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鄉(xiāng)】高香(小說)
她來到這個新家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這里逼仄陰暗潮濕,到處散發(fā)著一股霉味。雖然大多數(shù)人都不愿來這里生活,但她一點也沒有覺得這里比老屋差,因為這里的寧靜是老屋所不具備的。
今天是兒子們來看她的日子,兒子媳婦都很孝順。哪怕天上下鐮刀,只要有一口活氣,每隔七天都會爭相來孝敬她,跪在門口千呼萬喚求她收下他們的孝心。她不愿意聽到更不愿意看到兒子媳婦的痛哭流涕。每次她都不開門,就躺在這到處泛著泥土味的新宅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出去。
早在一個多月前,兒子媳婦還對她橫眉冷對,突然之間態(tài)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彎,這令她有點無所適從。她不知道兒子媳婦截然不同的面孔哪個才算是真的。
等他們都走了,她開開門就會看到兒子媳婦孝敬的各種新鮮水果,雞鴨魚肉擺在門口??墒撬纳碜虞p飄飄的,想走過去拿起來吃到嘴里,這可不是件容易事。一陣風刮過來,她虛弱的身子仿佛能隨著風飄走。無奈,只能嘆口氣,重新回到屋里躺下。
她依稀記得冬至那天,原本想著下炕剁點白菜包頓餃子給自己和老四打打牙祭。老吃干硬的饅頭,她覺得也有點熬不住了。她下炕時一下子沒有扶穩(wěn)拐杖,撲通摔倒在地上。響聲驚動了傻兒子老四,老四跑過來口齒不清地喊著:“娘……娘……”
“老四啊,快,快去喊你三個哥哥過來……”
老四赤著腳跑出去。
她使勁想爬起來,可自己的腿鉆心地疼,她終于無力地躺在了冰涼的地上。
“老四啊,我的傻兒子,娘以后走了,你可咋辦?誰會管你啊……”她用手垂打著自己的身子,兩行渾濁的淚在縱橫的溝壑里奔騰著。
正是吃晚飯的時候,老大老婆包的肉餡餃子剛剛出鍋。
“來,我的乖孫,你是咱家的長孫。給咱老祖上柱香,磕個頭,讓祖宗吃碗餃子保佑我們的長孫長大當大官發(fā)大財。”小孫子學著老大的樣子三拜九叩。
老大哼著小調(diào)看著小孫子粉嘟嘟的笑臉,呷著一口小酒“嗞”地咽了下去,隨即他眼睛瞇成了一條縫。這日子,真他媽的滋潤。
老四光著腳闖進來,口里喊著:“娘……啊……啊……”
老大老婆見狀,把餃子從桌子上端走,臉不是臉腚不是腚地吼道:“啊什么?。咳トト?!這個月輪到老三家送飯,別在這兒攪合!”
小孫子驚懼地看著奶奶,往后退了退。老大老婆瞬間換上一張笑臉,把孫子抱在懷里拍著:“我的乖孫子,別害怕?!?br />
老大放下筷子“這個月輪到你三哥供給吃的,下個月才是我們家?!?br />
“啊……”老四比劃著,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什么,一跺腳跑了出去。
“大冷的天連鞋也不穿!唉……越來越傻了!”老大嘆了口氣。
香龕里面插著的香一明一暗,熱騰騰的餃子放在供桌上,煙霧裊裊上升。
老二對燈獨酌,冬至連個包餃子的人都沒有。三個閨女都打電話要回來送餃子,被老二厲聲喝住。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樣的日子回家不是給家里敗壞風水嗎?摔下電話,老二喝了一口悶酒,無奈地吸了口氣。風水再敗壞又能如何?已經(jīng)是斷子絕孫了。想起老大兩口子在自己跟前兒子長兒子短,趾高氣昂那樣子就讓人來氣。
老婆肚子不爭氣,連生了三個賠錢貨。那幾年天天和鎮(zhèn)上計劃生育小分隊打游擊,生了三丫罰了好幾千。懷上老四時,被計生辦逮了個正著,強制流了產(chǎn),結(jié)果是個帶把的。老婆一下子變得癡癡傻傻,見了誰都瞪著血紅的眼睛喊道:“還我兒子……還我兒子……”
老二把老婆鎖進了廂屋里,就當做小狗小貓侍弄著,餓不死為算。老二也成了秋后的茄子徹底焉了。
老四跑進門嗚嗚哇哇地比劃著。老二瞪著血紅的眼睛朝著老四端起酒杯,“來,坐下喝一口!”老四擺著手,扭頭跑了出去。
老二搖搖頭嘆口氣,“這個傻子,等老娘走了誰管你呦!別人罵我絕戶,好歹我還有三個丫頭。你呢?你才是真正的絕戶哦!”
