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眼鏡其人(小說)
眼鏡又喝興奮了,一步一步上得樓來,進寢室見老王已躺在被窩里又抱著手機,他一屁股坐在自己床上,含混不清地又磨嘰起在車間被人欺負(fù)的事。
天天被人嘰笑、被人諷刺、被人欺負(fù),老王偶爾也能看見,那能怪人家欺負(fù)嗎!人家刺他訓(xùn)他,是嫌他干活東一頭西一頭,不按部就班,還嘴不服亂犟;人家生氣,團結(jié)一致讓他多干,算是懲罰。老王沒功夫聽他瞎侃,全部心思在手機里。老王正跟幾個網(wǎng)友聊寫小說呢。這兩年老王迷上了文學(xué),也結(jié)交了三五個文友。
眼鏡是邢臺人,說話吐字不清,常在吃飯人多時,愛插言,露憨味,但很會溜須拍馬。他四十五了,比老板大七八歲,可老板一口一個眼鏡,像喊三孫子。
小姑娘小媳婦兒從繡花車間沖進飯廳,話賊多,嗓門賊大,也是在機器轟鳴的車間喊慣了,總共四個女的就要把小屋頂掀翻嘍。
“你說你,丟一百塊錢,至于還栓上你老公陪你找,四臺機器,兩個小時又損失多少?”
“是,還哭成淚美人,白瞎那么多淚,得吃多少好吃的才能補回來!”
“嘎嘎嘎”的笑聲掩蓋所有人的吃飯聲。
丟錢的小媳婦不服氣,嗓門更大:“你丟那么多,你不找呀?”
眼鏡吧嗒吧嗒嘴,從縫隙里搶插一句話:“人家那叫丟芝麻撿……”
“眼鏡!你閉嘴!你都不如墩墩!墩墩吃飯時都不汪汪!”
又是一陣“嘎嘎嘎”地大笑。
墩墩是老板家的狗,沒事好在院子里瞎汪汪。
“趕緊去喂喂你哥,要不它又瞎汪汪了!”
“你才瞎汪汪呢!”眼鏡再喝一口酒。
“眼鏡!你四六不分的家伙!你眼睛不好,數(shù)還不會數(shù)嗎?這料讓你推的!正要找你算賬呢!”老板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
老王心里笑,他知道眼鏡不會算賬。還知道眼鏡在工地,給人家白干了一年呢。
眼鏡嘻嘻地說:“吃完飯,晚上會樓,馬上推過來?!?br />
老板繼續(xù)呵斥:“腦袋不夠用,就掰手指頭;手指頭不夠用,就脫鞋!”眼鏡依舊嘻嘻的:“脫鞋干嘛?”
又是一陣哄堂大笑,連老板也跟著笑:“眼鏡,媽的你真是個活寶!”
老王抬眼看見做飯的老張,也在吃吃地笑。
老王是東北人,時常聽不懂眼鏡含糊的話,加上眼鏡平時所作所為,礙于同寢室居住,每每也“嗯啊”地應(yīng)付。
眼鏡從被窩里,突然鉆出來,湊到老王床邊,壓低嗓音對老王說:“我告訴你個事兒?”
老王抬眼皮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皮繼續(xù)跟網(wǎng)友聊,愛答不理地回了句:“啥事?”
眼鏡直接坐在老王旁邊,表情嚴(yán)肅,“那你得答應(yīng)我,以后絕不問老板!”
老王不耐煩地放下手機,示意他快說。
“晚飯前,老板開會提到你……”眼鏡依舊捏著嗓子說,還故意停下,神秘地扭臉看看門。
眼鏡把嗓音壓得不能再低了,接著模仿老板的口吻說:“老張說了,打掃衛(wèi)生的,干活不行,得裁掉?!?br />
“老張說的?不能吧?最近他腿疼,餐廳都是我替他打掃;還有泔水桶一直是我替他倒;有時候還替他端菜,他怎么?”受眼鏡的影響,老王也把嗓音壓低,但他不怎么相信眼鏡所說的。
老張是老板的叔,是個做飯的,卻偏愛指使那個、說說這個,像大管家那出。老王不敢不聽,能伸手的盡量伸手。
老張還是眼鏡干媽的妹夫,眼鏡就是通過他來的。眼鏡特別巴結(jié)他,都趕上孝順“自己的兒女了。”
眼鏡搖搖頭說:“反正老板開會時就這么說的。老板還說,馬上到淡季了,所有車間都得裁人,得裁五六個呢!”
老王知道,老板經(jīng)常給車間的工人開會,再三說工作期間不許玩手機,抓住一次罰款一百。一連抓住帶班的三次,錢每次都是當(dāng)著眾人的面,交到經(jīng)理手里的。老王心里笑,老板很會用計嚇唬人。
提到淡季,老王立馬想起,剛來時無意中聽小會計說過,五一到十一期間是淡季。這要被裁掉了咋整?
