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螺王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愛好。有人愛文,有人愛武,有人愛動,有人愛靜……我就偏偏愛上了玩陀螺,這一玩就玩了幾十年。
剛認識陀螺那年,我還不滿八歲。時值寒冬臘月,我們北方的天氣出奇的寒冷。瘋狂的西北風(fēng)不歇氣地猛刮,刮得電線桿子上的電話線“吱吱”作響。那些癟著肚皮的老家雀凍得哆哆嗦嗦,在干枯的樹枝上蹦來跳去,“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我二哥看著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聽著凜冽的西北風(fēng)吼叫聲,他抿著嘴笑了。他迅速地在腰間系上了一根稻草繩,頭上戴了頂黑長毛狗皮帽子,將我娘給他做的一副棉手悶子搭在了脖頸上。接著又從書包里取出一個圓溜溜的木頭疙瘩,在門后角落里摸出了一把木桿小鞭子。二哥一手舉著木頭疙瘩,一手揮動著小鞭子,沖著我擠眉弄眼,然后得意忘形地沖我喊了一聲:“我走嘍!”
我看著二哥手里舉著的木頭疙瘩很是新奇,便踮起了腳尖,伸手去夠他手舉著的木頭疙瘩。“二哥,叫我看看這是啥玩意唄。”
二哥將高高舉起的手放了下來,在我眼前晃了晃,乜斜著眼睛看了我一眼。他告訴我說:“這是只木陀螺,在咱這疙瘩,大伙都管它叫‘冰猴’。冰上的猴子,靈性?!?br />
“二哥,借我看看,借我看看嘛。你不借我看,晚上我就告訴爹你去玩了,沒干活?!蔽艺f著就將手伸向了握在二哥手中的木陀螺。
“那好吧,我借給你看看可以,但是,但是你可不許讓咱爹知道我玩這個?!倍鐫M臉堆笑地哄著我,把那只木陀螺放到了我的手上。
“那你得帶上我一起去玩?!蔽乙贿吙粗掷锏哪就勇荩贿呌值么邕M尺地向二哥提出了新的要求。
二哥看著我兩道濃眉下那雙閃著乞求眼神的小眼睛,他的心軟了。他揉了揉我黑油油的頭發(fā),無可奈何地對我說:“好吧,我可以帶上你去玩,但是你要保證不出賣我,不會把今天咱去玩陀螺的事情告訴爹。”說著,二哥就伸出了他右手的小手指,我也立刻伸出了小手指,我們哥倆的手指頭緊緊地勾在了一起?!袄^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蔽覀儌z異口同聲地發(fā)了誓。
二哥心里有了底,我也從二哥的眼神里看到了希望。我就像只被放飛的籠中小鳥,美滋滋地緊跟在二哥屁股后面,一路哼著歌兒飛出了家門,落到了古城德勝門外的太平河上。
太平河已經(jīng)沒有了夏日里的奔騰喧囂,它像個玩耍疲憊了的孩子靜靜地沉睡著。整個太平河上都結(jié)滿了冰,像塊廣闊無垠的大鏡子平整地鋪展在河面上。
踏上了冰封的河面,二哥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他迅速掏出了木陀螺,將鞭梢在木陀螺四周繞了繞,一圈,二圈。只聽得他一聲喊:“起!”隨著他的那聲喊,他將鞭子與木陀螺迅疾地拋向空中,只見那只木陀螺掙脫開鞭梢的束縛,靈猴般地騰空跳躍,然后又穩(wěn)穩(wěn)地落到了冰面上,它極速旋轉(zhuǎn)著。
我被二哥高超的技藝所征服,瞪大了眼睛,癡癡地看著二哥手中那把神奇的小鞭子,看著它輕輕地抽打在木陀螺上?!芭荆∨?!”,那一聲聲清脆的響聲,勝過除夕夜我們?nèi)挤诺男”蘼???粗细咚傩D(zhuǎn)的木陀螺,看著木陀螺上用紅藍油漆畫的圈圈魔術(shù)般地變身,如一只彩蝶在冰面上翩翩起舞,我拍著手對二哥說:“二哥,你真有能耐!”
二哥停住抽打木陀螺的手,低頭撿起還在冰上旋轉(zhuǎn)的木陀螺,然后遞給我。他對我說:“老弟,你來試試?”
