是他說了算??赏枕橅槷敭?shù)幕钣?,今天卻特別坎坷,喬月嬡抗拒使用柏世銘的稿件,陶慧佳則“耳聾”得聽不見他的命令。喬月嬡反感柏世銘的勢利,用自己的文章?lián)P他的名買他的好,陶慧佳卻以為穆標之所以先讓喬月嬡去政工科取材料,是故意安排她和武憲華見面——這個穆標就是樂意成全別人。喬月嬡不動,她也不好去取材料。見兩人都不動,穆標只好親自前往了。
看著穆標走了,喬月嬡一把拉住陶慧佳,說:“譚香最好去廣播室了?!?br />
“那有什么?”陶慧佳不解地看著喬月嬡。
“我不想跟她說話。還有,”喬月嬡四外看看,壓低了聲音,問“慧佳,你覺得穆標這個人怎么樣?”
陶慧佳認真地打量她幾下,說:“還不錯,你……”
“不是我,是你?!?br />
“是我,我怎么了?”陶慧佳大是困惑,聲音抬高許多。
喬月嬡慌忙捂住她的嘴,做了一個噤聲手勢,然后悄聲卻清晰地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君不見,小穆對你有點那個?”陶慧佳舉手要打,喬月嬡把她的手一握:“你別急,聽我說。”她緩緩手,見陶慧佳不打了,說道,“你知道,我被他拒絕過。不過嘛……”她停住,看看陶慧佳,轉(zhuǎn)向別處看著,“現(xiàn)在想來也是一件幸事?!?br />
“為什么?”陶慧佳很感興趣地看著喬月嬡,“說來我聽?!?br />
“不是因為我有了小武才這么說,”她停頓了一下,最后下決心似地說:“現(xiàn)在我感覺,反而是我擺脫了穆標,這讓我無比慶幸?!?br />
武憲華的影子在遠處出現(xiàn)了,端著一個臉盆,朝她們走來。
“來援軍了?!碧栈奂淹蓖眴淘聥?。喬月嬡扭頭向遠處瞄了一眼,“誰稀罕?!毖圆挥芍缘臉幼影烟栈奂讯盒α?。
“我現(xiàn)在才知道,”喬月嬡根本不理會她的笑,自顧說道:“我很看不起穆標!”
“啊,”陶慧佳特別意外,這話從她嘴里出來就好像來自外星,但她又不像是亂說,陶慧佳不笑了,認真地問:“說一說理由?”
“他太脆弱,放不下事情?!?br />
“那是專情唄?!?br />
喬月嬡嘴角露出譏諷的笑意:“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轉(zhuǎn)頭看著近了的武憲華,低聲道,“要專多久?跟桂瑛斷了一個多月了,你看他那一副德性——啥也提不起來的樣兒,人都脫相了?!?br />
“病了一周時間呢?!碧栈奂颜f。
喬月嬡輕蔑地“哼”了一聲。聽到腳步動靜,她扭過頭去望著來人,說:“你來干什么?”
武憲華也不說話,只是笑嘻嘻地瞅瞅陶慧佳,然后目光停留在喬月嬡臉上,端著水盆站在那里,仍舊是笑。
喬月嬡拉了陶慧佳就走。陶慧佳邊被喬月嬡拽得移動腳步,邊回頭道:“那就有勞了。”
“好,沒問題!”武憲華好像撿了個大便宜,立刻賣力地忙了起來。
兩人走出不遠,在一堆木頭上坐下,看那個小伙子在那忙乎?!盎顑焊傻貌诲e,你瞧!”陶慧佳說。喬月嬡嘴一撇:“男人都是這個樣子,假殷勤,實際上總是陰一套,陽一套?!?br />
陶慧佳笑了,掉過頭去,問道:“是嗎,小武,你又有幾套啊?”
“什么幾套?”武憲華正在專心致志地干著手里的事務(wù),見問,隨便應(yīng)了一句。
“慧佳,說實話,我喜歡柏根那樣的人?!眴淘聥芪@道。
陶慧佳驚異地轉(zhuǎn)頭盯住她的眼睛,見她非常認真的樣子,問:“怎么可能呢,你說你喜歡他——柏根?”她朝小武方向看了一眼,俯下身來,聲音也放低了許多。
“我是這樣說的么?”喬月嬡不滿地道,“我是說我喜歡柏根那種性格的人——偷換概念!”
陶慧佳沒言語。是的,柏根的確算得上一個優(yōu)秀男子,正派,進取,不茍俗,不泥古,很有創(chuàng)新思想,意志非常堅決。這些,都是令人敬重的。但是愛情,它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穆標卻是相反的一個人,他身上缺少血氣方剛的男人的棱角,倒是有很濃的市儈和懦弱。
“廠里像柏根這樣的人很少,很少,他差不多是個完美的人,依我看。”喬月嬡沒有注意到陶慧佳的神情,看著眼前的地面,低聲說道,“別的人,不是毛病太大,缺點太多,就是為名利上下其手,真讓人失望!”
