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宸光】余生 (中學組記敘文)
孫大乾老人只活了六十四歲,查出肝癌的時候,已是晚期,在病床上掙扎了半年,終于離開了人世。
他最怕的,就是死在春節(jié)里,那個家家團圓的、放著鞭炮吃年夜飯的日子。即便他擁有的已是一個四分五裂的家,他也不希望兒女為了他的喪事,沒能過一個好年。
“幸好,命賤,挨過了新年。”他這么說道。大概這是他生病后最值得開心的一件事情。
老人死后,埋在了陌生的山里。生前決定的地方,被人遺忘。心愿,已成舊時笑談。唯有一方青冢,撫慰著不安的靈魂,任憑遺憾生根發(fā)芽,拔節(jié)生長,最終枯萎成一幅靜默葳蕤的畫。
今天,要說的是他五十九歲時,所度過的平凡的一天。生命之所以頑強,不在于活得貧賤,而是努力存活的堅定信念,以及非要度完余生的堅持。
孫大乾愛這座大山,他在這里長大,結婚,生子,這一生的幸福似乎都是這座大山給了他。可惜,好景不長,媳婦41歲時病死了。那時候,他很窮,付不起高昂的醫(yī)藥費,整天四處借錢,卻毫無收獲。他時常坐在牛棚上面,吹著風,吸草煙。媳婦心疼他,只叫他領著娃兒,好生過。這一生,他不欠她什么。他眼睜睜看著媳婦的身體每況愈下,卻無可奈何。媳婦走的那一天,是他最痛苦的一天,一心想的都是自己沒用。
媳婦走后,沒人管束的大女兒,立馬收拾東西走人。聽說到外地去了,幾年了一封信都沒捎回來。小兒子和他過了幾年,匆匆忙忙成家。可身為人夫,卻是個十足的敗家子,喝酒賭博成癮,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生活費都得靠他這當?shù)墓┙o。
前幾天,小兒子從壩子回到大山,開口又向他要錢。他知道兒子欠債,卻沒想欠了這么多——四萬塊。行將就木的他如何拿得出這么多。
“不給我錢就等著給我收尸吧,你就看著你兒子被人砍死,你高興去吧。當年,我媽就是你害死的,你還想害我!還想弄死我……”
他摳著老面瓜的籽,沉默了很久?!澳阏覀€人,我把羊賣了?!闭f完,他把簸箕里的面瓜籽攤平,曬到了柴堆上。那簸箕里,一粒粒一顆顆都是飽滿的??上依锶瞬槐让婀献?,并沒有一代比一代強。
孫大乾養(yǎng)了十幾年的羊,一直不舍得賣。他還有三頭牛,也不舍得賣。牛和羊總是輪換著到山里放牧。他沒有什么掛念,唯獨他的家禽。傍晚,聽到小羊可憐巴巴“咩咩”叫喚母羊;夜里,牛蹭牛棚的“嘎嘎”聲,他便能安心地睡覺,也斷不會覺得自己寂寞。
最近羊價一直跌,一百只羊才賣了三萬塊。兒子拿了錢,和賣主坐車出山了。他攥著哀求來的兩百塊錢,眼里映射出空蕩蕩的羊圈,眼睛一癢,兩行渾濁的淚水,順著他千溝萬壑的皺紋快速滑落,滴濕他褐色面料的老舊汗衫。
“咩咩咩……”他的羊在叫喚他,“咩咩咩……”他抬腳順著長滿雜草的土路追了上去。只是這雙腳,沒有年輕時那么靈活了。跑著跑著,無論怎么努力地跑著,都只能看到車輪壓過去的凹痕。不見他的羊,不見他的羊……他已經沒有羊了。垂頭喪氣往回走,眼睛始終癢癢的,鼻子也酸酸的,但他不揉?!安毁u了……不想賣了……”呢喃撒了一路,心傷在土上踩出一個個猙獰腳印……
