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的春天
出了“德勝門”往東五十里,有個自然屯叫黑山屯。它之所以叫黑山屯,理由很簡單。其一,屯子南面那座大山是由“黑老鴰石”構成的,遠看這座山通體都是黑色的,因此得名“黑山”,這個屯子就叫黑山屯了。其二,這座“黑山”怪石嶙峋,山勢雄峻,每天它都會將太陽的光亮提前擋在大山之外,屯里黑了。
早先年,黑山屯里沒有電,人們每天的起居生活都是圍著太陽轉,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小農生活。
“二”的家住在黑山腳下,三間茅草房是解放后經(jīng)他爹手翻建的。沒念過一天書的他爹和他娘,天黑了,省燈油,摸瞎胡,脫了鞋子上炕就睡覺。結果,一年生一個,挨著尖的生了他們丫頭、小子共七個?!岸苯瞪谖迨甏?,是家里的次子,他娘叫他“二子”,他爹則給他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叫山柱。那意思是想讓他成為他們家里、他們黑山屯里的一根頂梁柱??墒亲屗鶝]有想到的是,山柱這孩子不但沒有同齡孩子的智商高,反而還有點虎,以至于近兩年又被屯里年輕的后生們給取了個更簡單的綽號:“二”。
當初,山柱剛上學沒幾天,老師在黑板上用粉筆寫完算式:2+3=5,轉過身來用木棍指著算式問同學們:“二加三等于幾呀?”山柱急忙將手舉起來,沒等老師點他的名,他已經(jīng)站起身來,“嘿嘿”笑著說:“老師,這誰不知道啊,‘上山打老虎’唄?!?br />
同學們哄堂大笑起來。“哈哈!”“哈哈!”
聽著山柱的搶答,老師也忍不住捂著嘴笑起來。
“笑啥?笑啥?就是嘛,‘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沒打著,打到小松鼠,松樹有幾只?讓我數(shù)一數(shù),一、二、三、四、五,五只小松鼠。’”山柱站在座位上,直著脖子,理直氣壯地大聲喊著。
“是五,你答對了。坐下吧。”老師走到他的身邊,無可奈何地看著他,搖搖頭,然后輕輕地按按他的肩膀,讓他坐回到板凳上。
這件事很快就被孩子們給傳遍了黑山屯,自然也就傳到了山柱他爹的耳朵里。他爹問山柱:“大家講你在課堂上的事,都是真的?”
“啥事?爹?!鄙街鶎Φ膯栐捠恰罢啥蜕忻恢^腦”,他晃著腦袋問他爹。
“爹問你,二加三等于幾呀?”山柱他爹將一只手的兩根指頭,另一只手的三根指頭放在山柱面前,兩眼緊盯著山柱問。
“這個呀,簡單,等于五啊?!鄙街崎_了他爹的手,笑呵呵地回答說。
“沒差呀,我家二子答得對呀?!鄙街鶝_著山柱豎起了大拇指。
“嘿嘿。讓我數(shù)一數(shù),一、二、三、四、五,五只小松鼠。”山柱搬著一根根手指頭,數(shù)叨著。
“你,這個五是這么得來的呀,?。课以賳枂柲?,三加三等于幾呢?”這次山柱爹換了個算題來考山柱。
山柱翻動著眼皮,眼珠子在眼眶里來回轉,舉著兩只手看了又看。看了一會,他對他爹說:“三加三,三加三。爹,你可真逗。這個老師還沒提問過,你咋就問了呀?!?br />
山柱爹氣的瞪起了眼睛,舉起了粗大的巴掌。山柱急忙將兩只手護住頭,急著問他爹:“爹,你舉巴掌干啥?”
