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臉譜·臉譜(國粹·小說)
為了能夠登臺演出,栓子面色微赤,咬咬嘴唇,“撲通”一聲跪在了班主面前。這一跪可讓班主臉上掛不住了,忙起身扶起眼前這個身體還有些單薄的孩子。
“栓子,你知道為啥不讓你上臺嗎?”班主顯然有些憤怒,漲紅了臉,腔調(diào)激動。
栓子點點頭,表明自己完全明白。
“那你,還要——”
栓子看著激動的班主,一臉堅毅,眼神中透著苦苦的哀求,不等他說完,雙膝微軟,眼看就又要跪下去。班主慌忙架住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你真是個祖宗!”
這次栓子沒再堅持往下跪,抓住班主的手有些顫抖。他那雙黝黑的瞳孔里慢慢匯聚成一顆水汪汪、藍瑩瑩,豆大的淚滴,順著栓子剛剛褪去稚氣的臉,砸在了班主的手背上。班主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你這樣,登臺能演什么戲!”栓子忙向后一抽身,來了一個漂亮的后空翻,然后順勢坐在了堂屋中央的方桌上。那神情和動作,就連班主都不得不折服,這孩子全身都是戲。
“焦贊發(fā)配!”班主激動的一拍大腿,脫口而出。
栓子忙從方桌上溜下來,使勁地點點頭。
“豁出去了!就焦贊發(fā)配,我和你搭戲。”
栓子忙用手摸了一把眼淚,臉上綻開了憨厚的笑容。
栓子為啥不能登臺演戲,這事還得從三年前說起。那時候栓子才十四歲,在臺上主演關(guān)云長,方方正正的臉堂,繪上臉譜,再戴上訾髯,披掛起來活脫脫一個真關(guān)公。為了避穢,班主都會在他耳后親自點上一顆朱砂后,拍拍他的肩膀,然后才讓他登臺。而他每次登臺,都會帶來滿堂喝彩。不但是他形象逼真,關(guān)鍵是他這腔調(diào)、韻味,那一板一眼的架勢,仿佛都得了他爹的親傳。栓子爹就是個戲癡,年輕時為了學(xué)戲,一個人下京城遍訪名師,接近四十了,才帶著一肚子戲回到了村里,接近五十才有了栓子。從戲班的名角到雜役,沒有一個不是栓子爹的徒弟。按說栓子爹活到這個份上,也該知足了??烧l想,有一年從上海來了一個商人,看了栓子爹的關(guān)公戲之后,竟然嗤之以鼻。這讓栓子爹大為不解,卸下妝之后,親自拜訪那位商人。商人也不客氣,就將大上海的名角抬出來,說的是繪聲繪色,頭頭是道。這讓栓子爹不由地勾起戲癡的脾氣,二話不說,回來之后就打點行裝去了上海。這一走,就是十幾年,可苦了栓子娘。日日盼,夜夜念,終日以淚洗面,將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睛哭瞎了。多虧了戲班里的師兄弟們幫襯著,娘倆才能活到現(xiàn)在。不過栓子娘也落下個毛病,就是最討厭戲子。
這一年,省里的一個名角偶然經(jīng)過縣城,聽了一場栓子的戲,對栓子那是贊不絕口。不過名角說,栓子要想吃這碗飯,不但要有名師指點,還得苦練十年。那意思是要收了來,去做徒弟。栓子自然高興,興沖沖跑回家去和瞎眼娘商量,沒想到老娘一口答應(yīng)下來。這讓栓子心里不由地狂喜,忙趴在地上磕了個頭。栓子娘平靜地說:“栓子,你也長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想法,娘不攔你。臨走了,把你娘面前這碗水喝了。不論走到哪,都不要忘記娘。”“哎?!彼ㄗ铀斓囟似鹜耄伙嫸M。
第二天一大早,栓子想死的心都有了。早上起來,他按往常習(xí)慣,亮亮嗓,就要調(diào)調(diào)子??烧l成想,他一張口,仿佛聽到了驢打鳴、豬放屁,公雞下蛋后咯咯的怪異聲。這把他嚇了一跳,隨后立即明白過來,雙手掐著嗓子,一頭栽在了炕上。這時窗外傳來瞎眼老娘的哭訴聲:“你個孽障兒啊,你爹無情無義,拋下我們娘倆十幾年?,F(xiàn)在你又想拋下你娘,戲文里都說,雙親在不遠游,難道這些年的戲,你都白學(xué)了?你娘我眼瞎心明,這輩子,有我在,你就斷了登臺的心吧?!薄澳铩本瓦@一聲,栓子的淚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心都掏空了。