我一聽二哥說讓我試試,心里立刻樂開了花。連忙點點頭,笑著從二哥手里接過了木陀螺和小鞭子。我學(xué)著二哥的樣子,將鞭梢纏在了木陀螺的上端,然后一抖手腕,木陀螺應(yīng)聲墜落到冰面上。我失敗了。不甘心失敗的我彎腰撿起了木陀螺,又纏好了鞭梢,再次一展身手。結(jié)果,木陀螺依然沒有旋轉(zhuǎn),它重重地砸在了冰面上。
二哥看著笨拙的我,忍不住笑了。他對我說:“老弟,看花容易繡花難,你要想打好陀螺,那要拜我為師,好好地學(xué)呀?!?br />
我紅著臉點了點頭:“二哥,你教教我。”
二哥笑著說:“好啊!教你可以。只要你以后聽我的,和我一條心,我包你學(xué)會玩陀螺。玩這個,里面有學(xué)問呢!不過,今天我就不教你了,咱回去晚了會露餡的?!?br />
我搖晃著二哥的胳膊,懇求道:“二哥,就教我一把吧!”
二哥看我糾纏著他,便板起了臉,故作生氣地對我說:“老弟,你要是這樣子纏著我不放,那就別怪我不夠意思了。走,回家?!?br />
我拿眼睛溜了一眼二哥,忙低下頭說:“好吧,聽你的就是了。”說著,我手里捧著木陀螺,靠在了二哥身邊。二哥伸出手,“嗯”了一聲,我只好乖乖地將木陀螺交到了二哥手上,眼巴巴地看著二哥將木陀螺放進了他棉襖口袋里。
回到家里,二哥忙著從書包里掏出書本,趴在炕沿上寫作業(yè)。我又湊到二哥身旁,眼睛死死地盯著二哥鼓囊囊的棉襖口袋。
不知道啥時候我爹下班走進了屋子。他看了一眼趴在炕沿上寫作業(yè)的二哥,問道:“老二,今天你們老師留的作業(yè)挺多嗎?”
二哥聽到爹在問他,忙抬起頭來。我看到二哥的臉色通紅,像只憋著蛋下不出來的紅臉老母雞。他很緊張地看著我爹的臉,語無倫次地對我爹說:“我,我,我今天作業(yè)沒寫完。爹你回來了?”
我瞅著我爹的臉,剛想張嘴對爹說話,又急忙伸手捂住了嘴,低下了頭。
我的這個細微動作沒能逃出我爹那雙眼睛。他先看了看我二哥,二哥的腦袋緊抵在書本上。他又扭頭看了看我,我的眼睛也很不自然地看著他,強裝出一副笑臉。無意間,我爹轉(zhuǎn)身看到了門后地上躺著的那根鞭子,他走向前去,彎腰撿起了地上的鞭子,放在眼前看了看。
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緊盯住我爹的手,那顆“突突”亂跳的心已經(jīng)提到了嗓子眼。二哥也悄悄抬起頭來,拿眼角偷偷地瞄了一眼我爹。我爹手里掂量著那根小鞭子,嘴角上還掛著一絲笑。二哥不敢再看我爹,他又把頭埋在了書本里,握著筆的手一直在顫抖。
“來!王陽、王平,都跟著我出去?!蔽业@句話說得很輕,卻嚇得我兩腿發(fā)抖。二哥嚇得面如土色,急忙扔下手上的筆,“撲通”一聲跪到了我爹的腳下,哭喪著臉對我爹說:“爹,我錯了。你放過我弟弟,也繞過我吧,下次我再也不敢了。”
“是啊,爹,你繞了哥哥吧?!蔽也恢雷约菏菑哪睦飦淼挠職?,緊緊抱住我爹的大腿,苦苦哀求他。
“都起來,起來。走,爹給你們抽抽冰猴,你們倆一起看看?!蔽业⑿χ銎鹆宋叶?,又伸手拉過了我。
我爹的話說得很柔和,臉上始終帶著微笑,我這顆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放了下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爹拉著我的手先走出了屋門,二哥慢騰騰地跟在我的身后。從二哥慘白的臉色可以看得出,他還沒有從對爹那種恐懼感中逃出來。
來到院子中,爹找了塊人家潑水凍出來的冰面停住腳,他把手伸到了我二哥面前:“王陽,給我掏出來吧。”
二哥的手哆嗦著伸進了棉襖口袋,取出木陀螺,遞到了我爹的手上。爹接過木陀螺上下看了看,搖了搖頭,他對我們倆說:“這只冰猴小了點,玩它就容易得多了?!?br />
我和二哥都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爹,二哥的心這時候也放松下來了。他問爹:“爹,你說這只冰猴還小,那還有更大的?”
