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埋伏
簌簌秋雨拍打在房檐和青石板路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幾片落葉在風(fēng)中上下的翻騰,痛苦地忍受著冷雨的鞭打,終究浸透,如一片黃紙,徐徐墜下,落入泥濘的水洼。
莫蘭芝撐著雨傘匆匆地行走在幽暗的胡同里,隔著蒙蒙細雨遠遠地便能看見周公館里燈火通明。家中正舉辦聚會,她是偷偷溜出來的,這會兒,正試圖從開在胡同里的后門再溜回去。
她抹了抹旗袍上的皺褶,希望它還能像原先一樣整潔。但是風(fēng)越來越急,雨傘很難阻擋雨水的灌入,衣擺和鞋襪已經(jīng)濕透。她現(xiàn)在這個樣子,是斷不能從正門回家的。唯一希望吳媽沒有將后門鎖上,吳媽五十來歲,耳朵不怎么靈敏,別說這雨夜隔著后院敲院門,估計就是在她耳旁說話也必須扯開嗓子才行。蘭芝必須悄悄回到家中,如果被人撞見,一時她還想出如何扯出一個圓滿的謊言來騙過全家。
離后院越近,家里的喧囂聲便越加清晰,似乎可以聽見丈夫酒后發(fā)出的歇斯底里的大笑聲。蘭芝嫁進周家快兩年,她越來越受不了丈夫富家公子的糜爛的生活。她是一個受過教育的新女性,可在婚姻上還是沒有自主權(quán)。夫家家境殷實,與娘家乃世交。他們的婚姻自小就已定下,當兩年前夫家提出完婚時,莫蘭芝明白自己的快樂日子結(jié)束了。
后院門口立了兩個小石獅,不過個頭與正前門的兩座石獅相比要小上好幾倍,它們乍一看就像兩個小石墩,而且獅身已有多處開裂,底座也松動了。蘭芝每天總會找機會來看上幾眼,因為底座下有時會壓著一塊土藍色的手帕,那里面有上級傳達給她的任務(wù)。
今天傍晚,她就在這取到一個的新指令,要她去西城診所通知林醫(yī)生帶著潛伏在診所里的同志迅速撤離。可是今天是周家三姨太的生日,家里賓客親友齊集一堂。她整晚都為不能出門而憂心忡忡,直等到大家酒興正酣時才成功地溜出去。那時天色已晚,好在出了胡同便有一輛人力車,終于在午夜之前趕到西城診所完成了任務(wù)。剛準備離開時天突然下起雨,且有越下越大之勢,于是林醫(yī)生給了她一把雨傘。現(xiàn)在衣襪盡濕,想掩蓋行跡就顯得更加困難。而且還不知道自己悄然離家是否已被發(fā)現(xiàn),想到這她不禁心慌意亂。
她輕敲了一下后院的門,門“吱”一聲伸開一條小縫,顯然門沒有鎖,只是掩上了。她側(cè)身進去,院中無人,于是迅速關(guān)上院門,并插上門栓。她把雨傘立在后門的門廊下,撣了撣衣服上的水珠,推開后門,躡手躡腳地溜上后樓梯,來到二樓自己的臥房。
莫蘭芝的丈夫在家排行老二,名可文,上有一個姐姐,已出嫁。夫家世代經(jīng)營絲綢生意,周老爺周百昌是個精明世故的生意人,他的大太太生了周可文后就病故了。于是周老爺續(xù)弦娶了一個官宦人家的女兒,姓蘇名蕙,可惜體弱多病,常年湯藥不離口,未能生養(yǎng)。于是二姨太視可文為已出,溺愛尤甚??墒侵馨俨⒘硕烫珱]過幾年又娶了戲子陸伶兒進門,今天便是為陸伶兒慶生,于是周公館整晚都浸沒在觥籌交錯,笙歌鼎沸之中。
蘭芝換了身衣裳,正準備下樓。突然聽見街上傳來幾聲槍響。她立即來到窗邊,將窗簾撥開一條細縫向外望去,可是什么也沒看見。這幾日特工總部的人在城里到處抓人,說是在抓抗日分子。此刻,她在心里暗暗祈禱林醫(yī)生等一組人可以安全撤離。