山柱爹看著山柱,打了個咳聲,收回了舉在半空中的巴掌。他自言自語道:“作孽呀。二子,真是有問題呀,人家不是埋汰他。這書也甭念了,放羊吧?!?br />
山柱爹找了幾戶養(yǎng)羊的人家,他跟人家說:“山柱念不好書,但他心眼實誠,放放羊,保準沒問題?!?br />
都是一個屯中人,山柱也是大家看著長大的,所以張家養(yǎng)的兩只羊,李家養(yǎng)的三只羊,劉家養(yǎng)的五只羊都答應交給山柱去放了。
第一天,山柱起早趕著羊群上了黑山,三家的羊立刻就都混在了一起,“咩,咩”叫著,跑著,跳著??兄讲?,吃著落葉。當大黑山就要擋住太陽光的時候,山柱哼哼唧唧地唱著只有他自己能聽得懂的歌兒進了屯,挨家挨戶去送羊歸欄。他記不準哪只羊是誰家的,也不知道羊都認識自家的院門。結果,當他錯將張家羊趕到劉家院門時,兩只羊都站著不挪窩兒,死活不肯進劉家的門。山柱急了,舉起棍子,大聲吆喝道:“快進!快進!”
他的喊聲驚動了劉家人,人家瞅著自家的羊,“來!來!來!”五只脊背上涂著紅顏色的羊聽到主人叫聲,“咩,咩”叫著,撒著歡兒地跑進了自家院子。山柱一見,更急了,他喊著:“劉大叔,錯了!錯了!”
劉家大叔看著山柱憨憨的樣子,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第二天,山柱照常起了個大早去放羊。結果張家說:“二子,你倆五都不知道是一十,等你學會識數(shù)了再來吧。”
李家說:“羊,不用你放了。這羊讓你放久了,它們都該找不到家門了。”
劉家大叔還算客氣,他對山柱說:“二子,回家吧。羊,你放不好的,弄丟了一只羊,你家里是賠不起的。”
山柱愣怔了一會,垂頭喪氣地回了家。
幾年后,病入膏肓的山柱爹躺在土炕上,他看著長大成人的山柱卻依然愚笨,不免憂心忡忡,老淚縱橫。他拉著老伴的手,斷斷續(xù)續(xù)地對她說:“我老了以后,他可怎么辦呢?”
說完這話沒幾天,山柱他爹兩腿一蹬,帶著憂愁走了。
料理完山柱爹的后事,山柱娘領著山柱到隊里去找隊長。他娘哭哭啼啼地對隊長說:“山柱也十八歲了,麻煩隊長您給安排點他能干的活計。工分給多給少無所謂,能讓他自食其力的活著就好。我們家那老東西圖省心,扔下他走了。早先,我還尋思讓他大哥幫襯著他,沒想到,我們白發(fā)人送了黑發(fā)人,他自己走得更早。家里現(xiàn)在剩下那幾個丫頭,早晚都是人家的人。如果哪天我再走了,誰能管他?”
隊長看山柱娘哭得稀里嘩啦,說得悲悲切切,便安慰她說:“老嫂子,別哭了,我安排他就是了?!?br />
安慰完山柱娘,隊長轉過身來對山柱說:“二子,我?guī)闳フ椅鍫?,以后你就跟著他干吧?!?br />
“謝謝隊長?!鄙街锫犼犻L說要把山柱安排到老飼養(yǎng)員身邊,她的心里有了底,臉上露出了笑容。
山柱隨著隊長來到了馬廄,五爺正在往馬槽里添料。隊長喊了聲:“五爺!”
五爺將手掌放到了耳朵根,大聲問隊長:“有事?”
隊長將嘴湊到五爺耳朵邊,大聲說:“五爺,從今往后,二子就交給你了。讓他跟你一起鍘草,一起喂馬,放馬。當然了,晚上還是您老自己守在這兒。”
“你是說他,讓他和我一起干?好,好。我也算有幫手了,好?!蔽鍫敳[縫著眼睛,笑了,下巴上那綹山羊胡翹翹著。
隊長又囑咐了山柱幾句話:“二子,在五爺身邊,你要聽五爺?shù)脑?,他讓你干啥你就干啥。干活要注意安全,別讓馬尥蹶子踢著。”
山柱點了點頭。
隊長走了。山柱跟在五爺身后走,五爺抱草,他也跟著抱草,五爺搬過鍘刀,他也去摸鍘刀。五爺說:“二子,我捋草,你按鍘刀鍘草。我讓你按,你再按,我不讓你按,你千萬別按,聽懂了嗎?”
