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姓村長
謹以家族的故事,獻給那些愿意去感悟思考歷史的人們。
——題記
逃跑
爺爺當年在隊伍集中力量攻打天門洞的緊要關(guān)頭,伙同兩個老鄉(xiāng),一起當了逃兵。天門洞距千佛山頂?shù)睦献鎻R,還有七八里,直上直下。天門洞扼上下要沖,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要攻占千佛山,必須經(jīng)過天門洞。千佛山橫亙在川西平原,是川西高原進入成都平原的天然屏障。蔣介石下了死命令:川軍89個團,二十多萬人,就是全部拼光,也不得后退半步,必須將徐向前、王樹聲率領的紅四方面軍阻擊在峽谷,嚴防紅四方面軍與紅一方面軍會合;同時命令胡宗南的隊伍,從甘肅文縣南下,直撲松州,與川軍會合,將紅四方面軍全殲在峽谷。徐向前積極機動,隊伍一進石泉,四面出擊,各處戰(zhàn)斗,主動向川西平原出擊,牽動川軍頻繁調(diào)動。
這是你死我活的戰(zhàn)斗,雙方寸土不讓,全力糾纏,戰(zhàn)爭空前慘烈。由于紅四方面軍放棄了根據(jù)地,十余萬人的物資供給,后勤保障異常艱難。每天派出近千人的隊伍到處去打糧,打糧最遠的到達彰明、中壩,仍然不能保證隊伍的需要,常常是吃了上頓莫下頓。
爺爺不到十七歲,兩年前在根據(jù)地,就是奔著能吃一口飯,才參加的隊伍。民國二十二年,儀閬來了隊伍,穿著破衣爛衫,扛著大刀長矛,一進村,就打土豪,開倉放糧。爺爺還不滿十五,抱著到手的糧食,歡天喜地回了家,吃到了記憶中的第一頓白米飯。從此,天天跟著隊伍,見啥做啥,凡有事要辦,都跑得飛快,啥都不圖,只盼著每頓開飯時,能管個肚兒圓。隊伍上下,都曉得有個叫傅貴的小伙子,勤快肯跑,熱情好幫忙。爺爺不久就參了紅軍,雖然還沒出操時拿的木槍高,更沒有真槍,但爺爺很知足??墒且怀龈鶕?jù)地,情況全變了。天天躲著川軍走,穿州過縣,突然間就打起來,交戰(zhàn)的有正規(guī)軍,也有土匪,后來就進了山,到了石泉。整天里擔驚受怕,不知啥時會一命嗚呼。
爺爺三人躲在山洞里,商量著朝哪個方向走,左右找不到安全道路。向北,是茫茫草原,胡宗南的隊伍等著,碰上就是死;向南,是十幾萬的川軍,也是死;如果沿著河谷,到處都是隊伍,不是川軍就是紅軍,向前后退都是死。要想回儀閬,萬萬不可。隊伍撤出了根據(jù)地,儀閬肯定成了川軍的天下,回去就是送死。回隊伍吧,可當了逃兵,隊伍要求很嚴格,弄不好回去一槍就斃了。左右是死,眼一閉,心一橫,穿上早就備好的民夫衣裳,向著西北的土司地盤前進。石泉西北部的隴木土司,祖輩在宋代隨宋朝官兵攻打羌寨,立下卓越戰(zhàn)功,得以享受世襲特權(quán)。歷經(jīng)數(shù)百年的經(jīng)營,隴木土司的地盤不斷擴張,北接松州,南接龍安,東抵艾林土司,西達大草原。
