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果熟了
一
小陳,2車間里有幾盞燈不亮,你去看一下。
電工室領班老羅接了一個內線電話后,就對陳宇說。
2車間里有兩條配底的流水線,左右邊各一條。壞燈的線是左邊的三線。線長金白莊走上前來說,不知怎么的,今天一上班,好幾盞燈都不亮了,剛才打開電源時,燈還閃了幾下,但之后就熄了。小陳,你幫忙看看吧。
流水線上的燈就在流水帶上方,全是節(jié)能電杠,位置不高,一盞燈就代表一個崗位,有些個頭高的工人,頭部很輕易的就會碰到電杠。陳宇開始檢查后,發(fā)現(xiàn)幾盞燈的接口都松了。這種情況像人為的,但陳宇卻不敢確定。所以,他沒有對線長金白莊說。不一會兒,那幾盞不亮的燈全亮了,像是幾個曠工的工人又重新回到了流水線上一樣。
剛才在檢查電杠時,洛燕并沒有跟他說話,只是埋著頭,做著事。
昨天周末,按照廠規(guī),本來是全廠員工要休息的。但是,由于近期有一批鞋子的交期快到了,所以,2車間的兩條線都加班了。小陳也被老羅安排當值班人員。
陳宇所在的電工班要負責藍天股份有限公司A廠區(qū)所有的供電事項。藍天是上市的制鞋企業(yè),是所在市里的龍頭企業(yè)之一,品牌弛名于國內外。藍天有三個廠區(qū),分別為A、B、C廠區(qū)。三個廠區(qū)間的距離并不遠,彼此之間都只有幾分鐘的行車路程。
電工班加上他只有四個人,老羅,老俞,老黃他們三個都是廠里的元老級的電工,他們都沒有電力學的文憑,但他們卻服務藍天已經近二十年了。當年,他們只明白一點,只要不站在導電體上摸火線的話,人就沒事。人類很多不懂的事情都是自己摸索出來的,與電打交道二十年了,現(xiàn)在的他們可以說閉著眼睛都可以安裝好一套房子里的電路。
電工室在A廠區(qū)的3車間里的一個看起來非?;钠У慕锹淅?。昨天,由于3車間里的工友休息,陳宇呆在電工室里就感覺出奇的安靜。他正看著一本名叫《電力系統(tǒng)自動化技術》的書,一個工友突然進來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洛燕。
看到洛燕,陳宇表情很平靜,但是內心卻有些澎湃。甚至,他說話時,聲音不由自主地有些顫抖。他問,怎么了?
洛燕慢慢走近來,臉上帶著她特有的紅潤和微笑,她的眼神對陳宇來說,就像是帶著一道可以點燃他內心里的那座火山的光。還有她那一束馬尾辮,像一束嫩綠的垂柳。去年進廠時,當陳宇看到洛燕的第一眼時,他就發(fā)現(xiàn)她是一位美麗得有古典詩意的女孩。
洛燕在他旁邊的凳子上坐了下來,沒有回答他的問,說,你在看書?
陳宇說,嗯。你們線上有燈不亮了嗎?
洛燕說,不是。我過來看看。
聽到洛燕這么一說,陳宇早已沒有心情看書了。他看著洛燕,而洛燕的眼睛卻盯著他的書。他們彼此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洛燕說,你看的是什么書?
陳宇這才轉移一直看著洛燕的視線,說,《電力系統(tǒng)自動化技術》。
洛燕輕輕地笑了笑,說,我連書名都聽不懂。
陳宇說,我也是隨便看看。但是,陳宇卻沒有說實話,他是在自學,他想考取相關證書。
洛燕把他面前的那本書輕輕地拿了過去,認真地看了起來。她是看不懂的,但是,她那看書的時候真有點像林徽因的樣子。
其實,這會兒,陳宇多么想對洛燕表白,多么想說在一年前第一眼見到她時就開始喜歡她了。但是,陳宇終于還是沒有向她表達出深藏在他心里,一年多對她的狂烈的愛慕之情。
陳宇說,你在藍天來了幾年了?
洛燕還是看著書,不知她是否真的看明白了那些專業(yè)的電氣化知識。她依然盯著書面,回答,五年了。
陳宇有些震驚,說,那你是不是初中一畢業(yè)就進了藍天了?
洛燕說,嗯。
明眼人都知道洛燕在給陳宇機會,陳宇也不是傻子,他也明白。但是,此時,他并沒有急著發(fā)出邀請,約洛燕出去逛街,吃飯。
洛燕抱著他的書,認真地看了大約半個小時,他們彼此都沒有多談及什么。但是,他們又像兩個心靈相通的人一樣,仿佛在用各自的心跳交流著,像有一股不需要導電體的Electronflow,隔空傳播著。
洛燕說,好了,我該走了。
就在洛燕轉身離開之際,陳宇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洛燕的臉上依然掛著紅潤的微笑,問,有什么事嗎?