“這我懂,你讓我按,我就按?!鄙街昂俸佟毙χf。
五爺瞅著山柱,自言自語地說:“誰說二子‘虎’,說話明白著呢?!?br />
五爺蹲在地上,抓過一把青草,放到了鍘刀床子上。山柱拎起了鍘刀刀把,看著五爺。五爺喊:“按!”山柱兩手用力按下了鍘刀把,頃刻間青草被鍘成了兩段。五爺又放進一把草,又喊了一聲:“按!”山柱手起刀落。五爺沖山柱豎起了大拇指,夸獎他干得好。
第二天一大早,山柱到了隊里,但他并沒有去五爺那里報到,他又去找了隊長。隊長問他:“山柱,有事嗎?”
“有事,沒事我找你干嘛。”山柱眨巴著眼睛,理直氣壯地對隊長說。
“啥事?”隊長問。
“你給我安排到一個老頭子身邊,成天跟牲口在一起,我不干。”山柱搓著兩只手,嘴里嘟嚷著。
“我是照顧你,才讓你跟著五爺伺候牲口的,要不然,你說你還能干啥?”隊長抽了一口煙,問山柱。
“男女混搭,干活不乏?!鄙街舐曊f,說完后咧著嘴笑起來。
“呦,你個二子還長著副花花腸子呀。行,今天就派你去婦女組干活,摘棉花,成嗎?”隊長試探著問山柱。
山柱拍著手笑。他連連點頭說:“成!成!”
山柱跟著一群婦女進了棉田。田嫂逗山柱說:“二子,你咋跟著我們這幫老娘們來了?你要給我們老娘們當黨代表?”田嫂身邊的幾個婦女看著山柱,“哈哈”大笑起來。
“啥黨代表,有老娘們在,干活就不乏。”山柱擠著眼睛,看著大家。山柱娘趕到山柱身旁,扯了一把山柱衣襟。
“二子也稀罕老娘們啊?!碧锷┲更c著山柱,側過臉對山柱娘說。
“嗯。”山柱緊接著田嫂的話,傻傻地笑著答道。山柱娘的臉上閃過一片紅暈。
婦女們邊說笑著邊開始摘棉花。二子跟在大家身后摘了一會,覺得腰酸腿麻,就站直了身子朝四下看。他的目光落到了田嫂的屁股上,一朵白云般的大棉朵掛在田嫂的褲子上,隨著微風輕輕擺動。山柱看了一會,快步來到田嫂身后,“啪”一巴掌拍在田嫂屁股上,順手摘下了那朵棉花。正忙著彎腰摘棉花的田嫂屁股上突然被人拍了一把,她急忙回頭去看,竟然是山柱。氣得她瞪起了眼睛,厲聲喝道:“你個二子,竟敢在老娘面前耍流氓?!痹捖涫制穑芭尽?,山柱的臉上挨了重重的一記耳光。山柱打了個趔趄,一手捂住臉,一手舉著那朵棉花爭辯著:“打我干啥,我是在摘棉花的,喏,就是這個?!?br />
“你個二虎吧唧的玩意,還想借著這個癮子占老娘的便宜,瞎了眼了你?!碧锷膺葸莸某橙轮?。她這一嚷,田里干活的婦女們都放下手里的活,圍攏到田嫂身邊,七嘴八舌聲討起山柱來。
彩鳳說:“隊長咋把這個二貨安排到咱婦女組來了,給他制造了機會?!?br />
江云說:“中午收工咱就跟隊長說,不把這個二子撤出去,咱就都不干了?!?br />
“對,給他轟出去!”婦女們一致贊成。
干在前面的山柱娘,聞聲趕了過來。聽著婦女姐妹們的議論,她沒有插話,站在旁邊“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拍屁股事件后,山柱在生產隊里成了沒人愿意要的人。他娘瞅著不爭氣的山柱,嘆了一口氣,說道:“二子,沒人要,娘要?!?br />
八十年代初,生產隊解散了。二十多歲的山柱又有活干了。年過五十的山柱娘帶著山柱春種秋收,經(jīng)營著村上分來的責任田。春天種地那會兒,他娘拉著犁杖在前面走,囑咐山柱說:“壟溝犁深點?!?br />
“娘,我知道了?!鄙街斓卮饝?。
山柱娘拉了一段犁杖,感覺肩上的繩子越來越沉重,身上、頭上也已經(jīng)汗水淋漓。她心里想:“我這就老了?”
