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作家】枯木死灰
一
羅姨,我來一碗米粉。
睡夢中的端木倉弘被熟悉的聲音擾醒了。他昨天晚上失眠了,凌晨五點才睡著。如果是其他聲音從樓下的街邊傳來的話,端木倉弘是不會醒來的。但是,只要是肖巧巧在街邊說話的話,他都會很留心。有時候,他會悄悄地從窗口向樓下的街邊看去。
端木倉弘租在這棟民房的二樓里已經(jīng)有兩年多了。當初租住在此就是看中了這個鎮(zhèn)的這條街道較為偏僻,安靜,適合夜里寫作。不過,端木倉弘租房的樓下,早上會有幾家流動的早餐車,說是流動,他們幾乎都會流動到端木倉弘租住房的樓下時,便不流動了。剛開始的早晨,端木倉弘有些不習慣,嫌吵。但是,后來卻也慢慢地適應(yīng)了。
端木倉弘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早晨意外早起,探頭看街邊時,發(fā)現(xiàn)肖巧巧的。當時第一眼看到她時,他的心怦然動了起來。她的形色太神似張怡怡了。端木倉弘喜歡她半年了,卻一直都沒有與她說上一句話。端木倉弘唯一做的就是,在二樓他的窗口向下觀望打街邊路過的肖巧巧。
再一次望著手里提著米粉的肖巧巧消失在自己的視線里,端木倉弘的心里又習慣性地浮現(xiàn)出失落感來。他摸了摸自己左耳耳垂邊的那顆個豌豆大小一樣的伏在皮膚里面的肉疙瘩后,覺得這個肉疙瘩又變大了一些了。他心里的恐懼感又添增了幾分。他是一個月前發(fā)現(xiàn)自己左耳耳垂邊的那顆小肉疙瘩的,雖然它并沒有飛速地增加,但他心里一直不安著。
他是在一周前在備忘錄上作了一個新的計劃。關(guān)于備忘錄,他是今年才開始有的,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記憶越來越不好了,有些事必須要翻看備忘錄才能記起來。雖然,剛開始的備忘錄上記的都是一些日常瑣事,但是,如果不記錄的話,他會覺得,除了寫小說,整天都無所事事了。甚至吃飯的時間都會忘記,有好幾次,他到樓下的沙縣小吃店里去吃午飯時,飯店老板陳叔都會輕責他兩句,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你是來吃午飯,還是來吃晚飯?
端木倉弘正在樓下街邊一空處曬太陽,他的坐姿像一個乞丐一般。但周圍的人幾乎都知道這條街有他這么一個怪人。包括肖巧巧。
你又在曬太陽嗎?
肖巧巧開著車從他側(cè)身經(jīng)過時,向他問了這么一句話。他條件反射地轉(zhuǎn)過頭??粗で汕傻奈⑿Γc了點頭。
去成都的汽車票上的班次是明天早上七點。端木倉弘立即決定,向肖巧巧表明心意。他叫住了正準備啟動汽車離開的肖巧巧,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肖巧巧透過車窗,笑著問,什么事?
端木倉弘頓時有一些緊張起來,但是,在他看來,今天必須把這事對她說出來。不然就沒有機會了。
我喜歡你。
肖巧巧聽后,愣住了幾秒,然后,她呵呵地笑了起來,她依然笑著對端木倉弘說,很遺憾,可是我已經(jīng)有男朋友了。
端木倉弘是知道肖巧巧有男朋友的,但是,如今在他看來,肖巧巧有沒有男朋友是她的事,而自己喜歡她又是他的事。所以,當肖巧巧那樣笑著回答他時,他說,無所謂。
肖巧巧說,好了,不給你開玩笑,我還要去市里一趟。拜。說完,肖巧巧便開車離去了。她從右邊的后視鏡中看到,端木倉弘還盯著她的車時,心里不免也覺得這個端木倉弘可笑。
終于把憋在心里半年的話對肖巧巧說了,心情仿佛輕松了一大半。他覺得了卻了一件心事。
房東,這是下一年的房租錢。
房東阿姨的心里覺得有些內(nèi)疚。半年前,因看不慣端木倉弘邋遢的習性,她漲了短時間內(nèi)漲了兩倍的房租,想變著法攆他走。然而,錢在端木倉弘心里仿佛是最不起眼的東西。他幾乎沒有一句怨言,房租漲到多少,他就繳多少錢。房東她是無法跟錢過不去的,于是,她打消了攆走端木倉弘的想法。
不過,話說回來,端木倉弘的家里真的很亂,進去后,除了電腦桌前有張椅子,其它地方都難以下足。房東阿姨曾問,你是不是電腦程序員?
端木倉弘點頭回答了她。端木倉弘不想對任何人提起自己是在寫小說。因為,前十幾年來,他一直都在寫小說,但他的小說卻無人問津,他的親友都一直看不起他的這種類似于“自戕”的做法。在他們的意識里,馬克思和曹雪芹寫了一輩子書,卻都餓死了自己的兒子。端木倉弘也正是因此議論而選擇躲在這個無人認識他的小鎮(zhèn)里。
房東阿姨在接過他的房租錢時,問,這不是還沒有到交房租的時候嗎?