爺爺三人穿著短衫褂子,夜行晝伏,一路急行,沿著潺潺的流水,逆河向上。河道愈見狹窄,兩岸山高與天齊,一路上古樹森森。雖然已經(jīng)四月,但天氣開始變得寒涼,早晚的涼風,刮得人全身冰冷。來到白什衙門,周邊的人,穿著打扮已經(jīng)與平常見到的大不相同,全都盤著頭巾,衣著長衫,戴著肚兜,打著綁腿。山民告訴他們,再向前,就是生番之地,里面的人全都打土語說羌話,既不歸石泉管轄,也不是土司的臣民,千百年來,天不管,地不收,自由生存。如果僥幸能順利進入生番蠻子地界,再走幾十里,過了大小寨子,就是茫茫大山,了無人煙;挨得過三五日的煎熬,翻過一萬多尺的高山,就可以踏上一望無限的草原。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如果真有一塊化外之地,豈不是為自己提供了恓身之所,再不怕被趕盡殺絕。爺爺三人按耐不住心中的喜悅。可是,生番之地吃住如何?語言怎樣?需要仔細探訪。離開戰(zhàn)場已經(jīng)上百里,又是土司的地盤,隊伍忙于戰(zhàn)斗,不會來到這大山深處;川軍忙著圍堵紅軍,自然也無暇顧及,三個人商量一番,覺得應該沒有危險,便在白什衙門外短短的小街上,尋找?guī)凸赍X。時值四月,正在春種時節(jié)。很容易就尋到上山砍草,種植苗木藥材的活計。三人統(tǒng)一口徑,對外宣稱,被川軍拉了丁,仗打得厲害,為圖活命,跑了出來,博得了山民的同情和好感。這樣干了十天半月,逐漸與人熟悉熱絡起來,幫工的雇主,也就越出白什衙門,漸漸向四周寨子擴展。三個人放松了警惕,不再聚在一家一戶,慢慢的分家分戶打起了短工。
隨著氣溫上升,河道里的農(nóng)活漸漸少了,半山高半山的雇主多起來。戰(zhàn)爭的消息也傳了過來,兩軍仍然膠著不前,還在峽谷里殊死搏斗,隊伍開始派人向白什衙門前進,要在土司地盤建立紅色政權(quán)。爺爺三人慌慌張張,不敢再在衙門周邊尋工攬活,一門心思尋找大山深處的雇主,進入了張家場,以便避開前來的隊伍。立夏后,爺爺一個人跟著梁氏地主的管事,爬坡上坎三十多里,走進了石家溝,為地主家里的黃連補苗扯草。爺爺沒有意識到,這一步,就走完了一輩子,從此,再也沒有走出石家溝。
幫工
石家溝四周峰巒重疊,森嚴絕壁,只一條道能夠進出。地主家牛羊滿圈,山林上千,耕地過百。老太爺梁榮信,長年生活在涪城,開著鋪子,做著販賣山貨的生意,老爺梁敦義負責經(jīng)營打理。山里的豪華院落,山林土地由媳婦兒主持經(jīng)營。土地大部分租了出去,自己種著幾十畝地,家里養(yǎng)著幾個丫環(huán)婆子,常年請著兩名長工,農(nóng)忙時節(jié)還要雇傭六七個短工。爺爺長到十七八歲,還沒見過這種三進三出,過道廊檐,天井照壁一應俱全,規(guī)整氣派的院落,也沒見過如此繁復細致,雕梁畫棟的窗欞木柱。從儀閬出發(fā),穿州過縣幾百里,一直都在地主土豪家打糧籌款,從來沒見地主老財如此平易近人。爺爺有些迷糊,懷疑自己以前全錯了。
太太漂亮高雅,舉止端莊,輕言細語的問爺爺:“小伙子,怎么跑這樣遠啊?本地就討不了生活?”
