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空院子
1
天氣太冷了,風(fēng)里面肯定是夾雜了小錐子的。老天爺永遠(yuǎn)都不會老,所以他體會不到我這個老太婆的苦。大兒子年年春節(jié)回來都給我?guī)б恢哂妥o手霜,今年也不例外,“媽,給您?!边@更像是一種儀式,一種流淌于我和他之間的,像情人之間的秘語。大兒媳不懂,總是要嗔怪兩句:“家里又不是買不到這個,還年年在廣東買了背回來?真是的!”
我準(zhǔn)確地伸出手,一支帶著大兒子體溫的護手霜就落在我手心了。大概半年前吧,我的眼睛看東西已經(jīng)很模糊了,我瞞著他們。但我知道,這支護手霜上面肯定畫著一雙小姑娘的手,比蔥白還滑嫩。我把它鄭重地放在床頭三屜柜上,沒有告訴大兒子,我的手已經(jīng)不能擦它了。盡管那兩只比千年樹皮還要老的手上裂開了幾道口子,像新犁的地。
“媽就是年輕時太不注意身體了,脾氣又急,才會得這一身病的?!边@是小兒媳說的。我不怪她,她是城里人,還是家里的獨苗苗。我年輕時候吃的苦受的難,她哪里曉得?沒有餓死已經(jīng)是奇跡了。
1959年自然災(zāi)害那年,我雖然只有十多歲,一家十幾口靠一大鍋潛水也撈不到一碗米的白粥活下來的記憶,一直刻在我心里。到二十幾歲嫁人,唯一的嫁妝是二哥半夜上山偷伐,躲在家里釘釘錘錘的一口大木箱子。隊上挖渠,男女老少都要上陣掙工分。女人身上那點事兒,墨黑的血順著我的大腿往下流,腰椎骨痛得在身體里嗷嗷叫,地底下一雙巨大的手拉著我的雙腿往下墜……我想自己一定是熬不過這一回了。原先沉重的頭突然輕飄飄地不存在了,天地合攏來,變成一條鮮血淋淋的大溝,將我吞沒。再后來,大兒、二兒、三女兒,像藤上結(jié)的葫蘆一樣憨實,蹦著跳著出現(xiàn),將我的生命點綴得熱熱鬧鬧,讓我成為一個堅強的母親。有了他們以后,我才真正覺得世間所有的苦都不叫苦。只要他們吃得飽飯,穿得暖衣,叫我一天到晚葡伏在地勞作,只要當(dāng)我披一身月色地回到家時,他們一聲“媽”,便能讓我如沐清風(fēng),如飲甘露。
糖尿病和高血壓就是壓在我身上的兩座大山。老話說久病成醫(yī),我一個沒有文化的農(nóng)村老太婆,也快趕上半個神仙了。飲食要清淡,搭配要合理,用現(xiàn)在流行的話說,就是不能“重口味兒”。只要是為了兒女們好的,我都心甘情愿地去做,口福上的過癮算個啥喲?過年葷腥吃多了,他們還在被窩里呢,我就摸索著起床,熬一大鍋白米粥,新擠的米,又粘又糯。這一口白粥啊,老太婆我好了一輩子,熬了一輩子,坐在灶口,光是看那鍋面氤氳而起的白煙,已叫我恍惚忘神。死去的爹娘,孩子他爸,疼我的二哥……所有先我而去的親人,就在那氤氳里沖我笑,伸出手來疼惜地?fù)崦翌~頭的皺紋。我起身給自己盛了一小碗,伏身低頭,尖起嘴嘬了一小口。我仿佛聽見娘在外面進(jìn)來,“丫頭,燙到心尖兒上去了,端桌子上喝去。”我笑著,顫顫巍巍地捧起那碗白粥,轉(zhuǎn)身,離灶臺五步就是小桌子,我要享受這最后一次人間最清淡的滋味兒了。十多年前,醫(yī)生就說過,我不能吃白粥了,喝下去的粥在我的身體內(nèi)直接轉(zhuǎn)化成葡萄糖,讓我的血糖比暴雨天小溝里的水漲得還快。
我都想好了,喝過這小碗清香糯軟的白米粥后,吞兩??ㄍ衅绽ń祲核帲?,再把剩下的胰島素都推進(jìn)肚皮。兒女們相約今天就要走了,我要把自己收拾的利利索索地,不再受那病痛的折磨,滿臉容光地“目送”他們離去。老太婆我這輩子沒啥遺憾了,他們?nèi)置帽任莺蟮母C竹還要齊心呢。大兒子本領(lǐng)強些,出去得早,做下了事業(yè)不忘本,把弟弟妹妹都接到身邊,像老母雞一樣護著他們,幫他們成家立業(yè)。村里的人笑我,活該你老太婆孤身寡人啊,兩個兒子都娶外省媳婦,女兒也嫁得十萬八千里遠(yuǎn),再有本事也沒用,沒能陪在你身邊??!我不跟他們爭論,他們曉得啥喲!我老太婆是沒有文化,但我知道人活著就要活得精彩,活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出來。兒女們有兒女們的世界,我怎能自私到犧牲他們的前途,圓自己面子上的兒孫繞膝呢?千歲的父母保不了百歲的兒女,他們個個家庭幸福,事業(yè)有成,隔一輩的小人兒比太上老君的金童玉女還惹人疼愛,我知足了。
2
喝完粥我還不想動,吃藥打針要去前屋,要穿過院子,雖然只是二十來步路,卻會引來一陣不小的熱鬧,我怕吵醒了他們的美夢。只要我一起身,腳邊的“愛麗絲”便像絨球一樣在我褲腳前后絆來絆去,喵嗚喵嗚地撒嬌。愛麗絲,別看老太婆我牙都快掉光了,這洋名兒我也愛聽愛叫呢,誰叫它是我那鬼靈精怪的外孫女給起的呢?這日子要是能像地里的韭菜一樣,割了又長,長了又割,健健壯壯的,多好!
