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經(jīng)一個多小時了，北蒼依然沒有睡著。他的枕頭濡濕一片，頭上還源源不斷地冒著汗。翻來覆去，身體和床單同樣粘膩，似乎也只有這翻來覆去才讓這惱人的粘膩有些許的間隙。
　　 他用一個硬紙板扇著風(fēng)，心里燒著一團(tuán)火，不停咒罵這該死的天氣。他口干舌燥，還憋著一泡尿，因這糟糕的心情，他沒有解決生理問題的打算。腦子里千頭萬緒，不好的念頭輪番轟炸他的神經(jīng)。
　　 我這是在煉獄嗎？
　　 依稀記的是美好的人間。
　　 下鋪的謝健比他也好不了哪兒去，迷糊了半小時，也被熱醒了。聽見北蒼翻來覆去，把床弄得動靜很大，謝健打趣道：“哥們，你手淫呢？這么大動靜！”
　　 北蒼不想理他，含糊著不知說了句什么。
　　 謝健是個想象力超強(qiáng)的人，什么事都能往性上聯(lián)系。此刻他突然來了興致，黑暗中淫笑道：“蒼老師，我們聊聊吧，反正都睡不著！”
　　 “我可不是你的蒼老師，你的蒼老師在硬盤里呢，叫我北蒼就行?！北鄙n不太高興地回道。
　　 “哈哈，你看，尊重尊重你，你還不愿意?！敝x健點(diǎn)了一根煙，悠然自得地吞云吐霧。他笑問：“北蒼，你有女朋友嗎？”
　　 “沒有！”
　　 “以前有過嗎？”
　　 “沒有！”
　　 “那你和女人做過愛嗎？”謝健直截了當(dāng)。
　　 北蒼似乎被噎了一下，神情有些激動：“我真服了你了，這種話怎么能說出口？”
　　 “怎么說不出口？‘食色性也’，人家孔老二都說了。再說就咱倆，也沒旁人！”
　　 “咱倆就更不能說了！君子慎獨(dú)你不知道嗎？‘小人閑居為不善，無所不至。見君子而后厭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則何益矣。此謂誠于中，形于外。故君子必慎其獨(dú)也。曾子曰：十目所視，十手所指……”
　　 “好了好了，別念經(jīng)了，一聽你念經(jīng)我就頭痛！”謝健連連討?zhàn)?。說完兩人都不說話了。
　　 沉默了大約有一支煙的工夫，謝健又嬉皮笑臉地問：“我給你出個小測驗吧！”見北蒼不置可否，謝健繼續(xù)說：“晚上，你在湖邊散步。四周一個人沒有，突然，有個妖嬈的女人上來勾引你，你咋辦？”
　　 “微笑，繼續(xù)散步。”
　　 “如果她很勾人呢？正是你喜歡的類型！”
　　 “微笑，繼續(xù)散步?！?br />　　 “如果你很動心呢？”
　　 “微笑，繼續(xù)散步?！?br />　　 謝健呵呵一笑：”你太淡定了，這不符合人性。如果你對她一見鐘情，你還微笑，繼續(xù)散步？”
　　 北蒼想了想，說：“內(nèi)心會起漣漪。但是當(dāng)一個陌生女子勾引你的時候，千萬要忍住?！?br />　　 “如果她沒勾引你。正端莊秀麗地走著，你很希望認(rèn)識她，你會怎樣？”
　　 “微笑，繼續(xù)散步。很無語吧？”
　　 “我擦，你要么虛偽要么性無能！”
　　 “我可以說我膽小嗎？”
　　 “愛情只屬于勇者，你這么膽小，如果有人搶你女朋友，你是不是也微笑，繼續(xù)散步？”
　　 “這是另一個問題?！?br />　　 “一個問題。你對一個女子一見鐘情，你還這么淡定，這不是裝X的時候呀！”
　　 “一見鐘情是色相，未必就合適。你我不是一路人。觀點(diǎn)不同。”
　　 謝健不死心，他靈機(jī)一動，說道：“咱換個場景。如果你非常喜歡的一個同事，有天晚上散步碰見了，她正好一個人，你會……”
　　 “一起散步?！?br />　　 謝健聽他思想有松動，心里一喜，繼續(xù)問道：“如果她一反常態(tài)對你示好呢？”
　　 “你在挖坑，等我跳。”
　　 “呵呵，就是聊天，別緊張?！?br />　　 “事出反常必有妖。”北蒼答道。
