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雷劈路(征文·小說)
一
這山旮旯,竟然有祠堂。李冬蘭暗暗驚奇,她的印象里,只有大家族代代相傳的大寨子,才會有祠堂。
祠堂大門,銹跡斑斑。大門上面釘著一塊長匾,寫有“紫氏宗祠”字樣。李冬蘭突然感到一陣寒冷。也難怪,入秋了。萬籟無聲的晚色鋪在祠堂的天井里,顯得空曠。她低著頭,踩在僵硬的地面上,瞥見有金黃的丹桂花瓣,毫無聲息地蜷縮著。穿過中門,一堵墻橫在面前。墻上爬著綠茵茵的爬墻虎,墻根長著厚厚的苔蘚。繞過墻后,是一片紫竹,在微風(fēng)中,發(fā)出沙沙的響聲。紫竹叢中,隱約可見殘破的柱梁石雕。
李冬蘭第一次聽說,新媳婦還要到祠堂接受長輩訓(xùn)導(dǎo)。
晚飯后,還在收拾碗筷,紫喜良就開始催,仿佛去晚了就撿不到寶貝。李冬蘭扯扯衣服,捋捋頭發(fā),跟在紫喜良屁股后面,輕手輕腳走進(jìn)祠堂。
“快進(jìn)來啊!”紫喜良在里面,向她招手。
李冬蘭走了進(jìn)去。迎面有一個雕龍刻鳳的供桌,上面有許多靈牌,供奉著紫竹寨列祖列宗,靈牌的兩邊有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祖德流芳遠(yuǎn)”下聯(lián)是“宗功錫福長”。
“三爺!”紫喜良叫了一聲。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人,頭發(fā)花白,臉上刻著張揚(yáng)的歲月痕跡,靜立在那兒,聽見有人喊,點(diǎn)點(diǎn)頭。
看來他就是紫喜良說過的紫三爺,紫竹寨德高望重的長者,家族里說話算數(shù)的人。李冬蘭還看到屋里站著一個中年人,有一個與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子,露著困惑的神色,站在一邊。她身旁站立著一個小伙子,看來是她丈夫。李冬蘭聽說,這一個月,有兩家人從外面娶來媳婦。那么,除了自己,另一家就是這個女子,她叫汪玲。
見李冬蘭進(jìn)來,紫三爺說:“開始?!?br />
紫喜良、李冬蘭與汪玲夫婦一起跪在供桌前。只聽得那個中年人說:“寨里的新婚夫妻都要接受這個跪祖訓(xùn)導(dǎo)儀式,這是我們紫家的規(guī)矩。認(rèn)得寨史,記得規(guī)矩,過好日子。下面,請紫三爺訓(xùn)導(dǎo)?!?br />
紫三爺燃著了三炷香,口中念念有詞,朝供奉著紫竹寨列祖列宗的靈牌三鞠躬。然后開始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說了起來。李冬蘭突然想起兒時(shí)端公爺跳神的情景,端公爺就像紫三爺這樣念念有詞,周圍的人也是這樣跪著。
當(dāng)寡白的月色從格子窗里溜了進(jìn)來,儀式結(jié)束。回到家里,李冬蘭一個哈欠接一個哈欠打著,像干了一天的重活一樣,說:“真是背時(shí)倒運(yùn)!腿子都跪麻了。你們這兒真麻煩。人的好壞,守德本分,不是這樣說了就會的,是從小親爹親媽教的?!弊舷擦嘉溃骸罢f這些做啥?快睡覺才是真?!闭f著一把摟過李冬蘭。
“臟手,洗洗。”李東蘭扭扭捏捏說道。
二
夫妻倆鬧騰一番后,紫喜良說了句“快給我生個娃娃噶”就打起了歡快的鼾聲,像夢里摟著娃娃樣的。