爹用手比劃著對我們說:“我小的時候玩過最大的冰猴,有這么大呢!但聽人家說還有比這更大的呢,不過我沒玩過,也沒見到過。”
“爹,你小時候也玩陀螺呀?那還有更好玩的嗎?”二哥好奇地問我爹。
“我們小的時候,家里窮得要命,活也多得要命,玩的時間少得可憐。但是,小孩子的天性就是愛動,愛玩。所以,我也和你們現(xiàn)在一樣,偷個時間就會出去玩玩。春天去大地里放風(fēng)箏,冬天到野地里打冰尜。不過,我玩得最多的就是冬天到小河溝冰面上抽冰猴。”爹和我們講起這些話的時候,他的臉上溢滿了快樂感。
“原來爹也貪玩啊?!倍缧χ鴮Φf。
“貪玩。尤其是這個冰猴我玩不夠,玩它可是有很多講究的。比如:如何讓發(fā)起來旋轉(zhuǎn),就有好多種方法。你們現(xiàn)在看看我都會使用些啥方法。”我爹一邊說著一邊彎下了身子,兩只手反轉(zhuǎn)手腕,將木陀螺往前一拋,再往后一拉,“唰”一聲,爹撒開兩手的時候,木陀螺便落到了冰地上,并沿著冰地面水平方向向前旋轉(zhuǎn)移動著。二哥和我都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爹那雙靈巧的手,暗自稱奇。爹看了看我們倆,彎腰拾起正在“唰唰”旋轉(zhuǎn)的木陀螺,站起身來,將木陀螺放在兩只大手中間,舉過頭頂,輕輕一搓。就在他兩手分開的瞬間,木陀螺已經(jīng)垂直落地,穩(wěn)穩(wěn)地在冰地上旋轉(zhuǎn)起來。
“絕了!”二哥豎起了大拇指,沖著我爹喊道。
“神了!”我拍著手,高喊著。
我爹沒做聲,他再次俯身撿起了木陀螺,將鞭梢纏繞在木陀螺上。這個方法我看到過,這就是二哥在太平河上玩陀螺所使用的那種方法。隨著我爹的手一抖,木陀螺跳上了冰地上。爹揮動手中的鞭子,鞭梢在木陀螺底部閃電般穿過,它跳了個高,隨即又穩(wěn)穩(wěn)地在冰地上旋轉(zhuǎn)起來。
我和二哥被爹高超的技藝驚呆了,傻傻地看著爹,看著那只旋轉(zhuǎn)的木陀螺。
正在這個時候,我娘從外面走進了院子,她一眼就看到了我爹正帶我們玩陀螺。我娘的兩眼掃了一下冰地上搖搖欲倒的木陀螺,故作慍怒地對我爹說:“他爹,你真行啊!不去干活,倒帶著倆孩子玩上了?!?br />
我爹對我娘“嘿嘿”一笑。他說:“孩子們也玩上冰猴了,我得教教他們。你自己先去做飯吧?!?br />
我娘狠狠地瞪了我爹一眼,轉(zhuǎn)身進了家門。
爹手舉著木陀螺對我們說:“要想玩好它,需要你們認識它,熟悉它,掌握它的基本要素。玩好它,對于你們走好今后的人生道路也是有益的。這些,你們以后能體會得到的?!?br />
那時候,我聽不懂爹說這些話其中的含義,甚至還覺得我爹這人很可笑。“不就是一個不會說話的木頭疙瘩嗎?還咋去認識它、熟悉它?”
