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荷*人間百態(tài)】一個字都不能說(征文.小說)
一
一座古樸的青磚房屋前,唐茉莉坐在破舊的竹椅上,椅子被她壓得嘰嘰呀呀響著。她在和潘婆婆說話,實際上,她是在聽潘婆婆說話。潘婆婆雙眼已盲,但不是先天性的,她看不到前面的小橋,可是能描繪出橋的位置和形狀,知道門前的兩棵樹之間的距離,她也知道唐茉莉坐的椅子的高度和顏色,那把竹椅已經(jīng)陪伴她很多年了,反正比我年紀(jì)大。
“這個橋有30多年了,是我的男人設(shè)計的,他是設(shè)計師!”潘婆婆說著,從雙頰拉下來無數(shù)扭曲的線條來,她的鼻子和嘴巴突然有了新的生命力。她喜歡和別人談起她的男人。其實也沒有多少人聽她的故事,潘婆婆穿著一件藏藍色的毛衣舊外套,脖子上圍著一個從廉潔商店買來的圍巾,眼睛上覆蓋著一層淡淡的,死氣沉沉的光,仿佛一切都已經(jīng)死亡在她的眼睛里。
“你的男人是設(shè)計師?太偉大了,要是活到現(xiàn)在,一定是設(shè)計高樓大廈的,你不知道,那種工作的工資待遇很高的,每個月的工資也許就是我家男人的十年的!”唐茉莉睜大她驚奇的雙眼,興奮地回應(yīng)。
“什么要是活到現(xiàn)在,他根本就活著!他不會比我死得早的?!迸似牌抛?,突然抬高嗓門說?!澳翘焖叩臅r候,說是一會就回來,一般就是半天就回來了,也許他是北上了,也許是國家派他出國了,我很有感覺,你明白嗎?他一定活著,遲早會回來的!”她抬起手中的拐杖使勁地敲敲地上的石磚。
唐茉莉笑了起來,以此回應(yīng)婆婆的天真。潘婆婆已經(jīng)老了,頭發(fā)霜白微卷,眼睛也瞎了,皮膚上爬滿了雀斑,那種一看就令人不愉悅的雀斑,嘴唇也衰弱得成了一條蓬松而褪色的棉線?!澳隳腥穗x開家多久了?你的孩子呢?他就是回來也不會認(rèn)識你了!”唐茉莉笑著問。
“那天晚上,我倆正在床上恩愛,突然有人敲門,你知道的,真的很討厭的,但是他還是出去了。十分鐘后回來了,說是單位有件重要的事情,必須立刻出差。我也不能阻攔呀,就眼巴巴地看著他穿衣、整理包裹,我站在門口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從此沒有回頭。他走的時候穿著那件他喜歡的白色上衣,對的,他喜歡白色,他走的時候?qū)ξ艺f,讓我等著他,眼睛含著如水的深情。”突然,潘婆婆揉自己的眼睛,但沒有揉出來任何東西,尤其沒有揉出淚水。
“他這一走就三十年了,當(dāng)他走后的第二天,我突然明白,他不會回來了,我沒有想到會這樣的。但是我寧愿相信他會回來,就一直等。”潘婆婆接著說,“我的男人曾經(jīng)對我說過,他的設(shè)計圖紙?zhí)昝懒?,很多單位的人去請他,但是他不愿意為別的單位設(shè)計,甚至給他錢也不愿意,曾經(jīng)有位外國的專家去拜訪他,提出了優(yōu)厚的條件,被他謝絕了!所以他走后的第三天,我就開始推想很多的情況,是得罪了人?或是被關(guān)押或是被殺害或是……”潘婆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唐茉莉已經(jīng)笑不起來了,開始專注地聽故事,婆婆從沒有說過后面的事情。
“他很愛我,你不知道的,每次他上班前,就會在門口吻我一下,下班回到家,也會擁抱我。我們是在一個中學(xué)認(rèn)識的,當(dāng)年我是學(xué)校里的奇女子呀!”說到這兒,潘婆婆布滿雀斑的臉上泛起了微色的紅暈。
“三十年了,女兒讓我將房子賣了,和她們一起住,或是將房子翻修一下,但是我不同意。我怕有一天他回來,他一定先到這里的,他不會迷路的,那是他設(shè)計的橋,很完美的,他一定記得。找不到房子怎么辦?找不到我怎么辦?是的,也許周圍變化很大,但是我想他一定能找到家的,也許他會失憶,但是終會恢復(fù)記憶的!真的!”潘婆婆的面部向著橋的方向,說著。
小橋就在她屋子的對面,每天,婆婆坐在房屋前面,她傾聽著從橋上走來走去的腳步聲。有時候大多人不會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幾乎成了一座雕像或是石蠟,仿佛一座無生命的石頭。有時她也會用拐杖輕輕地敲著石板,像是在演奏一首不成調(diào)的曲子,或是在宣示她的存在。
唐茉莉看看時間不早了,從椅子上站起來,“我得回家給孩子做飯了!我家的煙兒在讀高中,不能誤了吃飯的!”
