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芹活了四十五年，什么風(fēng)風(fēng)雨雨電閃雷鳴沒見過，可從沒有這么為難過，原以為已經(jīng)放下了心中的憤怒和悲哀，但接到電話的那一刻，憤怒和悲哀如同潛伏著的猛獸瞬間侵吞了自己，放下電話還猶在喘著粗氣，胸口波瀾起伏的疼痛著，自己以后該何去何從，人生之路又該如何抉擇……
　　 二十四年前的一天，冬天的第一場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完，墻角和房子背陰處都還有雪來過的痕跡，在雪上還能看到冒著煙的鞭炮，今天，指甲村的小伙子李長柱迎來了新娘麥芹。這時離過年還有一個多月，農(nóng)村都喜歡冬天娶媳婦，一來，人閑，熱鬧；二來，過年時候還是新媳婦，喜慶。
　　 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看長柱娘高興得嘴巴都合不攏，紅光滿面地迎東送西接待客人。也是，守了一輩子寡，熬到現(xiàn)在，總算給兒子娶了媳婦，一年半載后再生養(yǎng)一個胖孫子，自己就是百年以后下去和長柱爸團聚，也能問心無愧，對得起自家的列祖列宗。
　　 麥芹和李長柱用現(xiàn)在的詞來形容就是“閃婚”，滿打滿算連見面帶接訂再到結(jié)婚只有七天時間，麥芹除了買結(jié)婚衣服、拍結(jié)婚照和長柱一起去縣城外，再沒有單獨一起過。麥芹覺得，長柱性子像冬天的天氣一樣冷清，也不多說話，聽說，有的人一到冬天人就沒有精神，就像冬眠的動物一樣蔫蔫的，這些都是在可忽略的范圍，再說也沒覺出長柱有其他什么不足。
　　 拜完天地，給自家長輩和親戚磕罷頭后，麥芹覺得成了長柱的媳婦，可長柱并不覺得麥芹是自己媳婦，這個道理麥芹也是結(jié)婚后半個月才明白過來的。伴著隨之而來的就是，麥芹本以為可以開始自己人生的幸福大道，沒想到人生卻處處都是曲曲彎彎的羊腸小道，有的時候甚至荊棘叢生無路可走。
　　 麥芹那年二十一，雖說對男女之間的事情了解不多，但反過來再說，就是沒有多大文化，初二時多少也學(xué)過幾節(jié)生理衛(wèi)生課。當(dāng)然，每到這一課，老師都是讓同學(xué)們自習(xí)，好多同學(xué)特別是女同學(xué)，覺得里面的內(nèi)容讓人臉紅心跳，想看不敢看，怕別人取笑自己流氓，但擋不住回家偷偷看，麥芹也是那個時候?qū)δ信g有了第一次模糊的概念。
　　 都說人生最樂事必是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甥溓鄣亩捶吭谝蝗盒』锇閭凈[洞房之后就結(jié)束了。
　　 麥芹臉紅心跳地坐在沙發(fā)上，那幫鬧洞房吵鬧的聲音早飄出了窗去，墻上大紅的喜字，床上臥著的新被子，身上穿著的大紅衣裳，無一不在提醒著麥芹現(xiàn)在是在新婚夜。新婚夜不該委婉、旖旎、激情、又充滿荷爾蒙的味道嗎？可是，麥芹一絲兒也沒有感受到，由此越發(fā)覺得屋子靜悄悄地，感到心慌。
　　 麥芹強迫自己眼觀鼻、鼻觀心的坐了半天，明白了，原來參禪也不容易，最后以失敗告終，一看，長柱還沒有回來。麥芹坐在沙發(fā)上努力朝東屋傾著身子側(cè)著耳朵，隱隱約約聽見他們母子在說話，只是聽不清句數(shù)。麥芹可不好意思去喊人，長時間不動，腿發(fā)冷，腳發(fā)麻，只好洗漱了一下上床等著，本想著不能睡不能睡，可這幾天因為準(zhǔn)備結(jié)婚，加上今天的婚禮折騰，不知不覺就在胡思亂想中睡著啦。
