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思青的印象中，爺爺?shù)纳眢w一直都很硬朗，個子大，連平時走起路來也呼呼帶風(fēng)。
　　 秋上，爺爺生了一場病，老發(fā)高燒，在醫(yī)院里躺了半個多月，查又查不出什么病，后來，高燒退了，落下了腦子時常犯糊涂的毛病。
　　 大三放寒假，常思青回到老家。爺爺蜷在老家堂屋門旁的藤椅里曬太陽，很安靜。常思青喊，爺爺。爺爺沒答應(yīng)，動彈了幾下身子，抬起頭，睜開眼，說，你是根生嗎？常思青說，我不是，我爹是。爺爺?shù)芍鴾啙岬难?，一臉狐疑，說，你爹是誰？常思青說，我爹是您的兒子呀。爺爺說，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是誰？常思青說，根生。
　　 爺爺似乎明白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說，根生，根生呀，爹繼續(xù)給你講當(dāng)年的事。
　　 常思青無法拒絕，也不想再辯解自己不是根生?？粗鵂敔斎绱司硾r，他一陣陣心疼，于是，蹲下身，一手托著腮，裝出極認(rèn)真的樣子。
　　 爺爺說，那年，偏僻的小鎮(zhèn)上有一群知青，說是一群，大概也就三五個，有我。常思青打斷爺爺?shù)脑?，問爺爺?shù)降资菐讉€知青，爺爺說三個，又說四個，最后伸出五個指頭。
　　 爺爺繼續(xù)說，知青清一色來自上海，是一群不上學(xué)的學(xué)生。小鎮(zhèn)上的革命同志說，一群學(xué)生蛋子，狗屁不懂，麥苗與韭菜都分不清。學(xué)生蛋子里有個女孩叫柳青青，長得很好看，像月宮里的嫦娥。常思青說，嫦娥什么樣子？爺爺臉上浮現(xiàn)笑意，分明是神往，幽幽地說，嫦娥，嫦娥就是短頭發(fā)，大眼睛，平底鞋，一身綠軍裝，一笑勾人的魂兒。
　　 常思青笑著說，爺爺，您不是愛上柳青青了吧，情人眼里出西施。爺爺嘿嘿笑了兩聲，像個孩子，說，她不是西施，是嫦娥，嫦娥是仙女。
　　 柳青青跟您什么關(guān)系？常思青忍不住問。爺爺突然警惕起來，旋即陷入沉思，閉上眼，頭縮進肩里，無論常思青怎么誘導(dǎo)，他都不肯開口了。
　　 常思青帶著疑惑，找爹。爹臉脹得通紅，厲聲說，你爺爺年紀(jì)大了，腦子壞了，整天好瞎扯，你不要跟著起哄。
　　 爺爺去世的時候，從遠(yuǎn)方來位老奶奶。老奶奶胖，稀疏的銀絲一根根往后梳，慈眉善目的，衣著很得體，讓人一眼就能夠看出富態(tài)來。
　　 常思青問爹，這位老奶奶是誰？爹一身孝，低著頭，把目光移向腳尖，冷冷地說，不認(rèn)識。
　　 靈棚前，老奶奶給爺爺燒了些紙錢，又燒了兩個發(fā)黃的信封，然后盯著爺爺?shù)倪z像看，久久不肯離去。
　　 常思青走過去說，老奶奶，進屋歇歇吧。老奶奶回過神來，盯著常思青，說，你是常大志的孫子吧。常思青說，是。老奶奶突然拽住常思青，急切地問，你叫什么名字？常思青說，常思青。老奶奶臉上抽搐了一下，喃喃自語，常思青，思青。
　　 常思青的名字是爺爺給起的。爺爺活著的時候，叫他思青。
　　 那天，老奶奶還是回去了，盡管常思青一再挽留。臨別時，老奶奶抱著常思青哭，哭好了，笑了笑，說，好樣的，你是常大志的孫子！根生是個犟種，不是常大志的兒子，好在根生還算有點良心，讓我能夠來送大志一程。
　　 老奶奶的話讓常思青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更讓常思青犯糊涂的是，爹聽他匯報了老奶奶說的話，很激動，甚至全身都在發(fā)抖，暴跳著說，不是我不是常大志的兒子，是她太不是常根生的母親了，當(dāng)年為了回城什么都不顧。
　　 常思青不敢再問了，從小長大，他還沒見過爹發(fā)這么大的脾氣呢。
　　 一年后的清明，常思青按爹的吩咐，給老奶奶打電話，可是，怎么打也打不通。爹又給了老奶奶的址，讓他去找老奶奶。然而，常思青輾轉(zhuǎn)多次，也沒找到老奶奶。有人搖頭說不知道，有人說她早就從老街胡同里搬走了，還有人說柳青青已經(jīng)死了……
　　 突然有一天，爹對常思青說，你奶奶那邊有消息了。常思青說，哪個奶奶？爹沉默了一會兒，說，那個奶奶。常思青看爹臉色不好，不敢吭聲。爹說，你趕緊去收拾收拾吧，馬上我們一起去看看她，記住，穿上一身黑衣服。
　　 常思青轉(zhuǎn)身去了。兩行濁淚，從根生眼里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