“煙兒那孩子很漂亮吧!我聽她輕踏石板的聲音很美!”潘婆婆問。
“是的,很美。不瞞您說,我們來這里五年了,就是讓她有一個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這個小鎮(zhèn)很安靜,很美!我家的男人也喜歡,他不喜歡出門,除了上班,就喜歡呆在院子里整理他的園圃!”唐茉莉向著橋的方向走去。“再見了,潘姐,感謝你的故事!”
二
今天是周日,姑姑唐茉莉,姑父韓山都在,表哥一早就騎著摩托車出門去了,我知道,近日,他又交了新女朋友,也許是帶著女孩子兜風(fēng)了。
姑父帶著我和姑姑在園圃里勞作,春天的風(fēng)是為百花準(zhǔn)備的。姑父喜歡養(yǎng)花,尤其喜歡養(yǎng)牽?;ǎ鋵嵞腔ê苁菦]有姿態(tài),枝干曲曲彎彎的,攀援得很是亂,但是姑父說那花形狀是美的,喇叭形狀,就如一件玩具,又像一個傾倒油立在瓶口上的漏斗。
“姑父,你看,咱房屋墻上的爬山虎開始泛青了!”我指著屋子一側(cè)墻上說。
“太好了,等春風(fēng)一吹,滿壁綠色,爬山虎蔓延得很快的,不幾年,連我們的屋的四周都會被它籠罩。”姑父看著爬山虎說。
姑父開始在松軟的土里挖坑,他取來一株花種子,“這個是郁金香,咱種上二十顆,等到花開的時候,很美呢,我選的是白色,白色是純潔!”
姑姑在那里一邊松軟著土壤,一邊爆料著八卦,她就是這樣,唐茉莉很是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或是小鎮(zhèn)上的逸聞趣事,回到家里,便喋喋不休,人物、時間、發(fā)展、結(jié)局,在客廳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地為我們生動地講解。有時逗得我們笑得噴飯。
“今天我得知一條消息!你們知道橋邊那老女人的故事吧,我知道了更多的消息,真的!”姑姑又開始八卦了,她神色神秘地對我們宣告。
“聽你說過,在等她男人的老女人,略知一些?!惫酶傅卣f,繼續(xù)在整理他的園圃。
“她的男人是設(shè)計師,當(dāng)年很是有名的,曾經(jīng)有外國人來邀請他,而且她還講了他們的愛情故事呢,太美了……”茉莉姑姑開始了她生動的講解,我被她所感動,尤其是被潘婆婆所感動,我在靜靜地聽她的故事。
姑父依舊在那里勞作著,不時扶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在陽光下,瞇著細長的眼睛填埋著種子,仿佛沒有聽到姑姑所說的一切!