　　 等第二天醒來，清晨的陽光透過玻璃慵懶地照在懸掛的氣球上，房頂四角扯著五彩的紙帶，投影到墻壁上，把白墻映襯的五彩斑斕。麥芹迷糊了半天才想起來出嫁了，激靈一下坐了起來，看到長柱卷曲著躺在另一頭。麥芹一下子又紅了臉，長這么大還沒有和別的男人躺在一起過，麥芹偷偷伸了伸脖子，想看看長柱醒來沒有，可長柱像一個蠶蛹裹在被窩里，只看到一篷烏黑濃密的頭發(fā)。麥芹試著輕聲“咳”了幾聲，那個蠶蛹一動不動。聽到外面有婆婆走路做飯的聲音，麥芹趕緊起床下地，心里想著可不能在頭一天就給婆婆留下一個“懶”印象。
　　 婆婆看到麥芹起來了，親熱地告訴麥芹趕緊洗臉吃飯，并喊著長柱趕緊起床。等麥芹把飯端到桌上，長柱才懶洋洋地揉著惺忪的睡眼走了出來，也不和麥芹說話，自顧去洗臉，麥芹陡然覺得有一股失落在心頭升起，怔怔地拿著筷子，婆婆一看趕緊對麥芹說，別理他，他就是這么個性子，不會說話，其實心地不錯，都怪我慣壞他了，咱吃飯，吃飯?？蛇@婚后的第一頓飯讓麥芹吃得味同嚼蠟。
　　 第三天就是回門的日子，早上就有親戚來陪麥芹回門，婆婆準(zhǔn)備了豐富的酒席，讓娘家的人覺得臉上有光，說，新事新辦，現(xiàn)在都興女婿和姑娘一起回門。所以興致勃勃地邀請長柱一起去，但長柱搖搖頭，沒有同意。娘家人覺得這個年輕人不錯，穩(wěn)重。不像有的年輕人結(jié)婚后臉皮厚的恨不得貼在媳婦身上，都滿懷深意地嘿嘿笑著走出了家門。
　　 等回三對九過后，麥芹被爹送回到了婆家，不，回到了自己家，因為麥芹要在這個家生活一輩子，這才是麥芹為人妻、為人母的人生路上第一步。
　　 冬天，白天短黑夜長，打發(fā)無聊最好的辦法就是看電視，所以，結(jié)婚半個月來，麥芹和長柱就一起在婆婆屋里看電視，麥芹眼里的長柱有個毛病，特別喜歡看電視，不看到半夜不回屋，后來就成了婆婆的再三督促下才回屋。麥芹慢慢覺得這個毛病不對勁，毛病大了就不叫毛病了，可能就成了問題了。麥芹覺得長柱有問題，問題在于和自己的夫妻關(guān)系，開始還以為長柱可能也是害羞，可是都半個月了，兩人仿佛是兩個世界的人，別說肌膚之親了，就是眼神交流都沒有。麥芹心里喋怪長柱，天天看電視，就沒有看電視里人家夫妻是什么樣子的，自己對媳婦是什么樣子，把電視都看狗腦子里啦。但這些話麥芹可不好意思說出口。
　　 麥芹知道自己和長柱結(jié)婚前缺少了解，都有點認(rèn)生，也不敢問別人結(jié)婚后是咋回事，是不是都像自己一樣沒有洞房。心里偷偷嘀咕，書上電視上不都是說，新婚燕爾，如膠似漆嘛，怎么我結(jié)婚就沒有這個感覺。有心問一下好朋友吧，她們有的沒有結(jié)婚，有的出嫁外地，可是這樣的問題有誰愿意和別人分享。最終這個心結(jié)纏繞得麥芹神情也開始抑郁起來，話就沒有那么多了，說話懨懨的，做事情也懶懶的。婆婆覺出了麥芹的異樣，活潑的麥芹這幾天像生病了一樣，就問麥芹，你這幾天怎么沒精神？難受了？要不要看醫(yī)生？婆婆關(guān)心的語氣差一點讓麥芹漏了口風(fēng)，但別說是婆婆，就是親娘也不能談?wù)撨@個問題，所以麥芹及時收住了到嘴邊的話，支支吾吾地告訴婆婆，沒有，沒有，我很好。
　　 都說樹老成精，人老成神，婆婆活了半輩子，就是不說，這幾天從兒子兒媳的相處也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原本想著一問，兒媳肯定會如實相告，讓自己給她撐腰，沒想到兒媳性子太綿軟，這么好的機會都不知道把握。看著低眉順眼的媳婦，心里暗暗有了計較。