老三恭恭敬敬地上了香擺上供,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嘴里念念有詞道:“列位祖宗啊,保佑我在鎮(zhèn)上的生意能夠興隆吧?!?br />
老四瘋子一樣跑進來,拉起老三的胳膊就往外拽。
“干嘛呀,這是干嘛呀?”老三媳婦沖過來,老四身上的異味把她頂?shù)糜趾笸肆藥撞健?br />
老四趁弟媳后退的空檔,瞅準了供桌上鮮亮的蘋果和草莓,抓了幾個裝進了口袋里。
老三媳婦屏住呼吸沖過來奪下了老四手中剛端起的餃子,“這是上供的餃子,還輪得上你吃?這個月的供給已經(jīng)給了,想吃自己回家包去!”
老四咆哮了一聲,聲音如同怒馬嘶鳴,樣子猙獰恐怖,隨即如同風一樣刮走了。
老三媳婦端起餃子倒在了門旁的狗缽子里,狗兒伸伸懶腰搖著尾巴走過來低頭吃起來。
“你讓老四端回去不成嗎?我媽還不如一條狗嗎?”老三不滿地說。
“份內(nèi)的東西該給的都給了。狗吃了能看門子,老四吃了能干啥?吃飯?zhí)舸笸?,干活白瞪眼。養(yǎng)你媽就算了,還得養(yǎng)這個白癡。哼……”
老四跑回家,她依舊躺在冰涼的地上直哎呦。老四抱起她放到炕上,腰腿如同刀剜一般。“老四啊,你輕點……哎呦……”
老四從懷里掏出蘋果在臟衣服上擦了擦,草莓早已經(jīng)在口袋里擠成了一灘爛醬。
她哆嗦著接過蘋果放在鼻口聞了聞:“真香啊,老娘沒了牙咬不動,聞聞也好啊……”
老四的眼里有了笑意,哈喇子流到了衣襟上。
天蒙蒙亮了,老四索性坐到街上哭起來。老大老二和老三順著鄰居的指引走進老太的屋里,屋里涼鍋冷灶沒有一絲的暖和氣。
她呻吟了一夜,看著老娘長腔短調(diào)的哀嚎,兄弟幾個各懷心事,心里的小算盤打得叭叭響,卻沒有一個愿意出來擎頭拿個主意。去醫(yī)院,首先要交一大筆押金,誰先出這個錢?
在村干部的調(diào)解下,弟兄三個每人掏出一千塊錢湊上了住院押金,老四是低保戶,沒有湊份子,惹得幾個嫂子也是白眼直翻。
她屬于骨折,在醫(yī)院打上石膏掛了幾天吊瓶,就在幾個媳婦的要求下出院了。媳婦們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就得回家慢慢養(yǎng)著,回家照顧著方便。
她被老大的手扶拖拉機拉回了自己的老屋,老大媳婦嘟嘟囔囔油錢誰出,臉不是臉腚不是腚地摔瓢摔碗。
她從拖拉機上被老四背進屋時,也不知是凍得還是被凜冽的寒風吹得鼻涕眼淚一大把,用油光的襖袖擦了一下,臉如同唱大戲的花臉。
兄弟妯娌幾個湊到一起商量住院費的攤法,兩個媳婦和顏悅色地說:“媽,這幾年老四的低保費也攢了不少,先拿出來墊上吧!等你走了,老四還不得我們幾個養(yǎng)著嗎?”