　　 “就問你如何反應(yīng)?！?br />　　 “一如既往”
　　 “她想和你親密，你怎么個一如既往？”
　　 “拒絕！”
　　 謝健深感懷疑，笑道：“如果身臨其境，你未必如此，你在展現(xiàn)一個道德的你。”
　　 “小狐貍教小王子，一旦你馴化了什么，一定要負(fù)責(zé)到底?！?br />　　 “什么意思？”
　　 “如果接受了親密，你就需要承擔(dān)責(zé)任?！?br />　　 “如果她不需要你負(fù)責(zé)呢？她就想和你一夜貪歡?！?br />　　 “滾床單的熱鬧必定會換來滾釘板的慘叫。”
　　 “哈哈，你真是個奇葩。你這樣，婚后估計孩子都不是自己的！”
　　 “你才奇葩！你滿腦子的齷齪想法，以后肯定倒大霉！”
　　 謝健哈哈大笑，說道：“你呀，跟你說話真沒勁兒！要是我，爽了再說，哪兒這么些有的沒的?！?br />　　 北蒼不愿再和他說一句話，穿上衣服，從上鋪跳下來，趿拉上拖鞋，往外就走。謝健問他上哪兒去，他充耳不聞。
　　
　　 二．
　　 “唉，遇到的都是些什么人！”
　　 畢業(yè)后，北蒼被分配到一個藥店工作。謝健是他的同事，顯然他倆共同語言不多。出了胡同，沿著大路一直向東走去。街燈隔很遠(yuǎn)才有一個，昏黃的不像電燈的樣子。月黑風(fēng)卻不高，黑漆漆的建筑物的輪廓不停劃過北蒼的視網(wǎng)膜。夜晚固然是寂靜的，但惱人的熱氣卻無處不在，仿佛地下到處埋著燃燒的炭火。突然一絲絲涼風(fēng)掠過耳畔，讓北蒼精神為之一振，不知不覺已經(jīng)來到了湖邊。
　　 熟悉的湖畔，因為黑暗的裝飾，平添了些許陌生的神秘感。一眼望去，水面黑影憧憧，遠(yuǎn)處的燈光似墳?zāi)沟牧谆鹨话汩W耀。人固然是沒有的，小風(fēng)卻不停地吹，讓失眠者感覺無比舒爽。
　　 “人生而就是孤獨(dú)的！而孤獨(dú)是不可救贖的罪?！?br />　　 他感嘆道。
　　 北蒼如孤獨(dú)的游魂般，在午夜的的湖邊游蕩。清風(fēng)徐徐，萬籟俱寂，一切都可有可無，唯有肉體的舒坦加倍感知，腦子里不愉快的想法也逐漸被夜風(fēng)蕩滌。他突然想起謝健的那個測試，雖然那樣說，但自己真能抵擋住女人的誘惑嗎？女人真是奇怪的存在，就算你努力克制不去想，她依然每夜會糾纏著你，讓你夜不能寐，直到你初嘗禁果，直到你知曉女人的全部奧義。而女人的秘密是不能窮盡的，所以很多人一生都在為女人糾結(jié)。反之亦然。
　　 不經(jīng)意抬頭，前面出現(xiàn)一個高大的黑影。北蒼定睛觀瞧，依稀辨清大理石的欄桿上站著一個人。北蒼心里一驚，立即停下了腳步。湖水很深，如果掉下去就有沒頂之災(zāi)。這人大半夜不睡覺，站這里想干什么，難道他（她）想自殺？北蒼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不小心刺激到自殺者。那個人在欄桿上站著一動不動，如石雕泥塑一般。
　　 “哎，不要想不開??！”僵持了一會后，北蒼鼓起勇氣喊了一聲。
　　 雕塑應(yīng)聲而倒，躺在過道。北蒼連忙上前扶他（她）。借著朦朧夜色，才發(fā)現(xiàn)是個年輕的女子，仿佛艷絕。女子渾身僵硬，遍體生涼，和死人一般無二。北蒼把她的背斜倚在自己身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漸漸這個女人活過來，身體變得溫軟。
　　 “陪我走走吧！”女子說。
　　 北蒼輕哼了一聲。扶起女子，兩人一左一右在湖邊游走。默默地走了一段路程，北蒼才感覺似乎要說說話才妥當(dāng)。
　　 “你叫什么名字？”
　　 ……
　　 “你是遇到什么事了嗎？”北蒼小心地問道。
　　 ……