爺爺一愣神,差點說出實情,趕緊正正心神,恭恭敬敬回答:“回太太,我是被劉司令的部隊抓了伕,逼著我給他們推車牽馬,這邊仗打得兇,又讓我們自己走,找不到路,誤走誤闖過來的,只好邊打工邊籌盤纏,等太平了,再回去。”
太太感慨不已,滿心慈悲。吩咐全院上下,善待這個苦命的孩子。爺爺住進地主大院大門邊的倒座房,第一次躺在平整干燥的鋪上,雖然是連鋪,確比自己家里好了不止十倍,舒坦自在,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爺爺從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日三餐,兩干一稀,中餐晚飯,除了腌菜,還有下飯的小菜豆腐,每隔三五日桌上會擺上一碗黃光油亮的臘肉。爺爺無論如何不敢相信,在這大山深處,竟然還有這樣的福地,爺爺享受到了出生以來最好的飯食。身邊人的穿著打扮,語言行動,生活習俗,也同白什衙門等土司地盤的人迥然不同,反倒同儀閬老家的人極其相似,年輕的爺爺恍惚回到了故鄉(xiāng),有種說不完的親切和自在。整天積極興奮,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挖洋芋、薅苞谷啥事都搶著干,高興得管事逢人便夸:“這個幫工是個實在人,不惜力氣,聽調(diào)教!”管事外出,派工出活,上山下地便時常把爺爺帶在身邊,儼然成了自己的跟班。
爺爺卻有自己的想法:長這么大,來到石家溝,才是真正在活人!在家里吃了上頓莫下頓,在隊伍上害怕槍子不長眼,時常吃不飽,在石家溝有人管吃管住,只需盡心做事。真想長久留在這個院子里,過這種不操心,只出力,包吃住的美好生活。
夏至時節(jié)傳來消息,紅軍到了白什衙門,衙門的老爺帶著一幫人跑回隴木土司的官寨去了。如果紅軍來到石家溝,認出自己是逃兵,只怕小命不保,但又不敢說,爺爺整天心神不靈,丟三落四。
“你不好生病了,不像前幾天精神?”管事的問他。
“不是。紅軍隊伍到了衙門,會不會進溝來,我是幫過劉司令的,會不會殺頭???”
“你是被抓怕了吧!”管事的笑爺爺:“你放一百二十個心,沒人會來石家溝。上坡下坎幾十里,關(guān)門子不好過。幾百年來,棒老兒都不來搗亂。”
管事的便從梁家祖上從江浙遷來四川,明朝時在北邊大草原抗敵,受朝中奸臣禍害,落了個滿門抄斬,幼主在家將保護下,一路南逃,躲進這莽莽大山,后來朝延平反昭雪,派人尋訪到祖上,世襲了爵位,先祖不愿做官,朝廷便將這方圓幾十里地賞賜給梁氏家族等故事一一說來。管事用盡口舌,詳細講說先祖?zhèn)冋鲬?zhàn)疆場的文治武功,一直說到老爺先祖,臥薪嘗膽,成就的輝煌事業(yè)。爺爺萬萬想不到,大山深處的山溝里,居然還有這樣歷史悠久、身世顯赫的家族。怪不得,這個院子里一切都那樣中正大氣,吃穿用度自有一種氣勢,真是富貴有根。從此,心理輕松,自由自在。
紅軍隊伍在白什衙門鬧得天翻地覆,據(jù)說松州的一位安姓土司老爺也相信了宣傳,毅然加入了紅軍。溝里梁氏家族也有三家人的年青后生,積極踴躍地跑去白什衙門,報名參了軍。最讓管事不安的是,二十多歲的兒子梁崇富,趁著逢場天去了張家場,居然丟下年青媳婦兒和一對兒女,一去再也沒了消息。管事猜想兒子一定去參了紅軍,只得悶在心里不開口,對外只說派兒子去辦事,不知為啥出了意外。家里的女人不知深淺,整天流眼抹淚,管事也不好深說,只能把一切裝在心里。
真如管事所料,隊伍到了張家場,就再也不向前,無論如何鬧騰,卻始終沒來石家溝,溝內(nèi)只是整日流傳著關(guān)于隊伍的種種傳言。爺爺表面若無其事,利用各種機會打探消息,盡心盡力忙著管事分派的各種活計。
管事名叫梁敦祥,四十多歲,念過幾個月私塾,粗通文墨,能寫會算。敦祥沒有見過紅軍隊伍,想不出兒子參軍的理由,問爺爺:“這隊伍干啥的?這娃見都沒見過,就跑去當兵?”
“我也沒見過,不曉得,只是遇見過幫著紅軍推車運東西的民伕。”爺爺回答,停一停又說:“說是比劉司令的軍隊仁義,好多當兵的都是窮人,當官的和當兵的一個樣。打土豪,開倉放糧,每個人都有份,大家都喜歡!”
“你為啥不參加?”