端木倉弘說,我要離開一段時間。
房東阿姨問,你要去哪里?什么時候回來?
端木倉弘不想告訴她自己的計劃,于是敷衍著說,出去訪友,我也不知道具體什么時間回來,所以,我提前向您繳一年房租。
房東阿姨說,原來這樣啊。那你什么時候走?
端木倉弘說,明天。
下午,端木打好了一個背包,他點燃了一支香煙,吸了起來。一年前,他本來是戒掉了煙的。但是,自從兩個月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耳垂邊有一顆小肉疙瘩時,他又抽起了煙來。當時他想,已經(jīng)有那顆肉疙瘩了,戒煙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于是,他又抽起了煙來。
正在窗口處抽著煙,看著傍晚的斜陽緩緩墜落。那一刻,他覺得,如今的自己也似那輪斜陽一樣,行駛完此遭的使命而歸去。
笛……
一聲汽車嗚聲吸引了端木倉弘的注意,他又打窗戶觀望下去,是肖巧巧駕車回來了。不過,他看了一眼后,卻把視轉(zhuǎn)移開了。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煙。
二
洛陽坐在汽車上的17號座位上,她的旁邊是18號。18號靠窗,他特別想與旁邊的一把胡須,滿頭長發(fā)的大叔換一下座位。
大叔從上車后便閉目養(yǎng)神,洛陽想叫醒他,對他提出那個請求。但是,她卻還是沒有打擾他。大概三個小時候后,汽車進入了一個服務(wù)站后,司機叫全車人下車時,那個大叔才醒了過來。
洛陽下車后,進入服務(wù)站里的食堂里。食堂里的東西都很貴,不知道是那些人專門在敲出門人的竹杠,還是那些食材真的難買?
那個大叔買了一份飯菜,獨自坐在一張飯桌前吃了起來。洛陽本來坐在另桌,她看到他后,于是端著飯坐到了那個大叔的那一桌。
大叔,你是探親訪友,還是回家?
那個大叔看了她一眼,說,訪友。
我叫洛陽,我回成都。你去哪里?
我也去成都。
洛陽說,大叔,我有一個請求,呆會上車后,我們可不可以換個座位。
大叔又看了她一眼,說,可以。
上車后,洛陽坐到了18號的位置上,她有些開心,對他說了一聲謝謝。并拿出了自己背包里的幾大袋零食送給他。他拒絕了,說,我不吃零食。
洛陽心想,你不吃算了,我還舍不得呢。
洛陽問,我叫洛陽,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大叔說,端木倉弘。
洛陽對他睜大了眼睛,有些吃驚,說,你是日本人?
端木倉弘說,我像日本人嗎?
洛陽說,我記得我在哪里看過端木倉弘的書,那個端木倉弘是一個日本人,專門寫恐怖的懸疑小說。不過,那個端木倉弘應(yīng)該很年輕。
端木倉弘說,你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你見過他?
洛陽說,沒有。不過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一個日本人。而且,我是在一個留學日本的朋友的網(wǎng)絡(luò)頁面上看到過他的小說。
端木倉弘心里本想告訴他,端木是中國的第三大復姓,這是基本常識。但他卻沒有給她點明,也許,她一定認為端木倉弘和川端康成一樣都應(yīng)是日本人的名字。
端木倉弘又閉目養(yǎng)神起來,洛陽卻又對他說話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不是日本人呢?
端木倉弘依然閉著眼,用四川話回答她,說,我不是。
洛陽一聽,莫名其妙地笑了,說,原來你也是四川人呀。我還以為你是日本人呢,害得我緊張了半天。你是四川哪里的?
端木倉弘沒有想到她會說過沒完沒了,他睜開了眼睛,說,你問這個做什么?
洛陽說,隨便問問呢,還要坐一天一夜的車,太無聊了。
端木倉弘側(cè)過臉,一直盯著她,盯了她好半天,說,你不怕我是壞人嗎?
洛陽本來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一聽他說的話后,呵呵地笑了起來。她笑著說,大叔,你真幽默,難道你不怕我也是壞人嗎?
端木倉弘沒想到旁邊這個小女生會是這個樣子。他是一個喜歡安靜的人。他真想對她咆哮一頓。
不過,不一會兒后,洛陽便安靜了下來。因為汽車上播放起了電視。
端木倉弘又重新閉著眼休息起來。但是,沒瞇一會兒,他憤然而起,對著司機一頓大罵。
你知道不知道車上有男女老少?你放這些黃色錄像做什么?
司機沒有想到有人突然站了起來,對他大罵,他反駁說,誰說這是黃色錄像了?