“照你說來,周圍沒上你法眼的人了?”陶慧佳還是頭一回從她嘴里聽到這類話,“這是你鐵定的認識?”
“鐵定的?!?br />
“小武呢,他是哪一類的?”
“他還不夠要我來評價的資格?!眴淘聥苣樕虾翢o表情,忽而話題一轉(zhuǎn),說,“柏世銘這人長袖善舞,我才發(fā)現(xiàn)!”
“柏世銘長袖善舞?”陶慧佳訝異了,“他可是政工科副科長啊,用得著嘛!”
“他聰明,有心勁,說話詼諧,就是太庸俗,油滑,身上全是野心和媚相?!眴淘聥馨迅寮氖虑橹v給了陶慧佳。末了,說“柏根,以他的人品令我愉悅;以他的上進令我欣賞。給我欣賞和愉悅的人,我當然喜歡?!?br />
“可是譚香、張孝勤,就是穆標,你不是都贊嘆過嗎?”陶慧佳說話間,看見穆標手里拿了幾頁紙,在遠處出現(xiàn)了。
“我說現(xiàn)在不贊嘆了?現(xiàn)在也欣賞?!眴淘聥馨琢撕糜岩谎郏f,“柏根給人的欣賞更全面,更長久啊。他始終是獨立的,這點,別的誰人能比!”喬月嬡瞅了一眼陶慧佳,“穆標尤其不能比?!?br />
陶慧佳一只手按上喬月嬡手背,“小聲,他來了——你說的這些,我從沒想過,啥時候?qū)W得這么深沉,這么有思想?”
“是我深沉,有思想?”喬月嬡看了她一眼,“要我說是你沒腦子!工廠里有值得你芳心相許的人嗎?告訴我。”
陶慧佳避開喬月嬡的目光,說,“現(xiàn)在還沒發(fā)現(xiàn)?!?br />
“給白潔講的故事啥意思?”
“沒有希望的情感,無可奈和的結(jié)局,都是過去?!?br />
這時穆標走了過來,見了這情景驚叫道:“我說,小武是解放婦女來了?”
“是他自己愿意,我又沒找他,”喬月嬡瞪了小武背影一眼,說,“是不是,武憲華?”
“嘿嘿。這時代,陰盛陽衰,咱倆來一盤老虎吃綿羊,”武憲華打量著黑板報,從上面下來,跟穆標說。穆標還在遲疑,武憲華說:“讓它干一下嘛?!?br />
陶慧佳和喬月嬡兩人一通亂支招,他倆都要氣瘋了。兩個人笑了一陣,喬月嬡忽然想起陶慧佳放在他哥哥陶恨冰那兒的一本書,拉起陶慧佳就走,陶慧家嬉笑著說“那就再有勞了,小武?!?br />
太陽懶洋洋的,柳枝依偎在樹身上不肯下來。
陶慧佳、喬月嬡兩人輕松的走在甬路上,路旁的樹上有知了在鳴叫,長一聲,短一聲,那么有意無意,那么漫不經(jīng)心。
“你忙啥,這么快——讓他們干去。”喬月嬡說,“四車間的小盛,要調(diào)走了,你聽說了嗎?”
“盛云霞?”陶慧佳一愣,說,“她還要……”忽覺不妥,沒有說下去,偷瞄一眼喬月嬡。
“莫名其妙,好好的,干嘛說走就走?”喬月嬡臉上現(xiàn)出少有的憂傷和迷惘。
“這消息準嗎?”陶慧佳問,“她要去哪兒?”
“還會是哪兒,七里營唄?!眴淘聥芸隙ǖ恼f,“她當然要去丈夫身邊了?!彼鋈换剡^頭來,盯著陶慧佳,問,“你就沒有一點想法?”
“什么意思?”陶慧佳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回視著對方。
“一個蘿卜一個坑兒,”喬月嬡干脆停下腳步,擋在陶慧佳面前,鄭重地說,“核算員職務(wù)不是出現(xiàn)一個空缺嗎?”
陶慧佳恍然大悟,道:“這個呀,怕是下雨也輪不到咱頭上,這里也是人才濟濟呢!”陶慧佳繞過喬月嬡,“況且,我初來乍到,行嗎?”
“快別說初來乍到,”喬月圓不無醋意地說:“剛到廠,你的名字就這么響,真讓我嫉妒?!?br />
陶慧佳停住腳步,伸手拉住喬月媛。喬月嬡任憑她牽著自己,仍然說自己的:“王書記一向愛才,就說穆標吧,原來是食堂的;還有你大哥,原來在陶瓷廠;還有柏根,前天也不是被提拔為車間主任了嗎?雖然是副的。你嘛,保準行!”
“還別說,你這論據(jù)還挺充分的,”陶慧佳按按她的手,誠懇地說:“謝謝你,月嬡?!?br />
兩人手拉手,一起向前走去,漸漸消失在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