隨著時間的推移,十幾年以后,我玩陀螺的水平比我爹、我二哥都高了,什么水平法、垂直法等等我都玩的得心應(yīng)手。什么木陀螺、塑料陀螺、鐵陀螺在我手里都會旋轉(zhuǎn)跳舞。但一直到我畢業(yè)下鄉(xiāng),成為一名“知青”以后,我才漸漸理解了當(dāng)年我爹對我和我二哥所講的關(guān)于陀螺那番話的真正意義。
剛下鄉(xiāng)的時候,青年點里許多男生都會抽煙,愛喝酒。有些女生也不甘示弱,學(xué)會了抽煙,也練會了喝酒。四兩一碗的“地瓜干”,碰過杯之后,他們可以一飲而盡。我不會抽煙,也不會喝酒,看他們在一起喝酒也不眼饞。他們喝他們的酒,我獨自在我的那塊地界上——宿舍木頭箱蓋上玩起了陀螺。這只陀螺簡單得很,它是我信手制作的。一根火柴棍,一個中藥盒上的小圓紙殼片,兩者組合就成了一個小陀螺。我將火柴棍在拇指與食指間輕輕一捻動,小陀螺就飛上了木箱蓋,在那上面勻速旋轉(zhuǎn)著。我又不斷調(diào)整著小圓紙殼片與火柴棍的高低間距,仔細觀察它間距變化后的不同旋轉(zhuǎn)動態(tài),心里覺得很是愜意。
喝過酒的張衛(wèi)國和孔方遒兩個人滿嘴酒氣地回到宿舍里,湊到我的身邊。看著箱蓋上面旋轉(zhuǎn)的“陀螺”,他們倆指指點點。張衛(wèi)國對我說:“王平,你癡迷于玩陀螺,技藝已經(jīng)爐火純青,我該叫你陀螺王了,這綽號對你來說是實至名歸吧?”
“陀螺王?大了點吧?他何以為王?”孔方遒臉漲得通紅,連連擺著手。他對我玩陀螺不服氣,更不認同張衛(wèi)國給我起這樣的綽號。
“方遒,你還真別不服氣。我問你,他王平姓王這沒錯吧?他最喜歡玩陀螺也對吧?玩陀螺他是咱青年點里的高手更沒差吧?”張衛(wèi)國連珠炮似的問話,孔方遒無言以對,一時語塞。
“算了,衛(wèi)國。我只是比你們倆愛玩玩陀螺而已,稱不得王的,還是叫我的名字王平吧!我更喜歡做個平常人,還是不出名好。”我看孔方遒因這點小事與張衛(wèi)國鬧意見,便給張衛(wèi)國使了個眼色,幫他解這個圍。
張衛(wèi)國的性格倒是夠犟的,他瞅著孔方遒說:“你認同不認同的無所謂,反正我佩服王平玩陀螺的技藝。在我的眼中,他就是這個王。”
孔方遒聳了聳肩膀,攤開兩只手,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后來,張衛(wèi)國送給我的綽號在我們青年點還是被叫開了,大隊領(lǐng)導(dǎo)和我所在的第六小隊的很多人也都知道了我這個綽號,“陀螺王”慢慢地取代了我的名字。有了這綽號,就有了名氣。六小隊人家的一群小孩子就總愛找我,讓我教他們玩陀螺,我當(dāng)然也樂此不疲,對這群小孩子的請求欣然接受。我用兩個手指去搓圖釘,小小的圖釘就能在堅硬的地面上轉(zhuǎn)個不停。小孩子們看著高興,使勁給我拍巴掌。
我用紙殼和火柴棍給每個孩子都做了一個簡易陀螺,手把手的教他們?nèi)ゾ毩?xí)操作。孩子們的玩興特別高,他們在窗臺上玩,在炕沿上玩,在柜面上玩,最可恨的是那個叫陶濤的孩子竟然還玩到了課桌上。被老師發(fā)現(xiàn)后,沒收了他的陀螺,點名狠批了他一頓。放學(xué)后,這個老師又專門去了趟陶濤家做家訪,重點內(nèi)容只有一個,就是告訴陶濤家長,陶濤在課堂上玩陀螺。老師說完走了,陶濤卻因此事遭了秧。他爸不分青紅皂白,按住陶濤就是一頓打。陶濤被打的“嗷嗷”叫,屁股腫得坐不住炕。打完了陶濤,陶濤爸一腳踢開了家門,氣勢洶洶地來到青年點,闖進了我的宿舍。見了我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吼道:“王平,你是個教唆犯,教唆我孩子不好好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