她邊想邊下樓來到客廳,三姨太正在為大家唱《夜聽琴》,似乎大家都沒有發(fā)現(xiàn)她足足消失了幾個時辰。丈夫周可文已喝得爛醉,周百昌正為他在人前失態(tài)而面露慍怒之色。蘭芝立即上前扶起丈夫?qū)⑺麕Щ胤块g,進了臥房將丈夫安置在床上。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傘還在后門廊下,那是一把黑色西洋傘。傭人們一般不會用這種傘,留在后院定會讓人生疑。于是她又悄聲穿過二樓過道準備去后門取傘。經(jīng)過二姨太的房間時,只見她的房門虛掩,里面隱約聽見有人在說話。她側(cè)身隱于門外暗處屏息細聽,二姨太與吳媽正小聲說著什么,聲音極低,聽不清楚。突然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她趕緊向后樓梯躡腳跑去。當她打開后門時,廊下空無一物,雨傘已不見了。
第二天已是日上三竿,周可文還在呼呼大睡,莫蘭芝對丈夫這種終日無所事事,游手好閑的生活極為反感。她想叫醒丈夫,可是喊醒又有什么用。他無非在家閑晃半日,便又出門,不是去聽戲,就是打麻將,或者下舞場找舞女。他不管在生活情趣,還是在精神追求上,與莫蘭芝都相距甚遠。蘭芝知道總有那么一天,她會離開這個腐朽的家庭,離開這個庸俗的丈夫。
她將自己稍稍打扮了一下,今天她要回娘家一趟,明天父母將帶著弟妹一起離開上海移居香港。自開戰(zhàn)之后,父親就陸續(xù)把資產(chǎn)向外轉(zhuǎn)移,家里在內(nèi)地的幾處產(chǎn)業(yè)早已虛空,并且內(nèi)地低迷的經(jīng)濟狀況即便留下也難以為繼。另外弟妹年齡還小,父親希望可以有一個稍許安定的環(huán)境讓他們好好讀書。蘭芝一想到以后身邊再無親人的陪伴,便感到悵然若失。好在現(xiàn)在有一件更有意義的事情在等待著她,這稍稍沖淡了一些親人遠離帶來的痛苦。
半年之前,她偶遇女校的老同學(xué)陳雨珍,陳雨珍向她展示了一個更具理想、更加美好的人類社會。這使她有了新的理想,新的人生目標。她感到自己即將枯槁的身體重新蓬勃起來,一股新的血液開始注入身體,自己正在煥然一新,眼前已亮起了一片黎明的曙光。
莫蘭芝換上一身淡紫的修身旗袍,在臉上略施粉妝。臨走時又走到窗邊,向后院看了一眼。院門開著,只有吳媽一人在那里打掃。她又看了一眼熟睡的丈夫,輕輕地離開了房間。經(jīng)過二姨太的房間時,見房門半開著,忍不住又向里看了一眼。二姨太蘇蕙正在念經(jīng),這是她每天必做的功課。蘭芝沒有打擾她,徑直走下了樓。樓下無人,她已習(xí)慣這家人的生活作息,所以她也無需跟誰請安或告假。她看了一眼門廳旁立著的大鐘,便匆忙走出了周公館。
她在娘家一直呆到吃過晚飯才離開,離開時母女兩人更是哭得跟淚人似的。母親舍不得將她一人留在上海,但她畢竟已出嫁,除了傷心不舍,無奈也無他法。莫蘭芝心神憂郁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想著父母弟妹將有些日子無法相見,可能更久……或許已是今生,更是傷心欲絕。她用手帕拭去眼角的淚水,仰望夜空,除了幽幽黑夜,星月無跡。一陣風(fēng)吹來,她打了個寒顫,深秋的夜已有初冬的寒意,只覺得寒風(fēng)刺骨,心已涼透。
快到家時只見附近的幾條街巷已被日本人和特工總部的人封鎖,拉起警戒線。說是在找什么抗日分子,經(jīng)過的人必須逐個檢查。
莫蘭芝立即警覺起來,她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讓思緒暫時從離別的痛苦中抽離出來。她來到警戒線前,報了姓名和住址,順利走了過去。