李冬蘭卻怎么也睡不著。真是懵里懵懂。她覺得紫竹寨怪怪的,與她從小長大的寨子大不一樣。人們見到她的眼神總是有一種冷,就像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各走各的,不打招呼,尤其是女人之間。李冬蘭認(rèn)為她是才來的新媳婦,人們不熟悉她??墒撬匆娬锱伺c女人打照面吧,也是低頭而過,也很少見到女人們臉上的笑容,倒是男人們彼此會說著一些笑話。今晚,紫三爺?shù)囊煌ㄔ?,她也是聽得稀里糊涂的。什么紫竹寨有近千年的歷史,外來人員都要經(jīng)過紫竹寨,走的是蛇身一樣蜿蜒紫竹路,這是官道。由于人流量大,寨子日子富足。紫竹寨的老祖宗就是這樣來的,受官家安排,選中這個地方,安營扎寨,為來往客商落腳服務(wù),久而久之,繁衍下來,成了紫竹寨。今天,政府修通了直直的公路從山肚子里穿過去,人們再不走這條古道,寨子漸漸冷清了下來,昔日的富足,成了過眼云煙。說著說著,紫三爺又說什么女人之間不要互相說三道四,不要傳謠,什么西北邊的雷劈路是女人的禁區(qū),不要輕易踏入……還說這就是寨子里不成文的規(guī)定。唉,盡是李冬蘭不解的,或聽不懂的話。
窗外,雀鳥嘰嘰喳喳,李冬蘭醒來見丈夫紫喜良還在呼呼大睡,她悄悄穿衣起床,準(zhǔn)備做早餐。燒著火,打了一壺冷水放在火上后,她往地里走去,打算拔幾棵白菜,摘幾個辣椒。隱隱約約聽到哭聲,她覺得蹊蹺,大清早的啊,誰在地里哭呢?她感到納悶,四處尋望,卻看到大嫂從拉米地里抱著幾棵白菜走了過來,眼角似有淚痕。李冬蘭喊了一聲:“大嫂!”大嫂“嗯”了一聲,留下一棵白菜,急匆匆離開了。李冬蘭呆呆看著她的背影,漸漸模糊,就像在夢里一般。
地里的金瓜葉上滾著露珠,與那綠油油、水生生、鮮嫩嫩的小金瓜對望,像是知道對方的心思般。李冬蘭又摘了兩個小瓜,急匆匆往家走,心里卻翻騰不止。紫喜良有兄弟兩人,哥哥娶了大嫂,另成家。紫喜良隨婆婆過,今年年初,婆婆突然過世,按紫竹寨的風(fēng)俗,紫喜良娶妻只能在三年以后,或者就在當(dāng)年,叫沖喜。李冬蘭被紫喜良軟勸硬說,同意嫁過來,盡管他們互相認(rèn)識還不到半年。嫁過來才知道,夫家窮成這樣。紫喜良問李冬蘭這么嫁人后悔不?李冬蘭回答得很干脆:“不后悔!我是說到做到的人。但你必須要對我好,不然我會不依不饒的?!毙路渴抢戏孔痈脑斓?,其實(shí)也沒有怎么改造,就是墻壁用白石灰粉刷了一番,門窗用紅油漆涂抹一遍,房前屋后貼上幾個大囍字?;ㄤN不到一萬,還是紫喜良從大哥家借來的。
唉,聽丈夫講,大哥家也可憐。大嫂身體不好,生了兩個孩子,就養(yǎng)活了一個在身邊。另一個還在很小的時(shí)候,大哥領(lǐng)著去地里干活。他家的地在雷劈路附近。真是背時(shí)倒運(yùn),那天刮起了龍卷風(fēng),孩子不知被吹到哪里去了,渾身是血的大哥被寨里的人架了回來。大嫂從此郁郁寡歡,病怏怏的,就像她的心也隨孩子被風(fēng)吹走了一樣,只有一副空架子。
大嫂娘家人一問起,大哥還心有余悸。他說,他先是看到天空出現(xiàn)一片墨綠色的烏云,翻滾著,很快飛出一條烏褐色巨龍,速度極快,轟隆隆作響。大哥知道,這是龍卷風(fēng)來了,容不得他想,他就被卷起,又摔了下來,待他醒來,身邊的孩子已不見了。他哭著找了半天,昏倒在地,被寨民看見,架了回來。
紫喜良在李冬蘭耳邊說:“這都怪大嫂,她好奇,偷偷去雷劈路,這個事你不能講。這是報(bào)應(yīng)?!崩疃m將信將疑,問:“雷劈路那兒到底有什么呀?”紫喜良眉毛一瞪:“你瘋了?敢問這個。你忘了那晚紫三爺?shù)脑?,你是女人,永遠(yuǎn)不能問,永遠(yuǎn)不要提這三個字?!笨粗疃m委屈的樣子,紫喜良接著說,“雷劈路就是拉屎不生蛆的地方,一條荒毛野溝路。村里孩子死了,都是丟在那兒。孤魂野鬼多,正在找替身吶。大嫂,還有寨里有幾個媳婦,去過那兒,定是被娃娃魂魄纏身,順藤摸瓜,她們才會失去孩子的。大嫂大哥一定是很內(nèi)疚,變得話少了起來。”