此刻,老王胸口像被壓上一塊千斤巨石,對最心愛手機里“當(dāng),當(dāng)”的敲打聲,也失了興致回復(fù),低頭落寞地說:“我挺喜歡這,無論是住還是吃,上哪再去找這樣的好去處?”
眼鏡接著說:“老板說,把你裁掉,還像往年那樣,員工們緊緊手?!?br />
“是……我剛來時聽老張說,原來他和另一個人干,忙得沒一點空閑,才讓老板雇的人。我從東北大老遠(yuǎn)地跑來,剛干兩個多月,就被裁掉?”老王不甘地嘆口氣。
眼鏡同情地安慰:“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也怕被裁掉。打過好幾個地方的工,都不如這,特別是這有地暖,有空調(diào),還能洗澡!”
“是,我也在幾個地方打過工,去年在一家糧油店,住二樓,沒暖氣,冬天能凍死,夏天能熱死。”老王很是失落。
他看看手機,都十點半了。明天得空跟老婆匯報一下,讓她拿個主意;再讓姐夫物色物色工作,省得到時候抓瞎。
“老板說提前幾天告訴,可能二十號吧?!?br />
“老板還挺講究,看來定局了?”老王還是不相信。
“嗯!你千萬裝不知道,比以往干活再賣點力,不該干的,也伸伸手?!毖坨R進一步囑咐老王。
“一直都很賣力。放假那三天,我基本都正常干的。還有房前車間、庫房,都沒用老板吱聲,我就打掃上了?!崩贤跽f著,聽眼鏡嘀嘀咕咕地叨咕,要去哪哪找工作。老王嘆口氣,如今自己的境地,真是武大郎賣棉花——人熊貨也囊。
老王怎么也睡不著了,他雖不怎么相信眼鏡,卻又覺得有幾分道理。心上的那塊巨石,像被彈簧拉扯著,備受折磨。
他撫著自己的腰,唉聲嘆氣,想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關(guān)系,也想不出哪個能幫著找個好活??焯炝?xí)r,老王終于決定,在工作上要更好地表現(xiàn),或許老板會收回成命。
老王強打精神,比往常早起十分鐘。外面陽光明媚,迎來了久違的晴天,可老王卻看不見一點綠色。
早起半小時,是剛來時老張教老王的。他說等七點半大伙下來吃飯,地就干了。老王覺得有道理照做了,因此還獲得經(jīng)理批準(zhǔn),中午可以睡一覺。
幾天后,老張又讓老王跟著打包。當(dāng)時老王直截了當(dāng)?shù)鼗卣f腰受過傷。偏巧老板老板娘都在,兩口子紛紛表態(tài)說干好份內(nèi)的就行。
老張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最后命令似的讓老王下午幫著開關(guān)大門。
本來送貨取貨的來,都給管驗貨出庫的打電話,她倆順便就開關(guān)大門。逐漸老王不幫老張打掃餐廳,下午也不再下樓,在四樓寢室里跟網(wǎng)友聊小說。
莫不是因為這些事,老張跟老板提議要裁掉自己?可自從他腿疼,又幫他干了挺多天了。老王想不出哪里出了岔子。
每天上午,老王推車去指定的地方,倒一趟垃圾,與各個廠里同倒垃圾的攀談,發(fā)現(xiàn)同行中自己的工資是最高的。
老王認(rèn)真比較:比車間的是少掙一千多,可每天比人家少干好幾個小時的活呢!看上去人家好像不怎么累,換成自己,給再多的錢也干不了。于是,珍視起工作來。就那些活,一上午基本干利索了。偶爾放假,也正常打掃,一些不屬于份內(nèi)的活,他明明知道,只要伸手,就會變成自己份內(nèi)的,那他也不得已而為之。
得空,老王打電話跟老婆和姐夫說了裁人的事,也跟網(wǎng)友叨咕了叨咕。
他們觀點一致,分別告訴老王好好干活,不要輕信別人。
老王干得更加賣力。雖然還干同樣的活,但比以往多了幾分認(rèn)真和細(xì)心,努力不讓經(jīng)理和老張?zhí)舫鲆欢↑c毛病。
老王悄悄觀察,期望能獲取會不會被裁掉的信息。經(jīng)理肉嘟嘟的臉,看不出任何異樣。
老張還是那個囂張勁,幫他干活倒成了老王的本份。也看不出一點異常。
倒是那些復(fù)合車間的工人和以前大不一樣了。即使不復(fù)合,沒其他的活干,一個個劍拔弩張地或站或立,隨時等候吩咐。
這天,老王突然發(fā)現(xiàn)繡花車間新來了個員工,是個有些木訥的年輕男子,看上去三十來歲,沒一點蓬勃的朝氣。
晚上在寢室,老王問眼鏡:“馬上二十號了,咋還往里進人?那天開會,老板不是拿我嚇唬那些好偷懶的吧?”