“我?我怕死!”爺爺脹紅了臉:“走到哪,打到哪,到處打仗。子彈亂飛啊。剛剛活蹦亂跳的,轉(zhuǎn)眼就死了,缺胳膊少腿,半邊臉都沒得了,嚇死人!”
“他狗日的膽子大,不怕事!老子好不容易把他養(yǎng)大,還給他娶了媳婦!氣死老子了!”敦祥大罵,停了停,嘆口氣:“自己生的兩個娃娃也不管!由他狗日的去,打不死,嫌他命大!”
“莫急,祖宗保祐,莫得事!”爺爺嘟囔著。
“只有燒高香,求祖宗保祐!”敦祥無可奈何:“看他自己的命,管不了!”
六月初,戰(zhàn)火紛飛的千佛山終于安全平靜下來。鬧鬧嚷嚷幾個月的紅四方面軍,成功越過大峽谷,北上茫茫無限的大草原,與中央紅軍勝利會師去了。隊伍到來時,成立的蘇維埃政府,隨著部隊的撤離,也相繼消失滅亡。擔架隊、婦女隊、兒童團也都解散了,好多人都跟著隊伍走。
隨后跟來的川軍,神氣活現(xiàn)。逐村逐戶搜查受傷遺留的紅軍,白什衙門外的河壩里,時常傳來呯呯嘣嘣的槍炮聲,紅軍士兵傷員的尸體順著河水漂浮下流。風聲越來越緊,有人參軍的家庭擔驚受怕,全家人都躲進老林,不敢歸家。
太太告訴敦祥:“參加了紅軍的家庭,是政府要理抹的對象。讓他們放機靈些,兵荒馬亂的,保命要緊,種地倒在其次,只要夠吃就行?!?br />
敦祥嘴里答應著,心里卻不在乎,他相信石家溝一夫當關(guān),萬夫莫開,外面人是不敢輕易進溝的。況且自己這幾十年都在老爺家做事,民團的人會聽太太的,不會找麻煩。石家溝都是梁氏族人,彼此相互照應,沒有人會去告密。每天帶著長工短工,分工派活,忙得不亦樂乎。聽到民團進溝的消息,才通知那三家上山去躲藏,等到離開關(guān)門子,再招呼人下山。這樣你來我往好幾回,什么破綻都沒有,一切都很順利。敦祥告訴爺爺:“溝頭溝尾,八里路,進出只有一條道。我們在溝尾,有人進關(guān)門子,老遠就看得見,跑得贏。只要鉆進了老林,神仙也找不到?!?br />
爺爺覺得石家溝真是好地方,進可攻,退可守,在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在石家溝生活才叫過日子。沒有槍殺,沒有戰(zhàn)爭,只要肯出力氣,就能掙一份吃食,都是一家人,相互清楚底細,沒有陰謀,沒有告密,全溝人延續(xù)著幾千年的生存方式,一切都在陽光下前行。爺爺害怕出溝,想想外面的情景都覺得害怕?;乩霞胰?,路途遙遠,說不準半路還會出了意外。況且,川軍民團都不是好東西,一幫人殺人不眨眼,隊伍一撤離根據(jù)地,說不定老家已經(jīng)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回去,無疑是自投羅網(wǎng)。爺爺整日在心里盤算,很想找個人商量,但又不敢,只好弊在心里,全身不得勁,渾身不自在。
“你也不要老想著回家,走了大半年,家變成了啥樣子也不知道。就在這兒打長工,不愁吃,不愁穿,老爺、太太心疼人。到哪里去找這樣的主家!”敦祥有空就勸爺爺:“你回老家去,又莫土地,又莫房子,給爹媽添麻煩。哪里都是吃口飯,就在這兒做下去。等到天下太平了,掙下一筆錢,再回去成家立業(yè)也不遲……”
爺爺不開口。長工短工,都是幫工,哪里能干一輩子!石家溝雖好,總是別人的地方。人一輩子走到天涯海角,到處漂浮,總該落葉歸根,故鄉(xiāng)才是最終的歸宿。爺爺下不了決心,日子就這樣將就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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