走過那些三三兩兩站在街角巷尾的特務(wù),蘭芝遠遠地看到家門前停著幾輛汽車,周公館大門洞開,門口還站著一排日本憲兵。她的心不禁往上一凜,心想家里不會出什么事了吧?細想又覺得不太可能。周家上上下下都是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商人。在汪精衛(wèi)政府宣傳維持新政府的經(jīng)濟新秩序,恢復(fù)上海的商業(yè)繁榮的商業(yè)大會上周百昌早已急不可耐地表過忠心。所以在周公館別說有抗日分子,就連一只會咬人的貓都沒有。
蘭芝邊想邊往周公館走去,還未走近,一個特務(wù)攔住了她。
“你干什么的,去哪?”特務(wù)問。
“我回家,我住這?!彼噶酥钢芄^。
特務(wù)看了看她,見她一身富家太太的打扮,便點了點頭,示意她可以進去。
進了周公館的大門,見院中有幾個特務(wù)正在抽煙聊天。見她進來,也只是看了兩眼,并沒有上前阻攔詢問。她舒了一口氣,她并不是怕他們問些什么,而是從心里不愿跟這些漢奸走狗多說一句話。
蘭芝剛踏進門廳就聽見客廳里傳來周百昌令人作嘔的甘言媚詞。她停下,探身向客廳里望了一眼,只見丈夫也在里面坐著。這樣的情形是極少見的,一是他很少會整晚待在家里,另外就算待在家里也不會跟著父親一起會客??赡芙裉焓卤葘こ#艜@般乖乖地待著,如果平時她只是對丈夫的浪蕩而心懷怨氣的話,那今晚還增添了一份鄙視。
她輕輕走上樓,見吳媽剛好在關(guān)二姨太的房門。
她輕聲問:“是睡了嗎?”
“沒有,是又病了,一整天都咳喘不止,下午的時候都咳出血來了?!眳菋寭?dān)心地說。
“請醫(yī)生了沒?”
“請了,日本人來之前,林醫(yī)生剛好給二姨太太看過病回去了?!?br />
蘭芝一聽吳媽提到林醫(yī)生,忙問:“哪個林醫(yī)生?”
“就是西城診所的林醫(yī)生?!?br />
蘭芝在心里大叫了一聲,昨晚不是通知林醫(yī)生他們轉(zhuǎn)移了嗎?這是怎么回事?沒有走嗎?
此刻,她的心狂跳不止,人也跟著燥熱起來。她甚至覺得日本人突然來這一帶搜查就是在找林醫(yī)生。如果真是如此,那林醫(yī)生是暴露了嗎?現(xiàn)在人又去哪里了?是否安全?蘭芝在心里不停地發(fā)問,可是沒有人能回答她。
她現(xiàn)在腦子亂極了,這會兒家里坐著日本人,是不可能再出去了。她忍不住埋怨自己為什么一整天都待在娘家,沒有想到去西城診所再去瞧一眼。
她來到樓道盡頭的窗邊,看見日本人正在撤離,接著聽見前門有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很快就看見不斷向遠處移去的汽車尾燈,直到它們完全消失在黑暗里。她重重地吐了一口氣,心想這些人終于走了。她抬起手腕借著昏暗的燈光看了一下時間,時間不算晚,剛過九點。如果此刻自己可以出去的話,她想去診所確認一下,盡管這樣很冒險,可是待在家里她根本無法安心。她連忙走進自己的臥房準備換一身方便的衣裳,就在她關(guān)上房門的一剎那,她呆住了。門后斜靠著一把黑色洋傘,就是林醫(yī)生昨晚給她的那把。
這把消失的雨傘怎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臥房里?她不自覺地向后退了兩步,好像看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跟著跌坐在床邊。就在這個時候,丈夫周可文推門進來,見她正在發(fā)愣,便過來摸了摸她的額頭。見她不像生病的樣子,便在她的身邊坐下。用手繞過她的脖子,一臉抱歉地說:“對不起,今天沒有跟你回家……”