她不言不語,傻兒子的低保費攢了幾千,那是娘倆牙縫里省出來的救命錢,說什么也不能撒手。
媳婦見她不理不睬,臉像六月的天,立馬滿臉烏云。臨走留下狠話:“低保費不拿出來,就讓那個傻子自己伺候你吧!”
接下來的日子越發(fā)難熬了,冬至過后天更冷了。她身子越發(fā)沉了,屎尿都在身子下,幾個兒子除了來送點飯,捏著鼻子進來放下就走,其余時間都不見影。
眼看著快過年了,這身子恐怕熬不住了。夜里她看見老伴來到她的跟前,拉著她的手。
她還有個掛心皮那就是傻兒子老四。
她把貼在心口的布袋掏出來,里面是這幾年老四的低保錢。她放在老四的棉褲腰里,掐著耳朵囑咐:“四啊,這錢誰都不能給啊!誰問都不能吐口啊……”
她的身子飄起來,輕盈得如同一根羽毛。
鞭炮齊鳴,她的身子被兒子媳婦打扮齊整后躺在豪華的車上,周圍是漂亮的絹花。車前的兒子媳婦穿著一身的孝服跪在地上哭得是寸斷肝腸,娘啊娘啊,你不要走??!
她有點糊涂了,兒子媳婦真的舍不得嗎?
當她被推進那個火爐時,她感覺不到啥痛苦。從火爐出來后,她被裝進了這個小匣子,然后來到了山上的這個新家。
快晌午了,她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從屋里出來。今天是個隆重的日子,七七到今天就盡了,有很多的親戚朋友老街舊鄰都回來看她,自己躲在屋里可不是待客之道。
一出來,日頭晃得她眼疼。屋里呆久了,冷不丁暴露在大日頭下還真有點不適應。
各種點心,整個的豬頭,魚,雞把門口堵得滿滿的。紙糊的別墅,汽車,彩電,冰箱,洗衣機,金山銀山應有盡有,令她目不暇接。
兩個媳婦三個兒子跟在她的門口爭相孝敬她。為了把自家的東西塞到最前邊,兩個媳婦各不相讓罵作一團。
大兒子扛著三根比人都高的香,插進門口的龕里,跪在地下念念有詞。
“娘呀,我是咱家的長子??次医o你老人家扎了這么多的屋子,去那邊享福了。一定好好照應你的孫子。”
老二跪在地上,“娘呀,我給你扎了金山銀山搖錢樹,這下子你有錢花了!”
三兒子媳婦跪在地上,“娘呀,我們給你扎了汽車,還給你配了司機。你老一定要多照應我們的生意興隆??!”
禮炮響起的時候,衣著單薄的老四趴在她的門口,趁人不備把手里一個布袋放在了香龕下。
她走近老四,撫摸著老四臟兮兮的頭發(fā),握著老四滿是凍瘡的手。
老四說:“媽呀,他們都問我錢在哪里,我聽你的話沒松口。明個兒,村里的干部讓我去鎮(zhèn)上的養(yǎng)老院。那里有人洗衣有人做飯,花不著啥錢,放在媽這里我才放心?!?br />
鞭炮聲中,人們聽不到老四說的啥,可她聽清楚了。
起風了,門口的紙灰在風中成了一個旋飛向了高空。
幾個兒子媳婦齊呼:“快看,娘收到我們的東西了!”
高香在風中搖擺不定,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門口更冷了,她轉(zhuǎn)身回到了屋里,把外面的喧囂擋在了門外。她環(huán)顧四周,這里的寧靜讓她覺得心安。這里才是永遠的家……
農(nóng)村的老人老了沒有人養(yǎng),這樣的例子在我身邊比比皆是。我們村一個老人五個兒子兩個女兒,最后活活餓死了。更可悲的是死了沒人知道,眼睛都被老鼠扣掉了。真是可悲。
的確如您所說,農(nóng)村涉及到養(yǎng)老問題很令人心塞。家里兄弟姊妹越多,攀比思想就越嚴重,老人的麻煩越大。物質(zhì)條件好了,人們的道德素質(zhì)下坡了,這是一個普遍的社會現(xiàn)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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