　　 “如果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給我說，我會盡我所能。”
　　 ……
　　 “活著多好呀，千萬不能想不開……”
　　 女子還是默默無語。
　　 這讓北蒼很是尷尬，幸好有這朦朧夜色的遮掩。他也不再說話了，只是默默地陪著她走。走了很長很長的一段路，女子依然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北蒼從來沒有和女人單獨(dú)相處過，一種微妙的感覺讓他的心癢癢的。他現(xiàn)在才知道，和女人相處是這么舒坦。
　　 “你說，人活著為了什么？”女子突然問。女人的聲音顫抖，很年輕，徹骨冰冷，讓北蒼不寒而栗。
　　 “為了什么？這個很難說清?！边@何嘗不是北蒼的疑惑。
　　 言畢，兩人又不說話了。女子在一棵柳樹下停住，摩挲著粗糙的樹皮，輕柔舒緩，好似那是愛人的肌膚。
　　 “你說，如果一個好人，一輩子凈干好事，偶爾做了一件錯事。這件錯事后果嚴(yán)重，那他可以被原諒嗎？”女子冷不丁又問。
　　 “這個，要具體看什么事吧?！?br />　　 “如果，錯不在他呢？能不能被原諒？”女子追問道。
　　 “我感覺，不管責(zé)任在誰，只要做了錯事，就要承擔(dān)后果。原諒不原諒，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北蒼不知道自己說的對不對，不知道她問這些的意思，更不知道這樣回答會有什么后果。
　　 兩人默默地走著，走出狹長九曲的湖岸，走到燈光璀璨的大路邊。在黑暗里，北蒼一直猜測女子的面容，如今燈光一打，看在眼里，不禁心中駭然，著實(shí)嚇了一跳。女子十八九歲，面容姣好，長發(fā)黢黑，這都不是問題。讓北蒼驚駭?shù)氖桥⒌谋砬?。這那里還是活人該有的表情，明明是被拋棄到一個孤獨(dú)的星球，面對無盡的荒涼和恐懼，沒有救援也不見任何希望的人才該有的表情。北蒼后退兩步，本能地想逃離。
　　 女孩不再管他，匆匆向湖邊公園走去。北蒼猶豫再三，不知道還跟不跟著她。本來就是陌路，不跟也理所當(dāng)然。最終，他還是跟了上去。他抓住女孩的手，女孩好像沒發(fā)覺，任由他拉著。
　　 公園中間，有座玻璃建造的透明瞭望塔，足有七八層樓高。女孩抬腿就上，被北蒼拉住。女孩說，她只想上去看看。北蒼緊隨著女孩一步步走到塔頂。
　　 登高望遠(yuǎn)，在這寂靜的午夜，只有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人間燈火和天上的星光相映成趣。湖水如墨汁般不停搖晃金子般的燈光，如男孩不停安慰哭泣的女孩。
　　 雖有這無邊的黑暗，但北蒼還是頓覺心胸開闊，一切盡收眼底。
　　 “你愛我嗎？”女孩突然問。
　　 “什么？”
　　 “你愛我嗎？”
　　 “我們剛認(rèn)識……”北蒼無言以對。
　　 “求求你，說愛我！”一瞬間，女孩淚流滿面。雖然梨花帶雨，不堪其美，但至少有了人類的表情。
　　 “我愛……”愛怎么能輕易說出口呢，如果愛不是責(zé)任和承諾的話，這個字就是最卑劣最污濁的文字。
　　 女孩神情激動，渾身顫抖，無比委屈地說：“為什么？你說為什么？我是個好人，我也不想傷害任何人，上天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這……總得有原因吧！”北蒼不知所措，木然地站在原處，不知道如何安慰她。
　　 此后，兩人都是默默的，各自看各自的風(fēng)景。北蒼有些后悔了，心想她死不死與我何干，我為何要多管這閑事?，F(xiàn)在好了，上不來下不去，干這里了。