“沒事,你去了也不過是看著我們沒完沒了的哭罷了?!?br />
“你的眼睛都哭腫了?!?br />
“是嗎?”蘭芝心不在焉的回答。
“可不是,明早包些茶葉冷敷一下,不然就不漂亮了。”
“我本來就不漂亮。”她說著便準備起身。
可是丈夫卻一把將她抱住,并貼著她的耳根說:“誰說的,你要不漂亮,怎會做我周可文的太太?!?br />
她想推開他,可是丈夫卻越抱越緊,一直將她抱臥在床上。
莫蘭芝熬好藥,將藥端進蘇蕙的房間。
推門進去,見窗戶大開,窗簾被風(fēng)吹得掀到半空中。雖然外面陽光明媚,可是秋天的風(fēng)還是透著刺骨的寒意。
蘭芝急忙將藥放下,去關(guān)窗戶。
“別關(guān)!”蘇蕙坐在床上阻止道。
“風(fēng)太大了,你身體還沒好呢,經(jīng)不起被風(fēng)這么吹的?!?br />
“好不了了。”
“怎么會呢?兩天藥吃下來,不是好了許多了嗎!”蘭芝邊關(guān)窗邊說。
“那都是假象,我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二太太盡說喪氣話?!?br />
蘇蕙苦笑了一下。
“蘭芝,你去后院小巷瞧瞧,那個賣果子的小販來了沒?這藥太苦,想吃一點新腌的梅子?!?br />
蘭芝正愁沒得空閑去后門看看,聽見后立刻答應(yīng),跑下樓去。
她推開后門,見小石獅底座下的裂縫變寬了一些,心里莫名一陣歡喜,她知道那是因為有東西正壓在下面。她向四周看了看,見沒有人便將手往那裂縫伸去。還是那個土藍色的手帕,她匆匆打開,里面的一個疊成四方小塊的紙條,她將紙條塞進鞋里壓在腳下,又將手帕塞了回去。
這時,遠處傳來賣果子小販的吆喝聲,她努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興奮,靜靜地等著小販走近。
等蘇蕙吃完藥,她連忙回到自己房中,丈夫早已出門。她拿出紙條,上面寫著:“診所同志很安全。鐵鷹?!?br />
她激動地差點叫出聲來。
突然傳來敲門聲,她急忙將紙條藏起來。
打開門,是吳媽來傳話,說剛才二少爺打電話來說,自己正在友誼百貨買東西,出門時忘記帶錢,讓她去一趟。
吳媽走后,她憤憤地拿起錢包,心口涌上一股怒氣。想到現(xiàn)在凡是有一點血氣的中國人都在為國擔(dān)憂,可是自己的丈夫既不管家事,更不理國事。終日流連于娛樂風(fēng)月場所,不是買東西,就是捧明星,過著奢靡浪蕩的生活。她曾跟陳雨珍提過,希望組織可以讓她離開上海,到抗日前線去。可是陳雨珍卻說,她現(xiàn)在就在抗日前線,這里就是她的戰(zhàn)場,這里更需要她??墒堑侥壳盀橹菇M織上也只是讓她送送情報,這已不能滿足她想?yún)⒓痈嗫谷展ぷ鞯脑竿j愑暾湟托牡却?,要她先做一名?yōu)秀的情報人員。她接受了,她是相信雨珍的,至少在這個家庭里她看不到救國的希望。為了抗日革命,她現(xiàn)在唯一需要做得就是忍受自己的丈夫,這個花花大少。
她叫了輛人力車來到友誼百貨的門前,只覺得門外多了些奇奇怪怪的人。她沒做停留,下了車立即走了進去。
在女裝部找到丈夫周可文,他慵懶地坐在一張沙發(fā)上,女營業(yè)員拎著幾件套裝站立在一旁。他見蘭芝來了,立即讓她進更衣室試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