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飛速駛向S市。
　　 一月的北方依舊寒氣逼人，冷風(fēng)颼颼地刮著，車內(nèi)卻流動著熱氣，很難感覺到冬天的氣息。中午，旅客們都已安詳入睡，有的仰睡在靠椅上，有的把頭埋到胸前，親愛者則相互依偎著。姨夫姨姨也已經(jīng)睡著了，唯有我靠著車窗，眼睛隨著車外的景物而動。連綿的山向后倒去，有幾堆雪鋪在背風(fēng)處，每每看到雪，總有種為之心蕩神怡的感覺，那種銀白和透明把心洗得清清純純。而此刻的我，思想好像停滯了，再也吟不出“北風(fēng)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钡脑娋淞?。思緒沉落落的，不知命運之舟將我載向何方……
　　 我是在母親還在世的時候患病的，當(dāng)時還不是很嚴(yán)重，那時候因為家里貧窮，孩子多，也就沒有在意。母親去世后，姐姐又要上班又要供我上學(xué)，每個月八十元的收入僅夠維持生計，更別提有錢醫(yī)病。父母相繼去世，幾年之中，親戚朋友都已疏遠(yuǎn)。前幾天，住在S市失散多年的姨姨費盡周折找到我家，母親無一個親姐妹弟兄，姨姨是母親唯一的表妹，又是母親小時候最要好的伙伴，后來因為饑餓逃荒失去了聯(lián)系。母親的離去和家里的境況，讓姨姨非常痛心，臨走時，非得把我?guī)フ覀€醫(yī)生好好看看，而且正趕上我放寒假，便也應(yīng)允。
　　 幾年了，漸重的病痛讓我艱難的堅持自己的夢寐的學(xué)業(yè)，我心里為此始終有種不祥的預(yù)感，于是，在和姐姐揮手告別時，不知不覺就淚如泉涌了。
　　 ——前言
　　
　　 一、
　　 隨姨姨來S市已兩天。心里頗不平靜，記得剛進(jìn)房門，頭腦里閃現(xiàn)出的兩個詞就是豪華、奢侈。
　　 姨姨家住市區(qū)偏東方，四樓，一百多平米，三室兩廳，表哥表嫂住一間，姨姨姨夫住一間，還有一間是接待客人的，就成了我的住所。每個臥室都是高級席夢思床，姨姨房間在東面，從窗口能看見太陽的升起，客廳是大屏彩電，墻角是立體組合音響。陽光透過繡花的窗簾射進(jìn)屋里，照得長毛絨地毯熠熠發(fā)光。聽表哥說，裝修這房子花了幾十萬，表哥邊吃飯邊在地毯上邁著“四步”，飯桌上酒、魚、肉，應(yīng)有盡有，剩則扔進(jìn)垃圾桶。簡直就是一個卡拉OK餐廳，是我這些年不敢想象的生活。
　　 聽姨夫說他是自學(xué)成才，由工人升至廠長，孩子也有了不錯的工作，生活一年比一年好了，不差我一個人吃的，姨夫告訴我不要見外安心住著，我挺佩服姨夫的，同時心里感覺酸酸的，我想起了苦命的父母和遠(yuǎn)在異地的姐姐，想起因無錢醫(yī)病而等死的母親，想起我們姐妹相依為命的日子。
　　 今天是元宵節(jié)，又恰好是表哥的生日，全家人為此忙了一上午，飯桌上擺滿了各式菜肴，疊加了一層又一層，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擺在另一桌，表哥的幾個同事也來祝賀。
　　 “來，曉宸，你也來一杯?！币谭蜻f給我一只酒杯，倒?jié)M了紅酒。
　　 “我，我不會喝酒?！蔽也缓靡馑嫉耐泼?。
　　 “什么也不會，以后走向社會怎么辦？什么都要學(xué)習(xí)……”
　　 姨夫表情很嚴(yán)肅。我感覺自尊心受到傷害，心里突然酸楚起來，但我不能打破歡樂的氣氛。
　　 “祝表哥生日快樂！”我舉起酒杯。