“那……我……誰知道呢!”眼鏡吭哧半天,也沒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突然,經(jīng)理拿著手機進來了,老王的心“咯噔”一下:莫不是來傳達裁人的?
只見經(jīng)理坐在眼鏡的床上,一只胳膊肘壓在側(cè)躺的眼鏡身上。他除了看手機,就是喊“眼鏡”,施加點力道。
眼鏡夸張地叫喚,剛哥剛哥地求饒。
沒大會,經(jīng)理擺弄著手機出去了,老王長舒了一口氣。
隔天下午,老王剛下樓,看見老板往車上裝東西,老王趕緊湊上去,卻插不上手。
老板邊擺弄衣服、水什么的,邊詢問老王:“待得習(xí)慣嗎?”
老王笑笑說:“習(xí)慣?!?br />
“你起得早,中午多睡會兒,就那些活,干干歇歇。”
老王聽不出一點老板要裁他的意思。
“馬上到淡季了,”老板伸出三個指頭,接著說:“如果放兩個月假,可以省很多錢。可是,你想想工人沒掙到錢,再開工還會回來跟我干不?所以,我要出門考察,多拉一些客戶,爭取熬過這三個月,夠開工資就行。”
老王沖老板豎起大拇指,贊嘆地說:“你有這樣的理念,工人肯定死心塌地跟著你。”
送老板的車出大門,老王還是不敢太松懈,很少上網(wǎng),也不再寫小說了。
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家里同學(xué)突來電話,說到霸州同學(xué)這,繼續(xù)打混凝土。老王聽后,特別開心,把目前的狀況告訴同學(xué),萬一被裁掉,他也去霸州。同學(xué)很希望能去霸州相聚。
老王心里有底了。
一個星期后,老板回來了,也馬上要過五一。工人們紛紛支取工資,老王也支了兩個月工資,正要離開,卻被老板叫住。
老王大腦一片空白,幾乎窒息。心想:完了,這下真被裁了。
當(dāng)老王木然地轉(zhuǎn)過身,迎著卻是老板的笑臉,“你的腰傷沒事吧?”
老王僵硬地笑了一下,回說:“挺好的,不干體力活,沒事?!?br />
“我想讓你在老家?guī)兔φ覂蓚€小姑娘,來咱繡花車間?”老板笑著詢問。
老王解釋說:“東北人沒有這么大的耐力,十二個小時的工作量,年齡小的呆不住,年齡大點的在家做木耳。這樣吧,我讓我姐夫給找找看?!?br />
“那很好,麻煩你了。”老板拍拍老王的肩膀,直奔車間。
看著老板背影消失,老王扶著墻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當(dāng)晚,眼鏡又喝多了,口齒不清地說給他干媽打電話。
老王哼哼著小調(diào),擠牙膏,倒熱水。只聽見眼鏡“干媽……老板不同意……”地喊。
老王端起牙缸要去洗浴間,眼鏡大聲喊:“老王,你坐下,就一會兒,我給你說個事?!?br />
老王的心情正愉悅著哩,他猜眼鏡可能受老張指使,故意嚇唬他,好讓他白幫老張干活。也或許老板故意用的計,拿他嚇唬大家,省得有人偷懶。
老王不愿搭理眼鏡了,繼續(xù)往出走,卻被眼鏡一把抓住:“你就差這一會兒?”
老王只好坐下。
只聽眼鏡說:“我干媽打麻將認(rèn)識一個也是你東北的,兩個孩子,老婆跟人剛跑。我跟老板說讓他來俺復(fù)合車間連打掃衛(wèi)生帶推料,老板又不同意了。而那小子還嫌二千三工資低,剛才,我是告訴我干媽一聲……”
老王有些慍怒,打斷眼鏡說:“原來是你小子搗的鬼!”
眼鏡咽了一口唾沫,扶著老王的肩膀說:“和你不相干!”
老王揮揮手:“反正事情過去了,本來你干你的,我干我的,各不相干。你嫉妒我輕松也好,羨慕我自在也罷,都希望你下不為例。我一直拿你當(dāng)朋友,你也別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眼鏡連連點頭:“是是是……老王,真和你不相干……”
可能真不相干。要是相干,眼鏡再傻再露憨味,也不至于蠢到親口再告訴自己。老王還是瞪起眼睛,呵斥說:“那你也不該瞎編亂放坑我玩我!”
老王看著眼鏡似乎沒聽懂,也懶得再重復(fù),心里想:幸虧自己腳踏實地多干點活,若不是做飯的老張、經(jīng)理對己滿意,廠里誰家的直系親屬來頂,說不準(zhǔn)就頂?shù)袅?。還真得謝謝眼鏡給自己敲了一記警種。老王站起來說:“都別提了,咱倆相遇在一個屋,就是緣分,走,洗澡去!”
“好好好,洗澡去!明天好跟老板看長城去!”倆人勾肩搭背出了寢室,進了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