“外婆,就叫它愛麗絲吧,爸爸教會我彈《致愛麗絲》了?!薄巴馄?,你要是來廣東,我一定彈給你聽?!蓖鈱O女說話脆生生地,比樹上鳥兒唱歌的聲音還醉人。等我一出鍋屋,蹲在門口的“斑點”狗就會像得令將軍一樣,趾高氣昂竄在我前面開路,嚇得滿院雞鴨咯咯咯,嘎嘎嘎地亂飛亂跳。最不老實的是那只叫“花仔仔”的大公雞,它肯定會借機撲楞到老石榴樹上,再扯起嗓子嘲笑“斑點”一通。你看,我老太婆平日里一個人在家也并不寂寞呢?“斑點”是我那大孫子給狗起的名字。至于那只叫“花仔仔”的大公雞,講起來笑死人了?!澳棠蹋趶V東女孩子叫女女,男孩子叫仔仔,公雞是男孩子,肯定要叫它仔仔的啦!”小孫子才四歲,講起話來頭頭是道,跟他爸小時候一個模樣。反正也是最后一天了,血糖要高就讓它高吧,他們今天要開長途車,讓他們多睡會兒吧!
太陽越過前屋,在鍋屋門口撲灑進(jìn)來,我往那光里挪了挪板凳,突然想到一個好笑的詞兒——遺書。農(nóng)村人不興這個,要死了,終歸是要兒女們跪在床頭,能交待幾句當(dāng)然是好的,若已不能言語了,光是那渾黃的眼珠看看這個,瞅瞅那個,也算是對兒女,對塵世有一份交待了。我老太婆不想拖到那一天,那樣太折騰他們啦。要是我會寫字,給他們留一封遺書倒是蠻好的。
他們兄妹幾個聚到一起就愛開玩笑,說我就偏心,喜歡大兒子多些。我想這是每個第一次做媽媽的女人都懂的一種感覺。當(dāng)那種從未有過的巨痛把我們的身體撕扯分裂,當(dāng)他比大隊高音喇叭還要響亮的哭聲響起,女人的生命在灰燼中重生。從此,多黑的路她也敢一個人走,多深的河她也敢一個人趟。大兒子就是我全部的驕傲,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座秘密花園。但當(dāng)我做了這個決定后,我最舍不得的是女兒。都說女兒是父母的貼身小棉襖,從心尖兒暖到后背心。昨天夜里,女兒和我在鍋屋洗腳,“我媽,我還是幫你搓搓吧,你看你腳后跟的死皮?!睋Q往日我是說什么也不會讓她這樣做的,她為人妻為人母一年到頭在外面打拼,電話里對我這個老太婆總是報喜不報憂,回家了,就該盡情地做一回小女兒。
“嗯,你慢點,別讓我這老皮割傷了你的手!”說完,我們母女倆一起笑了。多好的時光啊,我閉上眼睛,只把那感覺絲絲地記在心底。
要是能“說”一封遺書,我還想說,小兒子也是我最放不下的呀。他從小受哥哥的保護太多了,性子庸和。也大概是這個原因吧,他的日子過得稍微差一些,做媽媽的總想把一碗水端平了,也總覺得自己是端平了的。哪個過得差些,我就偏向哪個多些,變著法子地接濟他們一些。小兒媳刀子嘴豆腐心。這樣也好,等我不在了,她狠些,強些,我倒放心些。
3
樓上有嬉笑聲傳來了,我知道,他們在床上打鬧呢。三家人,一家人一個房間,大人小孩擠一張床,縮在被窩里穿衣服,你撓我一下,我推你一把……真是看不夠的好日子。
我繞過小桌子,蹲下來,手伸進(jìn)茅草堆里,那個小綠瓶老老實實地躺在里面。不是兒女們不孝,是老太婆我不愿意再給他們添麻煩了。
前年,我大腿上長了一個膿瘡,疼得腳不敢點地。我本來想瞞著他們,一個人去醫(yī)院把它割了,可醫(yī)生說:“老太太,您血糖這么高,不能開刀啊。萬一手術(shù)后傷口不能愈合,會越爛越大的呀。您還是通知小孩回來照顧一下吧?!?br />
我扭過身去裝作拿紙巾,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淚說:“小孩太遠(yuǎn)了,醫(yī)生,我自己能行。”唉,人老了真不中用,不光身體不行了,連心也變得古怪起來,自己都把控不住自己了??粗彺驳牟∪擞袃号惋埶筒?,我一時糊涂,竟打了個電話給女兒。第二天他們就拖兒帶女都趕回來了,各種營養(yǎng)品、保健品堆滿了床頭柜,我非常生氣。
“你這個死丫頭,叫你不要說,不要說,一個人回來看看就行了,你看你……”
大兒子像我,脾氣急:“我媽,你還是跟我去廣東吧!一個人在家太遭罪了。”
“我不去,我要去了,家里怎么辦?那些雞啊鴨啊怎么辦?不去不去?!崩咸盼倚睦锩髁林?,去了,還不是給兒女們添麻煩?萬一和兒媳處不來,讓兒子做“雙面膠”,那我心里怎么好受?