　　 我的確不會喝酒，確切點說我從來沒有體驗過品酒的滋味，更沒生活到可品酒的檔次。我是吃著玉米饃饃加青菜長大的，對這個城市生活不適應(yīng)，甚至是格格不入。走向社會是否必須會飲酒？我不懂這個道理。但我依然面帶微笑的和他們碰杯，與我需要尊敬的長輩們碰杯。而我久久壓抑的憤恨隨著笑而滋生滋長著。我好像突然被社會和親人所拋棄，一種被隔離的孤獨襲擊著我。都說一醉解千愁，果然，甜甜的辣辣的汁液一流進(jìn)嘴里，就有種說不清的痛快，越喝越神情恍惚，心情也愈沉重，就好像當(dāng)年父母離開人世時，那種天昏地暗。頭暈暈的，熱熱的，昏昏然，忘記了自己是初來乍到，直到酩酊大醉，恍惚感覺有人把我扶到床上，倒下去的時候，耳朵里是熱鬧的言談和震耳的舞曲，臉頰是傾瀉而下的淚水，那一刻，沒有人覺察我的眼淚，沒有人理解我的眼淚。
　　
　　 二、
　　 早上起來，仍有種宿醉未醒之覺，大概由于昨天喝酒沒吃飯的緣故吧，胃里隱隱作痛。我沒敢聲張，由于姨夫要帶我去市醫(yī)院，于是匆忙洗漱。
　　 空軍醫(yī)院是S市一個很有名氣的醫(yī)院，高大的院墻，東西幾排白色樓房，中間特大橢圓形花壇分開東西兩向甬道。姨夫特請教授為我診治，我跟著他走中醫(yī)室，化驗室，樓上樓下折騰了一上午，我心里一直默念著阿彌陀佛，祈求上蒼保佑我。最后等化驗單時，我們都焦急的在樓道里來回踱著，等待化驗單的人排著長長的隊，讓你慨嘆生命何其脆弱。
　　 一個小時后拿著化驗單返回四樓中醫(yī)室，老教授推推眼鏡，示意我回避一下。
　　 我預(yù)感不妙，我雖然已經(jīng)讀到了高中，但對醫(yī)學(xué)實在一竅不通，我在門后偷偷的聽著，聽見教授說：“這個病很嚴(yán)重，必須及時治療，否則后果不堪設(shè)想，現(xiàn)在需要臥床休息，堅持吃藥，有條件的還是盡量住院……”我無力再聽下去，頭開始嗡嗡叫，眼淚撲漱漱流下來。姨夫從醫(yī)務(wù)室走出時，依然面帶笑容的開導(dǎo)我：“病情雖重，及時治療還是很快治愈的，我看醫(yī)院不如在家安靜，好好吃藥，安心養(yǎng)病，暫時不要想上學(xué)的事了……”一路上姨夫大概說了很多安慰的話。而我只是點頭卻記不得還有什么，我的心一路的下沉，腳步愈發(fā)的沉重，路好漫長，我想大哭，可面對姨夫，我無從發(fā)泄，所以我必須仰起臉，齒印深深印在唇上，天是模糊的藍(lán)……
　　 十九歲是多夢的年齡，我的夢就破滅在這多夢的年齡。
　　 十九年前，我出生在一個貧苦的農(nóng)民之家，除了種田沒有任何經(jīng)濟來源，父母要供我們姐妹三個上學(xué)，還要養(yǎng)活年邁多病的奶奶。小時候我特別渴望讀書，因為那時候只有讀書才能脫離農(nóng)村脫離苦海，因為貧窮直到九歲我才上學(xué)，又因為貧窮，每次為了交不起五元的學(xué)費而無數(shù)次的默默流淚。十歲那年，父親因勞累過度去世，生活的拮據(jù)又一次讓母親挑起重?fù)?dān)，剛強的母親從沒有說過一次苦，她對我們只有一個期望，那就是期望我們個個出息成人，不要像她一樣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從那以后，我過早的成熟，我再也不會和同學(xué)們玩耍，我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學(xué)習(xí)，我的家庭條件是全班最差的，而我的學(xué)習(xí)是全班最好的。我對未來充滿希望，這也是母親最感欣慰的事情。可是，老天總是那么殘忍。剛上初二時，母親患了腸癌，因為無錢醫(yī)治，眼睜睜地看著她，在病痛的折磨下一天天走向死亡。不到半年，多病的奶奶也因為受不了失去親人的打擊而去世。生活的艱辛和陰影再次籠罩著這個家，學(xué)習(xí)優(yōu)秀的二姐也被迫退學(xué)把機會讓給了我，僅僅十九歲就嫁給了外鄉(xiāng)。那一年，是我一輩子無法忘懷的一年，我的心經(jīng)歷了百轉(zhuǎn)千回，失落，孤獨，深深的思念和對母親的愧疚包圍著我，我的坐立行走幾近麻木，上課時面對著黑板，眼睛卻滿是淚水……
