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和光陰的故事
農(nóng)村的女孩子,如果沒有考上大學(xué),跳過“龍門”,自然是要學(xué)會做鞋子,織毛衣,繡花枕頭等本事的。隨著年歲漸長,那些沒有寫成食譜、僅憑口授手傳的地方美食,也會在女人們之間一代一代留傳下去。
到了我要學(xué)習(xí)這些東西的時候,全國突然刮起了一股“打工”的潮流,大風(fēng)裹挾之下,我像一粒蒲公英種子,流浪到了離家千里的一個南方小鎮(zhèn),扎根發(fā)芽,從此成為一個忙碌的人。
按照大多數(shù)女人的生活軌跡,我是有第二次機會學(xué)習(xí)這些東西的,雖然“女紅”已經(jīng)被時代淘汰得不見蹤影,但美食永遠不會過時。如無意外,我會在成家立業(yè)、生兒育女后將媽媽接來同住,在吃膩了山珍海味之后,和媽媽一起,努力復(fù)原故鄉(xiāng)的美食,以解思鄉(xiāng)之苦。
可是上天連這第二次機會都給剝奪了,我的父母在我未成家時就去了另外一個世界,隔著遙遠的時空距離,味蕾瘋狂地發(fā)酵,唯故鄉(xiāng)美食方可解饞。
于是,我拼命地在記憶里打撈那些曾經(jīng)熟悉的味道,從超市、菜市場、甚至網(wǎng)絡(luò)上買來所需原料,豐衣足食,原本就是要靠自己的呀。
稀米茶
稀米茶,據(jù)說這一樣吃食,只在我們那方圓十里流行,別說出了縣城,就是出了鎮(zhèn),再想吃到都難。
每年麥黃時節(jié),熱浪挾裹著麥香,攻城掠地般地涌入家家戶戶。勤勞的鄉(xiāng)親們與老天爺搶奪好天氣,在雨季來臨之前把小麥收割、晾曬、入倉。汗水如雨“滋滋滋”地落在地里,寡淡的白開水已經(jīng)不能解渴。此時若來一塊冰鎮(zhèn)的西瓜、酸甜的飲料、或者洗個“冰棍臉”,那畫面,廣告味十足。可惜,那是一個物質(zhì)簡單的年代,柴米油鹽以外的東西,如今天的窩窩頭一樣稀缺。
什么最解渴?稀米茶。
鍋燒干,倒入大米,注意,是干大米,不能洗的。炒的人往往是光著膀子,脖子上搭條毛巾,右手不停地翻炒,左手不時抓起毛巾頭擦一把額頭的汗,不讓它們流進眼睛、掉進鍋里了。等米轉(zhuǎn)微黃色,停止喂柴,底火已足夠。這時可翻得懶些,用鍋鏟抄起米,抖幾下,細雨一樣落下來,不知不覺,那米就變成枯黃色了。米香也就出來了。
別看炒米簡單,可工作量不小,因為整一個夏天都是要靠它解渴的呀。一炒,就是小半缸米,分好幾鍋,流好多汗。
天天早上生火就是燒一大鍋水,水開下炒好的米,這時的米就要洗干凈了。有經(jīng)驗的人這時就不再往灶里添柴了,蓋上鍋蓋,悶一時,米就開花了,熟了。用各種容器盛起來,夠喝一整天的了。小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書包都不扔就扒在盆沿上舀幾勺,咕咚咕咚喝得肚子比大西瓜還圓。
大人們也喜歡變著花樣地喝稀米茶。趁熱,加紅糖,劃幾筷子,不等涼就喝下,又是一頭一臉的汗。那一個爽啊,如炎夏吃火鍋,過癮!還有的,特意多煮些,一天吃不完,放第二天吃。變酸了,面上都酸出泡泡來了,也不拿碗,端起盆來,一口氣喝個底朝天。這感覺,應(yīng)該與今天的凍啤酒有異曲同工之妙處吧。
吃食是一方的,連笑話也是一方的。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那一塊的人喜歡拿家里的三姑娘說笑。說是有一個老頭,三個女兒都嫁人了。去大女兒家,好酒好肉招待了,不說話。去二女兒家,同樣被奉為上賓,好酒好肉,仍不說話。唯獨到了三女兒家,好說,門口柳樹下,石磨上,擺一碟酸鹽菜,一盆隔夜稀米茶,再上二兩散裝白酒,一個下午就消磨過去。老頭飯飽酒足,逢人就豎大拇指:今天去三姑娘家好,還是三姑娘好!