我知道,姑姑有很多故事,我聽她講過很多。我是在她的故事里長大的。有時候喜歡聽,有時候我也嫌棄她太過八卦,便也是不認(rèn)真聽。
“煙兒,你認(rèn)真聽了嗎?你要不認(rèn)真聽,你父母就不會回來的!”姑姑會不時地提醒我,并提到我的父母,她說只要我聽話,我的父母就會從外地回來。從小,我跟著姑姑,她對我說,我的父母去外地辦點事,就會回來的,讓我等著他們,可是好像父母的事情仍然沒有辦完……我每次都認(rèn)真聽她講故事,可等呀等呀,依舊沒有見父母來接我回家。于是,我不再相信姑姑。
“你看,你天天在那里啰嗦你那點破舊的故事,孩子喜歡聽嗎?”姑父韓山常常說姑姑。
有時候,我便打斷姑姑的故事,跑到外面去,或是喊著,“有人喊我去玩,我回來再聽!”便逃離了家門。
茉莉姑姑喜歡聽別人講故事,其實是說喜歡打探別人的隱私,對別人的故事很是感情趣,她每每出門總有收獲,回家來,便會給我們講,添油加醋,潤色,生動而又傳奇。
可是,近日,姑姑突然反復(fù)地給我講起了潘婆婆的故事。而且情愫不再激動,很是淡然和從容,又帶有些許的憂傷,姑姑變了。
三
晚飯后,姑父坐在院子里瞇著眼睛,等待著黑夜的降臨。我待在屋子里讀書,姑姑突然走進我的房間,并坐在我的身邊。
“煙兒,你知道嗎?今天聽了潘婆婆的故事,我心里有些悲傷!”姑姑輕輕地說,我看著她嚴(yán)肅的眼神,有些驚奇,說真的,我印象中,姑姑從沒有這般安靜傷感過,她總是風(fēng)風(fēng)火火,嘻嘻哈哈的。
“潘婆婆太癡情了,我有些感動了,她一直在等一個人,屋子發(fā)霉了,也不修建,就為了他回來,能找到家,太感動了!”姑姑的眼睛里滿是敬意,贊許而又不可思議地搖搖頭。
“我也在等我父親和母親來接我!他們快回來了吧!”我問姑姑。
姑姑突然沉默了,愕然地張著口。她起身要離開。忽然又轉(zhuǎn)過身來。
“我和你說說你父母的事情,你愿意聽嗎?”姑姑說,表情神傷。
“當(dāng)然!”我移動下凳子,遠離書桌,坐在姑姑的對面。
茉莉姑姑是我父親唯一的妹妹。
十二年前,我四歲,生產(chǎn)隊里有燒煙的大棚,父親負責(zé)煙棚,煙棚的門多是開著的,他很多時候都是在那里過夜,于是那里成了我和母親經(jīng)常去的地方。在我印象里,煙棚很寬闊,尤其到了冬天很是溫暖,晚上就會擠下很多鄉(xiāng)親在里面嘮嗑,打牌或是飲酒。父親有時整天待在那里不回家,母親或是姑姑便將做好的飯送去。
去煙棚的多是男人,男人說話粗野,家長多不讓小孩子去。我有時去為父親送飯,父親就會催促我快離開,我也不在此長期逗留??捎幸惶欤岳蚬霉萌ニ惋?,去的時候,煙棚的門關(guān)著,但是能推開,便提著飯缸往里走。
“哥,哥,偶嫂子讓給你送飯!”她一進門就喊。
里面沒有回應(yīng)聲。她一直向里走。
她便喊著哥哥,便往里走,邊向四周看著,尋找著父親。父親終于從一處慢騰騰地走了出來,上身沒有穿衣服。
“哥哥,你忙啥呢?偶嫂子給你做的飯!”姑姑忙將飯缸放下,環(huán)顧下四周,“這煙棚很大呢!這煙葉需要多久能燒好?”