　　 吃過晚飯，麥芹自然而然地收起碗筷去收拾，婆婆沒有如往常一樣搶著去，而是由著媳婦端著鍋碗走進了廚房?？吹絻鹤勇N著二郎腿在沙發(fā)上打算開電視，劈手就把遙控器拿過來了，嘴里說，你說，你們到底怎么回事？長柱歪著頭不敢看娘，說，沒怎么呀，是不是崔麥芹給你說什么了？別聽她亂說。長柱娘一聽兒子的語氣，就知道果然猜對了。說道，麥芹啥都沒說，一看就是你搗的鬼。長柱低著頭吐囔，你讓我回家娶媳婦，這不，媳婦給你娶回來了，你還要干什么？長柱娘一聽長柱賭氣的口氣，一下子氣懵了，指著長柱，說，少給我作精，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收起你以前的那些不著實際的想法，為把你養(yǎng)大，為給你娶媳婦，我受了多大的罪，熬了多少個日日夜夜，這些都沒有關(guān)系，可你卻不領(lǐng)情，除非我死了，你必須好好和麥芹過日子，來年生個寶寶也對得起你死去的爸爸。
　　 說著說著，悲從中來，長柱娘捶打著自己的胸脯壓抑得哭泣著。長柱看著娘傷心得樣子，站了站沒有站起來，想去安撫一下娘，手抬了抬也沒有抬起來，由著他娘在那里哭泣。長柱娘一看兒子的表現(xiàn)，知道這個從小就犟驢脾氣的兒子沒有回心轉(zhuǎn)意，一下子往兒子面前一坐，為了這個家，不得不使出了自己的絕招。拍著大腿嚎上了，孩子他爸，你怎么就早早走了，你讓我一個女人怎么活呀，兒子長大了不聽我的話，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就隨著你去吧。哭著就站立起來，四處尋找剪子，一眼看到剪子在兒子身邊的茶幾上，彎腰就拿起來朝著胸口刺去。長柱一看娘來真的，嚇得一把就奪下來剪刀，手哆嗦著感到后怕極啦。
　　 麥芹聽到吵吵聲，顧不上擦手快步來到屋里，正好看到長柱奪剪刀，嚇得一下子呆在門口，不明白好好的這是要鬧哪樣。長柱看到娘仿佛魔障的樣子，心軟了，腿一軟跪在了娘身邊，說，娘，聽你的，都聽你的還不行嗎？麥芹看著眼前的情景，淚一下子如斷了線的珠子淌了下來。
　　 日子一天天不咸不淡得過著，娘也一天天不咸不淡地吐囔著，麥芹也是一天天不咸不淡的活著。長柱天天拿酒買醉，在一次醉酒后，長柱抱住了麥芹，嘴里喊著一個人的名字，終于讓麥芹完成了一個女孩到一個女人的蛻變。麥芹流著淚承受了這一切，不管以什么形式，該來的總會來，想著這個男人占有了一個女孩子最寶貴的東西，總得有個改變吧，只希望長柱能看在自己的忍受上，產(chǎn)生哪怕一點點的愧疚，只要以后好好待自己，這都不算什么。
　　 有時候老天爺也有清醒的時候，果然第二天，長柱看著麥芹的眼里已經(jīng)有了一點感情，哪怕只是一點點探究羞愧的眼神，也足讓麥芹高興了一整天。麥芹相信，沒有捂不熱的石頭，沒有暖不熱的人心，只要長柱看到自己的好，就會慢慢喜歡上自己，麥芹看著鏡子里自己緋紅的臉頰，明亮的眼睛，高挑的身段，麥芹有這個決心來等待這個時刻。
　　 幸福的日子原來過得更快，不知不覺正月就過去了。春天來了，麥芹覺得自己的春天也冒出了新芽，麥芹高興，回娘家來的路上，麥芹看到河里解了凍，光禿禿的土地也冒出了小草的尖芽，麥子從冬天的萎黃開始變得淺綠，墻角的杏樹鼓起來一排排花蕾，都和麥芹一樣高興得蹦蹦跳跳的活著，麥芹把自己看到的景象欣喜地回家說給長柱和娘聽，娘也很高興，但娘不是高興春天來了，而是高興兒子媳婦終于美滿了。