李冬蘭聽了,還是不太相信,但暗暗下定了主意,雷劈路,自己一定不去的,有孤魂野鬼不管真不真,既然是丟死娃娃的地方,她才不愿意去呢。兒時(shí),老家后山崖就是丟死娃娃的地方,爸爸媽媽就不準(zhǔn)她去那兒玩。她對丈夫說:“我聽你的,不去雷劈路。我們辛苦點(diǎn),一定得掙錢,把借大哥家的錢還了?!弊舷擦家荒槻辉诤醯臉幼樱骸澳惴判?,有錢就還的。等你生了娃兒,我一定讓我們家過上好日子?!?br />
李冬蘭偎依在丈夫懷里。記得媽媽說過:“喜歡娃娃的男人,心地都善良,日子過得踏實(shí)?!彼肫甬?dāng)新娘那天,他們特地到后山小廟里拜拜送子觀音,拜拜財(cái)神。李冬蘭很驚訝,這個小廟竟然有一尊愛神娘娘的塑像,她去過很多廟,是沒有的。由于帶的水果紙錢不夠,紫喜良說,愛神娘娘就不拜了。原本,按李冬蘭的意思,要先跪拜愛神娘娘,再拜送子觀音,最后才拜財(cái)神,可紫喜良帶著她先拜了送子娘娘。李冬蘭想了想,也順了他,盼個孩子來,才有家的味道,才能拴住男人的心。不過,有空一定要去拜拜愛神娘娘,夫妻之間要恩愛才行,窮點(diǎn)累點(diǎn)都不怕,她期盼愛神娘娘賜福給他們夫妻,讓他們夫妻永遠(yuǎn)好。
三
臘月,皚皚白雪漫漫無邊,院子里也漫了一層。遠(yuǎn)處險(xiǎn)峻的高山頂像是用白銀堆砌起來的。紫竹寨,北風(fēng)呼呼地吹,呼呼地寒,呼呼地白。呼得人們?nèi)砣绾Y糠,都龜縮在屋里,守在火塘邊,守得腿都蹲腫了。李冬蘭罵道:“真是背時(shí)倒運(yùn)!是不是幾年的雪都要下完?。 睅滋旌?,太陽爬出山梁來,積雪在陽光里閃著神奇的光芒,天空藍(lán)得看不到頂,藍(lán)得風(fēng)也舍不得吹吹,大地靜悄悄,窩里的山鳥飛起,鳴叫。
李冬蘭知道,雪化了。下雪不冷化雪冷,李冬蘭穿上了厚厚的灰棉衣,原本隆起的腹部,顯得更加臃腫,笨手笨腳的,她打趣說像電視里的企鵝。紫喜良被她逗笑了,數(shù)著指頭,盼著快生。下午,積雪化得差不多了,李冬蘭決定舂糍粑。她把泡好的米煮熟,舀出來盛在大盆里。她抬著盆,往舂粑機(jī)房走去。拐角處,碰巧看到矮矮胖胖的汪玲,穿著藍(lán)色棉衣,發(fā)現(xiàn)她與自己一樣,臃腫不堪,腹部隆起,更像一只企鵝??磥?,來年,都要當(dāng)媽媽了。頓時(shí),李冬蘭產(chǎn)生一種沖動,想與汪玲說說話,問問她是不是與自己一樣,這段時(shí)間這也不適那也不適。汪玲也看到了李冬蘭的腹部,眼睛一亮,朝李冬蘭笑笑,走了過來。這時(shí),一個身影一閃,來到她們中間,攔住汪玲。是汪玲的丈夫,他說:“你怎么還不回家?媽媽煮熟了雞蛋,等你去吃呢!”拉起她,走了。李冬蘭呆呆地站在那兒,怎么也想不通,心里想,嫁給這樣小氣的男人,汪玲真是背時(shí)倒運(yùn)!在李冬蘭的眼里,男人還是要大氣些好。
街子天,紫喜良背上他編織的篾具,上路。同寨里許多男人一樣,他也是一個篾匠。農(nóng)活之余,編織了很多篾具,花籮、提籃、背籮等。寨里各家房前屋后,有的是竹子。紫喜良人長得壯實(shí),頭發(fā)濃黑,微卷,中等身材,話不多。平時(shí)也不去哪里,要么在地里做農(nóng)活,要么坐在院子里編織篾具。篾具不好賣,有時(shí)賣得掉一兩樣,有時(shí)一樣也賣不出去,賣不掉的篾具背回來。其實(shí)就是苦力活計(jì),賺點(diǎn)汗水錢。