他無心吃飯,端了小木凳坐在火籠邊,一根小木棍一下一下扒著火炭。夜色深了,他加了兩根柴,又滿上一杯茶水。那茶,已不是熱茶,深褐色與火光交相輝映,他卻不覺得苦。他只是,想起了他的媳婦,想起她剛來這個家時,父母都喜歡他,后來有了兒女,一家人,也是其樂融融。如今的生活,他沒有猜到萬分之一,沒有猜到千分之一。
夜里,電閃雷鳴,同樣失眠的牛,用牛角“蹦蹦”頂撞著牛棚上的木板。漸漸的,雨水嘩嘩傾瀉而下,順著瓦槽狠狠地沖在房前砌水溝的大石頭上。牛的動靜被雨水消減,只聽得一夜“嘩嘩嘩——”的流水聲。
他起得很早,天蒙蒙亮戴上斗笠披著蓑衣挎好背籮便上山去了。昨夜下了那么大的雨,山上的菌子肯定出了不少。這座大山,雖然只有六七戶人家住著,但搬出去的人都要回來劃松脂,特別到了撿菌子的季節(jié),人們也不劃松脂了,全都揀菌子賣錢。想要撿到的菌子多,就必須早起。往年收菌子的人,也該來了,他又能增加收益了??扇绻粊?,他只能生起烤房,賣干菌。只是到集市里他得走三個小時,這還只是一個單趟的時間。
趕早跑遍了自己的菌窩,均是空空如也。他并不著急,靠著一棵雜樹掏出了煙袋。他的煙鍋是銅的,圖著便宜買的,就這桿煙袋他用了四五年了。最初的時候,火柴也便宜,一角錢一盒,一盒就能用好久。無論是抽煙,還是家里生火點蠟燭用的都是火柴?,F(xiàn)在,火柴很難買到了,他不得不買兩塊錢一枚的打火機。他不喜歡用打火機,他總覺得那玩意兒沒用幾天就沒氣了。要買打火機,破費得很。
他也不是節(jié)省,只是這輩子他就沒用過什么好東西。太貴的,不敢買,太便宜的又買不到。以前,集市尾巴那里有一家早點店,米粉兩塊錢一碗,他去集市三回,才吃一回米粉。得知現(xiàn)在漲到五塊一碗之后,他再也沒去吃過。五塊,與其吃一碗米粉,不如留著置辦家用。他不能控制自己,這已經是他的習慣。過得精打細算,活得清清楚楚。
他皸裂的布滿老繭的手捻碎了煙葉,又擰了一片完整的把碎葉子緊緊地包裹起來塞進煙鍋,再抽了煙針讓煙卷透氣,這才邊點邊抽了起來。其實,也沒有什么可想的,抽完這一次,該干嘛照樣干嘛去。本來一直對賣羊的事耿耿于心,此時,也只能面對現(xiàn)實,管好當下。這么想著,他順著山脊往家里走。一路上,不見其他,唯獨羊肝菌還背了滿滿一籮。
中午回到家里,喂過牛,醬著辣椒吃過午飯后,烤完菌子已近下午。他拿著大刀去田邊割了牛吃的草。再回到家才算真的歇下腳。
他換下汗衫,端著木盆到井邊搓洗衣服。這水,雖然是山泉沒錯,但也是年輕時和哥們去引來的。每逢下雨灘山就得去清理雜物,很不容易。他的衣服總要先用水搓過兩遍再放洗衣粉。要不然,他出汗量大,很浪費洗衣粉。
晚上,他一如往常到家下邊的老哥家嘮家常,一如既往聊盡興了才回來。然后,不管睡不睡得著便上床睡覺了。也許難過只是一時的,哪怕再深刻,也不會止步不前。
這只是孫大乾老人的一天。一天再辛苦都會過去,一輩子再困難也會完結。所以,不如堅強。
作者:尤聊,高中生
地址:景東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