陳宇卻說,沒……沒什么事。
洛燕離開了,她離去時的背影迷亂了陳宇整整一個上午。
生活中,有兩件事令陳宇極度不舒服,一是開車走在馬路上時,一些不按交規(guī)橫穿馬路的人常常擺出一些“老爺”樣,橫穿馬路,又不看車,還趾高氣揚,那姿態(tài),就像在挑釁,意思很明顯,你敢撞一個試試。每次遇到那樣的人,陳宇都會猛烈地產生“送”其一程的沖動想法。另一件令其不舒服的事便是廠里食堂開飯時,一些工人不排隊的情況,那亂象,活生生的像是豬搶食之景象。他一點兒都不歧視低層勞動同胞,畢竟他也是屬于其中的一分子。但是,他非常憤怒那些不守規(guī)矩的人。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不能因為從事的職業(yè)性質而影響守規(guī)矩的基本程度。陳宇覺得,中國有此兩類人,就足以說明有些國人還是有“病”的,與魯迅筆下那些吃蘸人血饅頭去治肺癆的國人無異,只是由一種病態(tài)轉換成了另一種病態(tài)而已。
陳宇點了一碟清炒豆芽和一碟魔芋燉雞之后,便不停地對身后堵得水泄不通的人說著“借過”。其實當時他心里多么想吼上一句,你們排一下隊會死嗎?!
他常坐在食堂靠后的座位,好朋友高格經常與他同桌,高格和他來自同一個市,兩個縣。在廠里面,高格在楦倉管理鞋楦。此人話癆,與誰都可以天南海北地談個不休。寡言的陳宇也只有在他面前會聊上幾句。一年前暗戀洛燕的事,就是被高格用話下套說了出來。一說完之后,陳宇就后悔了,但是,說出去的話就像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于是,他叫高格發(fā)誓,那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讓第三個人知道的話,就割袍斷義。高格笑著答應了。陳宇說,嚴肅一點,我是認真的。高格收住了笑,說,決不說出去。但是,話音剛落,他又笑了起來。
二
因為在用餐時可以看到洛燕,原本計劃長期到廠外小吃店里打發(fā)三餐的陳宇改變了主意??梢赃@么說,當暗戀一個人常做的事,陳宇都在做,比如偷偷的、遠遠的關注她。不要太近,遠遠地望著她,就是對美的享受。恰如古人云,可遠觀而不可褻玩也。有無數(shù)次,洛燕的眼神與他的眼神對視了。他總是以最快的速度移開視線。用好朋友高格的一句玩笑話,就是,他暗戀得很猥瑣。
正在用餐的陳宇感覺到有一個人突然坐到了他的對面。他以為是高格,可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洛燕。她依然帶著昨天去電工室找他時的微笑。他有些激動,回應的微笑有點不自然。
不一會兒,陳宇發(fā)現(xiàn)了高格正端著餐盤選在了離他隔著四、五張餐桌的地方坐了下來,他朝陳宇壞壞地笑著,陳宇悄悄地對他豎起了一根中指。
洛燕找了一個平淡無奇的話題,說,你喜歡吃清炒豆芽?
陳宇說,嗯,豆芽含有豐富的維生素C和核黃素,對身體有好處。
洛燕輕輕地笑出了聲,說,你知道得真多。
陳宇也輕輕地笑了笑,說,我也是之前百度的。
瑣碎的話題慢慢地拉開。他們越聊越投入。陳宇漸漸地少了那份在洛燕面前的拘束感。餐后,傍晚的風吹來,清爽逸人。陳宇跟著洛燕來到廠區(qū)里的微型公園里。
他們并排坐在了一棵芒果樹下的石椅上,陳宇說,與你聊天,真開心。
洛燕說,問你一件事,可以嗎?
陳宇轉過臉,看著她,說,當然可以。
洛燕說,你有女朋友嗎?
陳宇側過臉,移開了視線,停頓了好幾秒才說,沒有。
洛燕問,你心目中的女朋友是什么樣子的?
陳宇說,我沒想過。
洛燕說,我可以做你的女朋友嗎?
陳宇又轉過臉,看著她,有點驚訝她的直接。他沉默了好一會兒,遲遲不答。
洛燕慢慢地低下了頭,說,你不用回答了,我從你的眼神里看到答案了。我知道我不配你。
陳宇立即說,不,你誤會了。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我太激動了,有點不知所措了。
洛燕抬起了頭,半含羞澀地說,我明白了。
陳宇慢慢地伸出右手,輕輕地握住了洛燕的左手。洛燕慢慢地把頭靠在了陳宇的肩膀上。
突然,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來人說,喲,你們發(fā)展得也太快了吧!
看著高格走近,陳宇說,臭小子,你到哪里去?
高格說,我來看你們秀恩愛來了。
陳宇附在高格耳邊,小聲說,是不是你把我的秘密說出去了?
高格又壞壞地笑了一笑,說,你哪只耳朵聽到是我說出去的呢?