　　 十年的求學(xué)之路，挨過餓，受過凍，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而我從來沒有放棄過夢想，難挨的病痛有時讓我失去毅力，可病痛一過，我仍舊拼命學(xué)習(xí)。如今，我終因不爭氣的身體堅持不到終點，我的志向如何實現(xiàn)，我孤注一擲的拼搏全完了，今后的路怎么走，我對地下的父母該說些什么，這兩年姐姐辛苦勞累所付出的心血我又該如何償還……太多的問題壓得我喘不過氣來，霎那間，茫然，愁苦，酸楚，悲哀一起涌上來。世界在我眼前突然變得很模糊，很冰冷，心一陣撕裂般的痛……
　　
　　 三、
　　 來姨姨家已經(jīng)二十多天了，心情卻如我日日吃的苦藥，姨姨對我關(guān)懷備至，勸我安心養(yǎng)病，我雖然常常面帶笑容，可心里很苦澀，有時候淚水會不自覺的掉下來，常引起姨姨的懷疑，以為對我照顧不周，然而我內(nèi)心的苦痛無以言表。
　　 我想念姐姐，她會不會瘦了？前幾天我給她寄的那封信，會不會給她打擊？自從沒了母親，姐姐身上的擔(dān)子更重了，既要上班又要種地，每天忙忙碌碌，可對我的耐心、和藹從沒有少于父母在世，想起這些，眼里又是淚，如今的我是不是只會讓她失望……我愈發(fā)的想念她。
　　 姨姨全家人都去上班，這些日唯有我一個人在家。住在四樓，下一次樓梯要累得我上氣不接下氣，只好悶在屋里。有時候面朝天花板背朝床墊，三周是墻，東面是窗戶，躺下來靜靜的，孤獨的任思緒放縱奔流，有時候就在這七尺之地——從墻角到床邊憂憂的走著，聽著錄音機里譚詠麟凄涼的“水中花”。要么就扒在窗口，望著遠(yuǎn)方青青的山，看著樓下匆匆過往的人群，聽著鮮魚豆腐的叫賣聲，茫茫然打發(fā)日子。
　　 春將至，今天卻下起雪來，紛紛揚揚，雪不算太大，宇宙間卻是暮靄般朦朧一片。扒在窗口，伸出手接著降落的雪花，心里滋生出長長的思念。
　　 樓下，一群背著書包上學(xué)的孩子在雪的天地里歡笑，完全不顧雪花降落在他們身上，那笑聲一直飛到樓上，我真想跑到樓下和孩子們一起跳躍，望著他們，恍惚看到了自己。
　　 記得九歲那年上了一年級，背著媽媽手工縫制的花書包，覺得神圣極了，梳著兩個羊角辮，蹦蹦跳跳，也像他們一樣無憂無慮。可幾年之中，生活的突變，使我不再像孩子，世態(tài)的炎涼，更讓我堅定了改變現(xiàn)狀改變自己的信念。
　　 忽然，我的眼睛盯住這樣一處風(fēng)景，一位母親正站在雪微停的廣場上，一個剛剛學(xué)步的孩子在離母親面前有兩米的地方向她走來，孩子像風(fēng)中柳搖曳，突然摔倒，母親未動，笑著鼓勵著，用手勢招呼著，孩子爬起，再摔倒，再爬起，凍紅的小臉一直微笑著……
　　 我凝神。想起艾青《光的贊歌》幾句詩：每個人的一生/不論聰明還是愚蠢/不論幸福還是不幸/只要他一離開母體/就睜著眼睛追求光明
　　 我心里怦然一動，難道我不能像一個孩子那樣跌倒爬起嘛，不管是為了誰，我都不該沉淪下去，恰好姨夫也說過，如果我愿意，等我病好了，可以在這邊找點事做，這樣，我可以先掙錢，再上學(xué)。我為這個想法而激動。
　　 我決定給姐姐寫一封信，告訴她，我的想法，告訴她，我的病情已有好轉(zhuǎn)。
　　
　　 四、