寨里很多男人不愿意做這事,費(fèi)時(shí)費(fèi)工。他們農(nóng)活之余,往往三五成群,玩牌打麻將,直至深更半夜。
李冬蘭喜歡紫喜良這點(diǎn)。論長相,丈夫配不上她。李冬蘭長得高挑,身子豐滿,尤其是屁股大,像磨盤一般,走路會閃。她臉龐紅潤,皮膚白凈,眼睛水汪汪的,會淹死人的那種水汪汪。紫喜良的母親生前就對這個未過門的兒媳很滿意,對紫喜良說:“屁股大,好生娃。”當(dāng)然,這些話是結(jié)婚那晚,樹梢上掛著圓圓的月亮,月光從后窗傾瀉進(jìn)來,灑在十指相扣的兩人身上,紫喜良摸著李冬蘭那肉肉的、光滑的屁股說的。
這天,沒有風(fēng),太陽金燦燦的,天空藍(lán)刷刷的,藍(lán)得讓李冬蘭不愿意待在家里。她挺著個大肚子,把家里的床單、被子和枕頭,通通拿出來曬。
“小心,不要動著肚里的娃娃。”大嫂不知何時(shí)來到,她伸出手來,抓住被子一角,掛在繩子上,“還是結(jié)婚時(shí)的那床被子啊,唉,家家都過得拮據(jù)。以前,我們這個寨子還是挺好過的?!?br />
“那為什么現(xiàn)在就不好過呢?”李冬蘭問。
“以前沒有修通高速路。來往的人必須經(jīng)過我們寨子,這兒是北來南往的要道,還是古道呢。過往客人會選擇在這兒歇腳,買東西吃,換東西,有幾家還有開有小飯店。家家的苞谷、洋芋、葵花籽、水果等等土特產(chǎn)不愁賣掉。家家手里都有些錢。”
聽到這里,李冬蘭想起結(jié)婚那時(shí)在祠堂聽紫三爺訓(xùn)話時(shí),紫三爺也說過,這個寨子以前很熱鬧,有點(diǎn)錢,可現(xiàn)在很閉塞,非常貧窮。
大嫂指著山那邊繼續(xù)說:“自從在大山里修通一條高速路,幾乎沒有人走這條路。現(xiàn)在外面很富,我們這兒很窮。還不如我娘家,那兒的廁所都是紅磚蓋的,這兒有很多廁所還是茅坑,拉屎時(shí)水都會濺到屁股上?!崩疃m聽到這兒忍不住笑出聲來,自家的廁所不就這樣嘛。
紫竹寨這兩個月,先后兩家傳出的嬰兒啼哭聲,打破山谷里的幽靜,惹得一群群鳥兒掠來掠去,不知落在何處好。李冬蘭生了一個胖小子,紫喜良高興得手舞足蹈,脫口而出:“這下可好,有盼頭了!”
產(chǎn)后十分虛弱的李冬蘭,一邊給嬰兒喂奶,一邊說:“怎么大哥大嫂他們也不過來看看呢?”紫喜良回答:“生個娃娃吧,對于咱們紫竹寨,尋常事,所以不興這個禮數(shù)。大哥家生娃兩次,也沒人來看過。再說了,女人生娃娃期間,外人是不興來的,會給娃娃帶來災(zāi)難。”李冬蘭根本無法理解這個寨子的風(fēng)俗,在祠堂里紫三爺講得天花亂墜,什么寨子有千年的文明史,連生娃娃這么大的事,親兄弟之間都不過問一下,還談什么文,什么明。真是背時(shí)倒運(yùn)!特別是大嫂,也是女人,難道不知道生娃娃的痛苦嗎?哪里像娘家那兒,生娃娃時(shí),親朋好友送紅糖送酒送米送雞蛋的。她總覺得這個地方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甚至連丈夫都是閃爍其詞的,也許就是這個地方的習(xí)俗吧。哎呀,不來看就不來看,也不打算打電話給媽媽,免得顛簸來顛簸去地來到這兒,看到這冷漠的一切,找氣受。等娃娃大一點(diǎn),會叫外婆時(shí),再帶去看看,這樣會更好。李冬蘭這樣一想,也就不再說什么,對紫喜良說:“你把這堆尿片拿去洗,曬曬吧。尿片常曬,娃娃好帶。”
是的,就是刻畫人性,人性里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