棗園舊事
“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yuǎn)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今夜,月華如水,樹梢頭那一輪皎潔的月光,照亮黯然天空,微涼的晚風(fēng)徐徐吹來,遠(yuǎn)處有幾聲狗吠,恍惚間,竟忘了置身何處了。那曾日日走過的林間小路,那曾彌漫了整個夏日氣息泛看白光的戈壁原野,總是在你猝不及防的某個時刻出現(xiàn)。
故鄉(xiāng)棗園座落在離烏魯木齊市60多公里的戈壁灘上,因為打了幾口深井,這里便變成了綠洲。最早來這里墾邊的是一大群退伍軍人和支邊青年,他們變成了我的父輩。
棗園之所以叫棗園是因為這里的田邊屋后生長著大片的沙棗樹。這種樹,耐旱,喜陽光,冬天雪一覆蓋就凍不死,沒人澆水施肥,完全是一種自然生長狀態(tài),又可以穩(wěn)沙固沙,我小的時候,這種樹到處可見。印象中沙棗樹是五六月份開花,每到花季,成片成片金黃色的沙棗花綴滿樹枝,散發(fā)著濃郁的甘甜的香味。繁盛的秋季一到,滿樹的花瓣變成果實(shí),由青而紅,晶晶亮亮地掛滿樹枝。因為是野生,并無人采摘,熟透之后,會落上一地。
在棗園的東南面有時可以看到淡墨色起伏著的山巒,它在一片霧氣之中,時隱時現(xiàn)。那可是我們所能見到的唯一的山了,大人們說,那就是聞名遐邇的天山。天氣晴朗的早晨,會看最高的峰頂在太陽下晶瑩地閃爍,那是終年積雪的緣故。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天山主峰博格達(dá)峰。常常一個人望著那晶瑩閃爍的地方亂想,那積雪會不會融化,融化之后的水會不會流到門前,這兒會不會就變成了海?
棗園居住的主要族群是漢族,但又不單只是漢族,和團(tuán)部隔著一大片農(nóng)田遙遙相對的是一大群哈薩人。年少時總是對這群長著高鼻梁深眼睛的人們充滿著好奇,有時,隔著一大片農(nóng)田可以看見他們的屋頂在太陽下泛著白光,還有他們的只單片新。雖然好奇,但我從未靠近過他們。冬天農(nóng)閑時節(jié),這些哈薩克人會騎著駱駝到我們這邊的商店買日用品。駱駝臟兮兮的,褐黃色皮毛,東掉一塊,西掉一塊,背上兩個駝峰,像兩座假小山,高高地聳立著。每當(dāng)哈薩克人過來時,它們就被栓在商店門前的電線桿上,嘴里不停地在嚼些什么,或臥或站,安靜地等著主人。有時,哈薩克人也會騎馬過來,馬就沒有那么老實(shí)了,經(jīng)常在原地打轉(zhuǎn),口中還不停地噴著白沫。這些哈薩克人的臉是黑紫紅色,表情不怒而威。他們穿著厚厚的毛皮大衣,看著異常壯實(shí),但上馬或上駱駝的身形卻非常靈巧。夏天,麥子收割完后,他們會趕著羊群過來遛地。這樣的時節(jié)就會變成男孩子們的節(jié)日。孩子們會趁著牧羊人的一個不留神,逮幾只羊過來,連滾帶爬地騎上去,還沒等騎穩(wěn),牧羊人已揮著馬鞭過來了。就這樣,他們總要和牧羊人戰(zhàn)幾個回合,直到筋疲力盡,變成個土人。前兩年回家,聽說這群哈薩克人還在,他們還和幾十年前一樣,一直那么安靜地住著,和棗園的漢族們老死不相往來。
棗園有一大片蘋果樹,果樹開花時節(jié)是極好看的。蘋果花先是粉紅再是乳白,一簇一簇的,幾公里外都能聞到蘋果花的甜香味。最喜人的是果子成熟的季節(jié),那一嘟嚕一嘟嚕的果子,紅的,黃的,綠的,壓彎了樹枝。這時的果園就變成了孩子們的樂園??垂麍@的大叔自然是不讓我們進(jìn)園子的,他從這邊趕,我們就從那邊進(jìn),倒是有趣。最無趣的是碰見果園的技術(shù)員,他瘦瘦高高的,三十出頭的模樣,戴一副有很多圈的深度近視眼鏡,愛穿一件深藍(lán)色中山裝,就是到地里干活也這么穿著。我從沒見過他跟人講過話,也從沒見過他笑過,他看你的眼光永遠(yuǎn)是冷冰冰的,表情淡漠,拒人于千里之外,頭發(fā)倒是梳得一絲不亂。走路慢騰騰的,總是一個人在田邊地頭轉(zhuǎn)悠。不管是艷陽高照,還是陰雨綿綿,他就那么一身暗色調(diào)的在他自已的日子里孑然一身。也從沒見過他有什么親人,我們不知道,他,一個知識分子,究竟有著怎樣的境遇,也不知道,他是怎樣流落到我們這個極偏遠(yuǎn)的戈壁灘上的小農(nóng)場的。在那樣一個時代,大概有很多人,像他這樣,被世界遺忘了吧。在他把一大捧各式鋼筆一磚一磚砸碎之后,他就從我們戈壁灘上的那個偏遠(yuǎn)的小農(nóng)場里消失了,后來,再也沒有聽過他的消息,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
棗園還有大片大片的莊稼地,麥田,棉花地,瓜地,全是那種一眼望不到邊的。麥子先熟,七八月就收割了,康拜因開進(jìn)地里,晝夜不停地轟響著。棉花要到九月份才全開,每到棉花采摘的季節(jié),成千上萬畝的棉花全部盛放,大地一夜之間變成純白色。放眼望去,那綿延不斷的白仿佛是天上的云融進(jìn)了大地。每到這個時候,農(nóng)場的大人小孩要齊上陣,要趕在霜降之前把棉花全部采摘完,這自然是一件巨大的工程。九月份的天已有絲絲涼意,早晨,天還沒亮,棉花地已人頭攢動,人人胸前系一大袋子,甚至鋪苫到地上,會摘的人,左右手同時開弓,一會兒的功夫,一壟就可以摘完,胸前的袋子也迅速地鼓脹起來。不會摘的人,比如像我,只能用左手抓著袋子,右手一朵一朵地從棉枝花蕾中扯下長長的花絮,像個蝸牛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往前挪。棉花枝很矮,只有齊腿高,摘棉花的人,不能蹲也不能站,只能彎著腰,體力不行的人,摘一天花下來,準(zhǔn)讓你腰酸背痛。前幾天看一個宣傳新疆的片子,居然看到了一個摘棉花的大型機(jī)器,在摘花的同時,棉花籽都脫出來了,不禁感慨,花農(nóng)們再也不需要彎腰勾背滿手傷痕地摘花勞作了。
有人說,故鄉(xiāng)的面貌,是一種模糊的悵望,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可是,我怎么覺得,念著她的名字,帶著她的氣息,用怎樣細(xì)密的敘事,都不能完成那個虐心的揮手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