　　 麥芹和長柱每天也會說些家長里短，雖然不是濃情蜜意，但麥芹像大多數(shù)的女人一樣對丈夫沒有多大的要求，男人嘛，都是粗燥人，天天在一起，那里有那么多你濃我濃，知道賺錢，知道顧家就知足了，婆婆看他們有說有笑，也放松了提到半野空的心。
　　 農(nóng)村有個奇特的現(xiàn)象，每到過完年，正月初八開始，村里就會陸陸續(xù)續(xù)地有人出外打工，不管男女老少，只要有能力都不愿意在家侍弄幾畝薄田，出去打工來錢快，比種地收入高，所以長柱看到村里人都背起行囊出發(fā)了，自己也著急起來?？砷L柱娘不同意，非讓他呆到出二月再出去，長柱問娘為什么，娘說，不為什么，實在要找理由，就算你為了娘。麥芹覺得長柱不貪戀女人，知道賺錢養(yǎng)家，婆婆平時說理說法，到長柱身上就變的難纏。
　　 沒想到，二月初長柱接到一封信，開始像一只發(fā)情的貓找不到對象一樣，煩躁不安起來，和麥芹無理取鬧，和長柱娘犟嘴嘶吼，知道兒子小心思的長柱娘，氣的直戳長柱腦袋，說，不爭氣的東西，沒有良心的東西，娘辛辛苦苦給你娶媳婦把老命都快搭進去了，你可倒好，一封信就把魂兒都勾去了，信里有你娘還是有你爹，值得你這樣丟盡臉皮。麥芹看到婆婆氣得直哆嗦，怕她氣出一個好歹，忙走上前去，扶著婆婆坐在沙發(fā)上，說，娘、他想出去就讓他出去了，村里年輕人都走了，他在家也覺得沒意思，不如就隨了他的心吧！婆婆看著兒媳麥芹真摯的眼神，知道這個媳婦單純的像一輪明月，越發(fā)對兒子不知道珍惜眼前的這個珍珠感到傷心，閨女呀，你，你，唉，讓娘說什么好呀！長柱娘實在對兒媳婦說不出口，只有踉踉蹌蹌地回屋躺著暗自流淚。
　　 長柱終究還是在二天后離家了，臨走看著躺在床上面朝里的娘，站在床邊半個小時娘都沒有扭頭，長柱吸了吸鼻子，張了張嘴，一句話也沒有說扭頭走了，到院子里看到麥芹眼巴巴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說了一句，我走了。把背包一甩搭在肩膀上，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門。長柱娘聽到長柱開街門的聲音，知道這次兒子是鐵了心的，真是兒大不由娘呀，一行淚無聲地流淌在了枕巾里。
　　 長柱娘在長柱走后，對麥芹更好了，好得麥芹都不好意思了。春耕開始了，田地里的活計開始多了起來，麥芹雖說不是太懂田里的事，但絕對不是惜力的人，所以想和婆婆一起去翻耕備耕，但婆婆說什么也不讓麥芹去，重活累活都不讓麥芹干，只安排麥芹做好一日三餐就行。
　　 麥芹是新婚才幾個月，一般村里的新媳婦都會在丈夫出去打工后回娘家住，一是怕才到這個家還不熟悉，不如娘家窩心。二是，與婆婆還是兩張皮，沒有磨合好，不喜歡這樣的環(huán)境。麥芹也想回娘家住幾天，但看到婆婆待自己比親娘還好，自己要是回去了，婆婆連說話的人都沒有，更別說累死累活的干活回來，冷鍋冷灶的沒人做口熱飯。思來想去，麥芹決定不回去了，就當(dāng)陪婆婆做個伴兒?；啬锛医o娘一說，娘也覺得閨女長大了，知道心疼人了，直夸麥芹懂事，做晌午飯前就把麥芹攆回了婆家。
　　 麥芹和婆婆有說有笑地生活著，長柱走后，麥芹為了和婆婆作伴，甚至搬到了婆婆東屋住，兩人經(jīng)常家長里短的說到半夜，感情越發(fā)春風(fēng)化雨般默契。村里人都直夸她們有福氣，一個好婆婆遇到了一個好媳婦。唯一遺憾的是，長柱好久都沒有寫信回來了，麥芹有心提不敢提，長柱娘無心提不想提，兩人刻意地回避這個問題，誰也不去觸碰這個高壓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