這的確不算是黃色錄像,但是,卻是一些地下歌舞里表演的低俗下流的黃段子式的節(jié)目。比如臭名昭著的“時代歌劇院”一團伙,其最惡心的節(jié)目便是“傻子上學”。
端木倉弘從十年前開始坐長途汽車南北往返,幾乎每班車次上都會看到汽車電視被司機播放地下歌舞表演的惡心的黃色節(jié)目,也不管車里面有沒有未成年人。
端木倉弘不止一次舉報過幾家汽運公司。他懷疑,汽運公司里的一些穿“白衣西褲”的人可能經(jīng)?!懊赓M”去地下歌舞廳。拿了人家的手軟,玩了人家的腿軟,所以,就把低俗惡心的地下歌舞的廣告打到了長途汽車電視上了。
端木倉弘對此憋了十幾年的怒火,此刻一下子就冒出來了,他覺得,反正自己將即要死去了,就把以前不敢做和未做成功的事全做了。所以,在汽車上,他表現(xiàn)出的樣子簡直就像一個暴徒。那個司機可能被他的氣勢給嚇著了,不再作聲,切換了電視節(jié)目,放了一個香港的武打電影。
你剛才的樣子好嚇人。
因為剛才看不良節(jié)目而還臉紅的洛陽對坐回到座位上的端木倉弘說。
端木倉弘怒氣還沒有消,說,這群害人的東西。
差不多半小時后,端木倉弘的情緒才平復了下來。他看了看旁邊的洛陽,說,對不起,剛才嚇著你。
洛陽擠出笑容來,說,沒關(guān)系的。大叔。
端木為了緩和氣氛,說,你現(xiàn)在相信我是一個壞人了。
洛陽說,如果你是壞人的話,剛才也就不會那樣兇他們了。
端木倉弘問,你還是學生嗎?
洛陽說,剛剛畢業(yè),還沒有工作呢。
端木倉弘問,你是哪所學校畢業(yè)的?
洛陽說,四川農(nóng)大。
四川農(nóng)大,端木倉弘一聽,有些意外,說,真巧呀,我曾有一位朋友也是四川農(nóng)大畢業(yè)的。
洛陽說,她應(yīng)該是你的女朋友吧?
端木倉弘沒有回答。
洛陽說,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她一定是你的女朋友。她是哪一屆的?
端木倉弘說,2014屆的。
洛陽吃了一驚,她在心里計算著旁邊這個大叔的女朋友的年齡。大概二十秒后,她在心里得到了一個關(guān)于這個大叔的愛情的結(jié)論:老牛吃嫩草。
但她假意不知,接著那個話題問,那她現(xiàn)在做什么?
端木倉弘說,我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做什么?
洛陽說,什么意思?你和她分手了嗎?
端木倉弘的表情有了一絲悲傷,說,三年前我們就分手了。
洛陽說,真像一部令人悲傷的愛情小說。
端木倉弘只是呵呵地輕笑了兩聲,心想,我和她的愛情不止像一部小說。
三
洛陽有些累了,她把頭靠在了端木倉弘的肩膀上。端木倉弘聞著了她的發(fā)香。他的血液像被煮沸騰了一樣。三年前,張怡怡也是這樣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沉醉在她的發(fā)香中。他說,你的頭發(fā)好香。張怡怡說,那是洗發(fā)露的味道。端木倉弘說,不是,是發(fā)香。說完,他把臉貼在她的發(fā)間,深深地聞著她的發(fā)香。
后來,端木倉弘幾乎得了一種怪癖,喜歡聞女人的發(fā)香,有時候在超市里排隊過收銀臺時,前方的女子的發(fā)香會讓他抓狂,那是一種想要犯罪的沖動。
此刻,洛陽的發(fā)香也同樣讓他無法平靜,他聞著她的發(fā)香,像是在享受玉盤珍饈一樣。
車子在途中顛簸了一下,洛陽醒了過來,她發(fā)現(xiàn)正靠在大叔的肩膀上,連忙說不好意思。端木倉弘輕輕地笑了一下,說,沒關(guān)系。
第二天,汽車在成都的汽車南站停了下來。端木倉弘剛一下車,洛陽便問,大叔,接下來,你去哪里?
端木倉弘說,回家。
洛陽說,你不是說你來訪友的嗎?
端木倉弘說,那我就去訪友吧。
洛陽覺得他在說謊話騙自己,問,我只是一個小女生,又不是什么壞人,你都不肯給我說老實話,難道我還能把你拐賣了不成。
端木倉弘說,好了,我們萍水相逢,就此別過,有緣再見。
洛陽說,大叔,把你的電話告訴我,行嗎?
端木倉弘說,我沒有電話。
洛陽說,干嘛那么小氣。
端木倉弘說,好了,我走了,說完,他搭上了一輛去北站的公交車。
看著端木倉弘真走了,洛陽有些生氣,說,裝什么酷,都一個糟老頭了。
不過話說回來,洛陽居然會向一個才認識一天多的陌生男子要電話號碼,這是她第一回做這樣的事。為此,她感到意外,心想,我要他電話號碼做什么呢?他就是一個老大叔而已。想完,她用一只拳頭輕輕地拍打了自己的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