陳宇聽了,又朝他豎起了中指,而高格也豎起了他的尖指。這是他們從QQ表情中的圖片中學來互相開玩笑的動作。
高格并沒有停在微型公園里納涼,他穿過公園后,徑直朝廠門口出去了。
陳宇是那種不喜歡張揚的人,若是別人,追求到了自己喜歡的人后,一定會訂一、兩桌酒席宴請一幫好友,或者,至少還大肆宣傳一番,來告示身邊的工友,XXX已是我的菜了。但陳宇的表現(xiàn)卻那么平靜。但是,老實說,此時,他的內心是狂熱的。他甚至覺得這幸福來得像一場夢,真想摸一摸火線去試試夢會不會醒。盡管他和洛燕都沒有對外宣稱他們的事,但是,情商再低的人都是可以看出來他們倆在交往。每次在食堂里用餐,他們倆就坐在一起,親密地交談著。
今年,廠里的訂單量比上一年的訂單量多了很多,作為電工的陳宇是沒有明顯的感覺,但在流水線上的洛燕他們是感覺到了的,他們天天晚上都會加班到十點。陳宇能與洛燕在一起說話的時間也就是一日三餐的時間點了。2車間里的燈杠隔三差五的壞了好幾次,陳宇把金白莊拉到一邊后,開門見山地說,金線長,你們線上的燈杠壞得有點蹊蹺,我懷疑是有人故意擰松了燈杠的接頭,才會導致燈杠不亮的。
金白莊一聽,臉色難看起來,說,你確定那些燈杠是人為擰松的嗎?
陳宇看了看金白莊的表情,說,我也只是懷疑。
金白莊的表情恢復了平常,說,我下來查查看。
從2車間回到電工室里,陳宇看到羅師傅正在與老黃在談什么。老黃在去年已經向廠里提出辭職申請。老黃是貴州人,來廠里已足足二十年了。他膝下有一兒一女,都已成家。他兒子比較有作為,去年大學畢業(yè)后,在家鄉(xiāng)縣城的郵政局上班。他現(xiàn)在回家,算是安享晚年了。因為老黃要辭職,所以陳宇才被招了進來。其實,在陳宇被招進來之前,也陸續(xù)招進兩、三個年輕電工,但他們都嫌這工資太低,還不如在外面自己干點私活的錢多,于是都沒有干多久就不干了。當時,電工班差一點出現(xiàn)了青黃不接的情況。
半個月之前,廠里正式批準了老黃的辭職申請,再等半個月,他就可以衣錦還鄉(xiāng)了。當然,衣錦還鄉(xiāng),只是說得中聽而已。
作為身邊的同事,包括陳宇在內,大家都察覺到了,老黃心里的滋味不好受。一個地方帶走了一個人二十年的歲月,那個人再怎么著,也會對那個地方產生留戀之情的。盡管老黃臉上沒有明顯地表露出來,但一些細節(jié)還是讓人看出了他心里是五味雜陳。
三
就在對金白莊說了自己的懷疑后的第二天,陳宇就聽說金白莊當晚抓住了那個破壞電杠的工人。那是一個四川小青年,名字叫何青。進藍天的時間不久,由于他在工作中出現(xiàn)了失誤,金白莊就批評了他兩句,當然,作為線長,得有一定的威嚴,批評他時,語氣有些重。何青認為是金白莊是在故意刁難他,排擠他。因為金白莊是江西人,所以,這條線上的工人三分之一都是江西人。
洛燕對陳宇說何青被辭退了。陳宇心里有點不安,畢竟大家都是大老遠地出來打工,何青被辭,他也不想見到這種情況。但是話說回來,對線長有意見,就破壞公司設備,這種做法又很幼稚,又讓人無法原諒。
老黃要走了,老羅提議大家聚一次餐,算是為他餞行,為了使聚餐場面熱鬧一些,老羅說可以攜帶大家互相認識的朋友。聚餐地點就在廠門口旁邊,一家不大不小的名叫川湘樓的飯店里。時間是周六的晚上,因為周日全廠休息,大家好來個一酒方休。
陳宇對洛燕說要帶她一起去參加聚餐,洛燕說,這樣好嗎?
陳宇說,當然可以。燕子。
燕子心里明白,當一個男人愿意帶你去參加他朋友的聚會,那就是對外宣示他們之間的關系。而他們正式交往還不到一周的時間。不過,她還是答應了。
周六下班,陳宇在女生宿舍樓下等洛燕,有洛燕的同事下樓,看到陳宇,笑著說,你在等洛燕嗎?她正在宿舍里打扮呢。我就說她今天怎么涂起口紅來了,原來是要去約會呀!
陳宇笑著,卻不知該怎么回答對方的玩笑話。
一到周六的晚上,廠里很多工友都會脫去那暗紅色的工裝,穿上自己喜歡的服裝。如此說來,一年到頭,工友們只有五、六十天的著裝自由。那一道道暗紅色裝飾了那一個個青春年華。
洛燕終于下樓了,陳宇簡直看呆了??v然穿著樸素的工裝,洛燕都美得出眾。此時此刻,她的美更是閉月羞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