突然有一個女人從一邊走了出來,頭發(fā)有些亂,衣服有些不整。
姑姑愣住了,他看著父親,父親在那里直甩頭……
茉莉姑姑是個直性子,只要她知道的事情,沒有能包住的,鄰居都喊她“小廣播”。不幾日,這事便讓母親知道了。母親自然不會放過,便去煙棚找父親,那天煙棚失火,父母全沒有走出來……
“那些日子你剛好不在家,等你回來,我說你父母去外地出差辦事,就接你住我家等著,一定會回來接你的!”姑姑說著,淚水流了出來,沒有往日的潑辣,此時,就如一個悲慘世界里走出來的人。
那一晚上,姑姑用了三個小時的時間,打破了我十多年的等待夢。
四
以前,每次經(jīng)過小橋,聽到我的腳步聲,潘婆婆會喊我的名字,“是煙兒吧,要去上學(xué)了!”或是“煙兒,放學(xué)了,今天學(xué)習(xí)不累吧!”她都會說上幾句。我不喜歡走近她,因為小屋里有股潮濕而發(fā)霉的味道,有時候婆婆身上也有一股異味,讓我不能忍受。我也不想看她那布滿雀斑的臉,尤其不想聽那說了又說的等待,仿佛她就是一個少女似地純情,有些讓人惡心,甚至反感。
“婆婆,您還好吧,我要急著上學(xué),不停了,有時間去看您!”我都會邊走邊聊上幾句,然后逃離。我經(jīng)過橋上時,腳步總是很快,仿佛每次都是想要與她遠離似的。
可是,聽了姑姑調(diào)侃似地說了她的故事后,聽了我父母的故事后。踏上小橋,腳步緩慢下來,我輕輕地踏著石階走下小橋。
小屋的門口,婆婆依舊坐在那里,坐在一個破舊的竹椅里,很是安靜,手里拿著一個褪了紅漆的手杖,面向東方,因為那是她的男人離家的方向。我站在她的面前,她抬頭向我看看,其實她看不到我的,但是我能看到她疑惑的表情。
“是煙兒嗎?今天怎么了?不去急著讀書嗎?”潘婆婆依舊坐在那里,喊我的名字。我看看這個頭發(fā)蒼白的婆婆,看著那雙黑暗中的眼睛,那件褪色得破舊的毛衫和圍巾,這次我沒有逃離,我已經(jīng)忘記了小屋的味道,也不再顧及婆婆身上的異味,我走近她的身邊,坐在姑姑曾經(jīng)做過的那個嘰嘰呀呀的竹椅上。
坐在婆婆對面。仔細端詳起她,我想起了姑姑講過她的故事,內(nèi)心升起一種莫名的敬意和仰慕。一位那么堅守而癡情的女子,也許她的男人已經(jīng)死了,其實我內(nèi)心是但愿是死的,因為假如活著而忘記了她的存在,那么是一件多么悲慘的事情。
我的母親至少還有一次譴責(zé)父親的機會,而婆婆沒有,她只有等待。
以前看著那臉上的雀斑,如同有螞蟻在肌膚爬似的,有些異樣的感覺,甚至有時候有些惡心,不想接近她,明明知道也許自己有一天也會如她模樣,可是,你不能否認(rèn)有些厭惡她,厭惡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刺鼻的味道。
“婆婆,你等的人會回來嗎?也許他真的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蔽叶⒅牌拍桥罎M皺紋的臉頰。忽然發(fā)現(xiàn)是那么美麗,動人,她的鼻子在輕輕呼吸,她那褪色的嘴唇此時散發(fā)著古典的美麗,如同是沾染了古色的綢緞,顏色晦暗,卻依舊有光澤。
“我想一定會的,他還活著吧!因為他很愛我!”婆婆笑著回答。
“婆婆,他是設(shè)計師嗎?”以前從不對婆婆感興趣的我,此時,很想了解她很多,她是如此神秘和美麗,使得我不得不去探索更多的往事。
“是的,他是設(shè)計師,那時候,我經(jīng)常在這座橋上走來走去,數(shù)著橋的臺階,一共有99個臺階,是他設(shè)計的。橋?qū)挒樗拿孜澹L為三米二。他背著我沿著河邊走,從我家門口到橋邊第一個臺階,一共有三十六步,你知道的,設(shè)計師對數(shù)字很敏感和青睞的!”婆婆如同往常一樣,緩緩地講說他的往事,那不急不慢的語速,就如水在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