喘著粗氣的山柱娘停下腳步,回頭一看,山柱正兩手使勁按住犁杖把,滿頭的汗水朝下滾。山柱娘見此情景,心里明白了。她是既生氣又心疼?!半y怪肩上的繩子這么沉,原來是二子在用力壓著呢。二子呢,也一定累的夠嗆了???,這個二子啊?!?br />
想到這里,山柱娘對山柱說:“來,歇會。一會啊,娘扶犁,你拉繩?!?br />
“哎,娘,我知道了?!鄙街畔吕缯?,扶著他娘坐到了地上,又伸手幫他娘擦去額頭上的汗水。
山柱娘看著膀大腰圓的山柱,對山柱說:“二子,你看你也二十歲出頭了,別人家的孩子到你這個年齡該出嫁的出嫁,該娶親的娶親,你呢,八字還沒一撇。娘問你,你想娶媳婦嗎?”
“娘,我想?!鄙街卮鹫f。
“那娘再問你,娶媳婦干啥?”山柱娘笑著問山柱。
“娘,娶媳婦,生娃?!鄙街卮鸬煤芨纱唷?br />
“那生了娃以后呢?”山柱娘又問山柱。
“生了娃還娶媳婦啊,娶了媳婦再生娃呀?!鄙街艿靡獾乜粗?,對他娘說。
聽到這里,山柱娘的臉上沒有了笑容,她輕輕地搖了搖頭,小聲說:“誰家會把姑娘嫁給你這個二子啊?!?br />
山柱沒能成家。
一晃,又過去了三十多年。山柱已經(jīng)年逾花甲,屯里人早就忘記了他叫山柱,也不再叫他“二子”了,都叫他“二”。開始山柱聽人家叫他“二”,他還和人家爭辯:“我不叫二,我叫‘二子’?!甭臅r間久了,他也就習慣了,他知道,“二”,就是他。
山柱娘已過了傘壽,老太太早就白發(fā)蒼蒼了。她的聽力很差,眼睛也早就花了,但她心里不糊涂。五個閨女幾次三番要接她到她們家享福,可山柱娘哪家也沒去,堅決地留了下來。她對幾個閨女說:“這里有山柱呢,有我的二子。他是咱家的根苗,沒有他在我身邊,走到哪里我都不幸福。”
山柱和娘相依為命。娘做飯,他去抱柴禾燒火。娘去下地,他攙扶著娘一步一步走路。
屯里的田嫂和孫小勇在一起聊天,談到了山柱。田嫂對孫小勇說:“別看山柱這人挺‘二’,可他卻是個大孝子咧?!?br />
“可不是咋地。就拿那次來說吧,我和媳婦在屯頭遇到了這‘二’。當時,‘二’兩眼放光,盯住我媳婦喊:‘收頭發(fā)!收長頭發(fā)!’,趁我媳婦不注意,‘二’就把手伸向了我媳婦的長辮子。我一看,急了,張口狠狠地罵了他一句娘。沒想到,這一罵,惹禍了。這個‘二’不但沒怕我,反而迅速貓腰撿起一塊石頭,舉著石頭就沖我來了。我想,讓這個‘二’打了還不是白打,‘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撒腿就跑,這‘二’緊跟在我后面追,追得我滿屯子跑。打那以后,我再也不敢罵‘二’他娘了?!睂O小勇接過田嫂的話,對田嫂講述了他和山柱兩人間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