　　 星期日這天，全家難得休息一次，姨姨要帶我去市中心逛逛，我的心情也格外高興，在房子里悶了一個多月了，感覺自己也好多了，總算可以出去透透氣。
　　 我們?nèi)ナ兄行牡拇笫澜绲叵律虉觯笫澜绮焕樯唐返暮Ｑ?，各種商品琳瑯滿目，讓你應(yīng)接不暇。我們走了一個小時，也僅僅走了商場的五分之一面積，貼身走近服裝柜臺，有好幾個營業(yè)員比比劃劃，用奇怪的眼神看著你，囊中羞澀與一身素裝的我，根本不敢看那些對我來說昂貴到天價的服裝。我不喜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穿來走去，可姨姨怎么能懂呢！她拽著我去試衣間穿一件橙色雪花呢短大衣，我是穿著縫補丁的衣服長大的，竟然不習(xí)慣穿這么鮮亮的新衣服。還沒等我推托，姨姨已把錢交到售貨員手上，售貨員不屑的眼神終于轉(zhuǎn)變成了笑眼，不住的夸我怎樣的漂亮，我對她的夸獎沒有一絲絲興趣。人不可貌相，當(dāng)你踩疼了別人時，除了滿足了自己的傲慢，也失去了德行。我面無表情的看一眼她紅的尷尬的臉，擠出一絲微笑送給她。
　　 走了一上午，我已經(jīng)很累了，姨姨卻沒有一點疲勞感，雖然她已快五十歲了，依然很精神，回家的路上，還是談笑風(fēng)生。
　　 晚飯過后，姨姨和姨夫一邊看電視一邊說著今天的見聞，趁他們高興的時刻，我提出了找工作的想法。
　　 姨夫皺皺眉，“工作，可以考慮，只是你這……”
　　 “我沒事了，感覺好多了，做點輕松的工作能行，不然，我快悶死了?！蔽也坏纫谭蛘f完，趕緊接過來，我知道姨夫肯定是擔(dān)心我的身體吃不消的。
　　 姨姨在姨夫手下做了二十多年的工人，家里外面都習(xí)慣了姨夫這個“領(lǐng)導(dǎo)”說了算。姨姨趕緊過來幫我說話。
　　 “那就幫她找找吧，這個身體還不能累，我們的冷凍廠她不能去，去附近的羊毛衫編織廠吧，手工活，計件，每天坐著不是太累，上班時間不長，你的朋友老張不是和廠長關(guān)系很好嘛，讓他幫忙說說，哪天請老張和廠長吃個飯?！?br />　　 “好好好”不等姨姨說完，我就搶先答應(yīng)了。
　　 姨夫笑了，“你要保重不影響身體，累了就不做，家里不差你吃喝，散散心鍛煉鍛煉可以”
　　 這就表示工作已成定局，姨夫的朋友多，這點事還是不難的。
　　 “嗯嗯”我滿口答應(yīng)，心想有工作就已滿足，管它好與差，累不累。
　　 第二天早飯一過，姨夫姨夫先和老張通了一會話，然后就帶我來到編織廠，廠房東西走向，走進(jìn)南大門，從長方形花壇向北拐就是廠長辦公室，我在外面等了一會，姨夫一個人先進(jìn)去了。大約二十分鐘，姨夫和一位約五十歲高個子的胖“老頭”（看那張臉并不那么老，稱其老頭，是因為頭發(fā)太少）笑瞇瞇的走出來。
　　 “這是張廠長”姨夫向我介紹。
　　 “您好，請多關(guān)照！”我盡量學(xué)著成熟些，眼睛盯著他油亮的腦門和整齊稀疏的頭發(fā)，這大概就是聰明過分的標(biāo)志，我想。
　　 姨夫和廠長交代幾句就走了，我跟隨廠長走進(jìn)寬敞干凈的廠房。
　　 門一開，咔咔的機器聲有節(jié)奏的飄過來，大約幾十個人靜靜的熟練的編織著。廠房里五彩的線在機器上滑動，鮮艷而溫暖。我也不能落后，不能讓他們瞧不起我，我把長長的黑發(fā)甩在身后，目不斜視的跟著廠長走到后面的座位，廠長講了幾句如何操作的話，說幾天就可學(xué)會，然后把我交給廠里的李師傅，由他指導(dǎo)我操作，又叮囑幾句，就踱著方步走出了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