腐豆腐
在廣東,有一家老字號的腐乳,叫廣合。據(jù)說有官方數(shù)據(jù)說明,方便面曾經(jīng)是打工者們的美味佳肴,卻沒人統(tǒng)計過創(chuàng)始于清光緒年間的廣合腐乳,它也曾陪伴著打工者,度過一段漫長的白開水泡飯、佐以一兩塊腐乳的日子。
我也是在近年,生活過好后才與廣合腐乳漸行漸遠,直至“絕交”的。沒曾想近來,肚子里的蛔蟲開始蠢蠢欲動,想起了故鄉(xiāng)的那一口腐豆腐。不能說它與“廣合”孰高孰低,但因其承載的是我童年的、故鄉(xiāng)的記憶,便賦予了不一樣的情懷、不一般的美好了。
這腐豆腐的做法,比稀米茶難多了。在我的故鄉(xiāng),每年入了臘月,家家戶戶忙著打年糕、炸翻餃、炒花生、殺年豬……工序最復(fù)雜、最耗時耗力、最講求技術(shù)性的,就屬打豆腐了。我那時還小,只知道跟著湊熱鬧,喝口新鮮的熱豆?jié){,黃豆如何搖身一變,變成香噴噴水嫩嫩的豆腐的,除非給我一支巴啦啦小魔仙的魔法棒。大人們留足了過年的新鮮豆腐后,其余的全部要切成麻將大小的塊,曬兩三個太陽,裝壇里腐上的。場面之宏大,如現(xiàn)在的小型加工廠一樣。
現(xiàn)在我在自己的一室兩廳里做,像黃豆變豆腐這樣的大工程,是想都不要去想的。家里打邊爐,吃不完的千張、老豆腐、豆干,我都用來做改良版的腐豆腐。
切好的麻將塊用塑料篩子裝了,置陽臺上曬兩個太陽。看著它們從棱角處開始干黃、萎縮,原本瓷白的面也陰成了黃色,麻將塊恨不得緊成小骰子,整個過程如嬰兒變老嫗。收了,清水洗凈,陰干。一塊塊碼方塊字一樣小心翼翼地碼在碗里,覆一層干凈的棉布在上面,靜置幾日。人此時對它是劃不上手腳的,棉布之下,霉菌們正在快樂地生長,你挨我擠,白絲絲,毛茸茸。如掀開新娘子的紅蓋頭一樣,偷偷看一眼,碗內(nèi)風(fēng)景如“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一般清麗秀遠。掩不住欣喜歡騰,我給它們?yōu)⑸消},辣椒醬,紅紅白白、盛裝打扮。這回,又一塊塊碼方塊字一樣,小心翼翼地碼進玻璃瓶子里,置于冰箱十來日,即可吃了。
這一折騰,就是半個月。俗話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這心急啊,更吃不了腐豆腐。但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腐好的豆腐,一口咬下去,只一丁點兒,怎一個銷魂了得。配以白粥,三大碗不覺脹肚,用來佐兩碗白飯,一小塊不覺菜少。
軋(zha讀二聲)果子
《舌尖上的中國》我斷斷續(xù)續(xù)地看過些片斷,不確定上面有沒有記錄類似于“軋果子”的菜。這個菜名是故鄉(xiāng)土話,“軋”新華字典上是這樣解釋的:“圓軸或輪子等在東西上面滾壓”。咋一聽,似乎有機器轟鳴的聲音滾滾而來——有這么重口味的菜么?
軋果子,因其所需材料的特殊性,以我目前所處的生活環(huán)境,是怎么也做不來的。好在文字不但有記錄一切的功能,還能通過記錄,讓人重返當年,身臨其境,從味蕾到心靈,受一次臺風(fēng)過境的洗禮。
農(nóng)村人做事,一般擇在下半年,人閑,天氣涼爽,好整菜。大概以前的人憨實些,也不像現(xiàn)代人這么忙碌,什么送嫁迎娶、老人大壽、小孩十周等都是要請三天客,連擺三天酒席的。若再算上頭一天族人過來整生案,尾一天答謝族人,一來二去,得熱鬧五六天呢。這番吃喝下來,剩飯剩菜是免不了的。剩飯好說,蛋炒飯,招呼一天族人,差不多就打囊完了。剩菜就多了,成碗成碟的,分給族人們帶回家吃??蛇€有好多粉蒸肉、粉蒸藕、鹵花肉、鹵千張……菜頭菜尾,倒了可惜,送人又拿不出手,怎么辦?
好辦。
把剩菜們切成小丁丁,置于一口干干凈凈的大缸中,倒入磨好的米粉,米粉與菜,一比二。灑鹽,攪拌,裹勻,隨意取各種順手的工具當“圓軸”或“輪子”,使出全身的力氣按壓,直壓得比打禾場的地還要平還要結(jié)實。再用塑料膜封緊缸口,像釀酒一樣等菜們自然發(fā)酵,變酸。
吃的時候挖一小碗出來,倒入油鍋爆炒,菜丁丁和米粉早已分不清你我,細如綠豆,粗如花生,顆顆粒粒,可不如那果子一般?此菜咸鮮微辣,下飯最好,偶爾吃到一兩粒肥肉,那濃濃絲滑,不遜巧克力。做的人手輕手重,出的味絕然不同,鹽放少了,偏酸,放多了,偏辣,怎樣都是好吃。
這道菜耐放,炒好了,三五天不壞。我讀初中時住校,只要家里做了軋果子,定要炒上兩大瓶帶上,與同學(xué)們分享。
在城里人看來,這樣的吃法是不健康的,且不說隔夜菜多不科學(xué),就是那眾人的口水,已令人望而生怯。這就像灰塵,城里的汽車尾氣、工業(yè)廢氣,哪怕是看不見,人們也知道是臟的,農(nóng)村到處土路,灰塵漫天,可那空氣依然是清新的?;氐侥且黄恋?,見到那一方人情,什么健康、什么科學(xué),統(tǒng)統(tǒng)見鬼去吧。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如今,我的小孩已經(jīng)十歲,也開始對媽媽的味道印象深刻。跟她說這些故鄉(xiāng)的吃食時,我盡量用土話發(fā)音。做不到材料上的原汁原味,語言上的味道要足,那腔那調(diào),她日后也會記得。當她到了我這樣的年紀,又不知道去到了哪一方,愿美食如我,永遠伴她左右。
到時候,吃的不是美食,吃的是光陰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