去年,一場流行感冒,別人吃幾片藥,吊兩天鹽水就好了。我卻在床上躺了半個多月,差點兒就去閻王老兒那里報到了。唉,大老遠(yuǎn)地,工作還那么忙,又把他們折騰回來。
“奶奶個X?!奔焙萘宋抑缓昧R自己,怎么就不過去那邊算了?怎么就要一次次地讓他們山長水遠(yuǎn)地往家里趕,萬一路上再出點啥事,老太婆我就造孽啦!
這個春節(jié),聚也聚了,說書的人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老太婆我這個“書”也該散場啦!
他們下樓了,順帶把行李也提了下來。
“鍋里酣著粥,后鍋熱著雞蛋,饅頭,快去吃吧!”我刻意把聲音提得高高地,讓他們聽到我中氣十足,不比誰差。我催他們快點兒吃,吃了早點出發(fā),少走點夜路。兒行千里母擔(dān)憂,哪一次來去的路上,我的心不是提到嗓子眼,門前轉(zhuǎn)到屋后,耳朵豎得比兔子的長,唯恐屋里的電話響起,又盼著那電話早點響起,報我一聲平安。
每一次離別都讓我肝腸寸斷,每一次離別都來得那么快。
“我媽,外面風(fēng)大,你回屋吧!”小兒子半個身子伸出車窗外,回過頭一遍遍地催我。我聽到兩個兒媳婦在車?yán)镎f:“每次我們走,媽都要哭?!?br />
我不停地沖他們揮手,任淚水在老臉上橫流:兒女們,媽媽對不起你們,要你們面對這樣的生離死別。媽媽只想最后為你們做點什么,可是又什么都做不動了,只好這樣,給你們減輕一點負(fù)擔(dān)。
回到鍋屋,女兒走之前把碗筷都刷了,又從外面抱了幾大捆柴禾進(jìn)來——我的小綠瓶子呢?我摸索著撲向那堆小山,推開上面的兩捆,迫不及待地摸向那堆茅草中,哦,還好,它還在。
他們出發(fā)前,我問得清清楚楚,沿著國道一路往省城開,大約兩個半小時后上高速公路。我問啥叫高速公路,大兒子笑著說,就是可以把車開得很快的路,上去了,就不能掉頭了。中途要是有個啥事要掉頭的,也只能往前開,一直到有出口的地方才能下來。我從從容容地走到院子里,這會兒,雞鴨都上地里頭撒歡去了,“斑點”靠在墻角曬太陽,“愛麗絲”我喚了一聲?!斑鲉瑁 边@調(diào)皮的貓啊,又上屋頂巡邏去了。
我把小綠瓶里的藥水倒到碗里,一股芳香味沁人心脾。
“好好地,那老太太喝敵敵畏了?”我能想到村子里的人說這話時的表情,他們會覺得無比意外,不敢相信。但接下來,他們又會翹起大拇指,佩服我的果斷和勇氣,交頭接耳:這老太太性子剛烈,內(nèi)心明鏡,趁兒女們回來過春節(jié),把自己也送了。再也不折騰后人了。
我把墻上的鐘拆下來,擱在大腿上,看著那幾根針不知疲倦地走啊走,腳步聲咔嗒咔嗒地響。人一世,物一世,終是要有一場離別來結(jié)束這一切的。再有半個小時他們就要上高速公路了,我端起碗,對著空空的院子敬了一下,仰頭,那芳香便從我干癟的嘴唇一路向下,一路灼燒到我的肚子,芳香遍布我的五臟六腑。
我退回到墻角,冬天的太陽暖烘烘地照在我身上,在爹娘、孩子爸、還有二哥他們坐著金光閃閃的蓮花寶座來接我之前,我還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做,一刻也不能拖延了。
我掏出女兒新買的手機,拔了她的號碼,用最溫柔的聲音說:“都回來吧!我喝農(nóng)藥了?!眲傉f完話,院子突然無聲地晃蕩起來,如大水中的……幸好我的院子空空的,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