　　 他時不時地瞟女孩一眼，權(quán)作對她的照顧。走了這么長一段路，渾身疲乏，困意也上來了。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聽見“咚”地一聲，好像水泥袋落地的聲音。他連忙扭頭，女孩已經(jīng)不見了。往塔下看去，他嚇得肝膽欲裂，地上多了個黑糊糊的東西。
　　
　　 三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這樣下去，哥哥還真為你擔(dān)憂！”謝健不無真誠地說道。說這話的時候，謝健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穿著條泳褲，上身的皮膚像脫了毛的生豬肉一樣白。四周游泳的人，大呼小叫，好不熱鬧。
　　 北蒼蹲在水里，只把嘴巴以上的部分露出水面，眼望碧波，不置可否。
　　 “做事麻利點(diǎn)，有點(diǎn)眼力價，別老是等著別人支應(yīng)。你看咱們這么多同事，這么多漂亮女孩兒，你和她們說啊笑啊打啊鬧啊，別整天家愣愣瞌瞌，就跟沒睡醒似的。”
　　 北蒼無言以對。不是他不想說話，而是真無話可說。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就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對誰也熱情不起來，對什么都不感興趣。陪伴他的永遠(yuǎn)是空虛、無聊、孤獨(dú)、寂寞、羞怯、恐懼、悲傷和這些情緒的各種組合變體。
　　 他把頭縮進(jìn)水里，慢慢往深處挪。一腳踏空，身體猛然往下沉去。他本能地手舞足蹈，但根本無濟(jì)于事，水好像突然失去了浮力。人聲不見了，世界一下子變得安靜。他緊閉雙眼，憋著氣，肺部就像不斷充氣隨時要炸裂的氣球。一種瀕死的恐懼感如水般瞬間充滿他的每個毛孔。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或許只有十幾秒，他感覺再也支撐不住了，徒然地睜開眼睛。眼前浮現(xiàn)了一張人臉，一張難以形容的絕望的人臉……北蒼一驚，防線全面崩潰，嗆鼻的湖水泥鰍般從他的口里鼻子里往他的胃腸里鉆，意識已無暇他顧。就在這時，一只手抓住他的頭發(fā)，使勁把他往水面上拉。沖出水面的那一刻，重生的喜悅油然而生。北蒼大著肚子，一邊拼命地咳嗽，一邊大笑，把謝健嚇得不輕。
　　 “你他媽真是神經(jīng)??！”謝健罵道。
　　 不經(jīng)意間，參與了一起自殺事件。雖然警察仔細(xì)調(diào)查后，確定他與此事無關(guān)，但一想起那張絕望的臉，他的心就隱隱作痛。好似她的自殺，都是他言語不當(dāng)?shù)慕Y(jié)果。
　　 她是誰？為什么要自殺？
　　 這個問題一直糾纏著他。經(jīng)過一翻痛苦的折磨，他決心揭開這個謎底。
　　 這個女孩叫白玉，就在湖邊的一家飯店工作。北蒼首先向一位廚師打聽白玉的情況。廚師二十來歲，一臉地?zé)o所謂，說起話來眉飛色舞，很有快感的樣子。
　　 “白玉？我不是敗壞她，這小妮子可不咋地！整天家咋咋呼呼，和誰都搞曖昧。輕佻，對！這個詞用在她身上再適合不過了。打她來的時候，我就跟同事說，她早晚會出事。你看！現(xiàn)在出事了吧?！?br />　　 他手夾香煙，嘴撇得像八萬，猛吸一口煙，狠狠地吐出，就跟和香煙有仇似的。他繼續(xù)道：“你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個個都好吃懶做，只知道物質(zhì)享受，嘴里一句實(shí)話沒有。到處蹭吃蹭喝，膚淺得要命。她還接觸了外面社會上的一些人，你說社會上有好人嗎？吃喝嫖賭抽坑蒙拐騙偷，和他們鬼魂，能混出了琉球來？這種人就該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