回到戲班以后,栓子瞪著一雙淚汪汪的眼一把抱住班主。這一抱,把班主嚇了一跳。忙問咋回事,栓子一手卡住脖子,一個勁地搖頭,就是不說話。看了許久,班主才明白過來,忙找來縣城最好的大夫。大夫經(jīng)過確診,搖著頭說:“治不了了,這是喝了耳垢水,不是失聲,是破嗓!”這一句又讓班主一驚,忙搖著柱子的胳膊問是咋回事。柱子只是流淚,傻傻的不說話。班主可勁地跺著腳,卻也沒有辦法。
三年來,柱子就像啞了一樣。只是偶爾望著關(guān)公的行頭,眼神里流露出無限眷戀。戲班里的人,看了無不搖頭惋惜。
話說這一年,關(guān)東軍占領(lǐng)了縣城。燒殺搶掠無惡不做,為首的小野大佐更是兇窮極惡。在白旮旯屯活剝了馬匪白占魁,更是激起了民憤。但是人們是敢怒不敢言,誰讓她娘的小日本不是人,啥事都能做得出來??梢灿腥讼氤羲?,但是他的司令部戒備森嚴,很難找到下手機會。即使外出,也是憲兵隊團團保護,二狗子清街戒備。不過他有個嗜好,就是聽戲。每逢來了雅興,就興師動眾,清除場子里所有閑雜人員,讓戲班一套套給他唱。他是盡了興,可苦了戲班。兵荒馬亂的年代,聽戲的人本來就不多,他這隔三差五地又來攪場子,弄得戲班生意更加慘淡。可沒辦法,班主也是有苦難言,唱,心不情愿;不唱,那是腦袋不保。全班上上下下幾十口子人,可都指望這養(yǎng)家糊口了。開始時,還能糊弄過去。但時間一長,小野也體會出了個中滋味。明確讓漢奸翻譯放出話來,三天后,要看場真真正正的好戲、大戲,否則全部拉出去槍斃。這下,愁云一下子籠罩了戲班。栓子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記在了心里,所以才有了開頭的一幕。
三天之后,小野如約而至。照樣清肅全場,諾大個梨園,除了警戒的憲兵,就剩下臺下小野一張桌子和漢奸翻譯。班主陪著笑臉,親自泡好茶送了上來。小野示意他放下,陰陽怪氣地問:“今天準備了什么戲?”班主小心地陪著笑,說:“焦贊發(fā)配。我親自上臺獻丑?!薄斑何??!毙∫芭牧伺陌嘀鞯募绨?,滿意地說:“早就該這樣。”
班主回到后臺,栓子早就裝扮好了。全班人員聚攏在他身后,看著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隱藏在濃厚的油彩下,內(nèi)心五味雜陳。然而栓子卻異常平靜,目光也平靜地出奇。雖然演的是個丑角,可鏡子中的他帶著一股英氣。班主感覺這樣很不吉利,忙喝退眾人。
不一會兒,臺上鑼鼓喧天,這是要開場的節(jié)奏了。栓子起身,看了鏡子中的自己,仿佛又找回了三年前的自己。想起當年第一次登臺,那時候還不滿八歲。一場《借東風(fēng)》讓他一炮打紅,成為縣城名聲響當當?shù)耐永仙?。班主以為他能夠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卻不想他十四歲的時候突然要改唱紅生,一唱就唱他爹最拿手的《走麥城》。人家都說成功的英雄好演,敗北的將軍難仿。栓子爹已經(jīng)演的出神入化了,誰成想栓子一場下來,立即轟動了整個縣城。班主不得不無奈地交出青龍偃月刀,感嘆栓子生來就是演紅生的料?,F(xiàn)在他又要演武生了,并且還是演給最難伺候的主,演不好可是要掉腦袋的。
很快就輪到栓子上場了,只見他不慌不忙,走到臺子旁,伴著鑼鼓點,身體輕輕一縱,緊接著就是幾十個前空翻,隨后是后空翻,猛然一躍,立定在臺中央。這一連串的筋斗,一氣呵成,小野禁不住拍手叫好。隨后就是兩人摸黑打斗,將臺上的氛圍和動作表演得淋漓盡致。動靜之中,自有張弛,一會兒是近身肉搏;一會兒是摸黑探索,忽然碰了個照面,彼此都嚇了一跳??鋸堉校€略帶詼諧,伴隨著鑼鼓點,硬是把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搬上了舞臺。小野的臉隨著劇情,一會兒緊張,一會兒松弛,那神情分明已經(jīng)入戲三分。一幕下來,班主走下臺來到小野面前,試探性地問:“太君可喜歡這出。”小野答非所問,“剛才和你同臺的是誰?我怎么從來沒見過他上臺?!薄疤?,他叫栓子,破了嗓,唱不了了?!卑嘀鞑坏貌灰詫嵪喔妗!八ㄗ?,就是唱紅生的栓子?”這時候狗漢奸翻譯突然插進話來?!八ㄗ??紅生?”小野不明就里地問?!凹t生是關(guān)羽戲,栓子是前幾年縣城名聲最響的紅生?!睗h奸翻譯忙給小野解釋。“那就演一場?!毙∫鞍谅卣f?!疤?,太君,栓子破了嗓,沒法唱。”班主還想爭辯,小野立馬不高興地冷聲一哼。這一哼,立即嚇出了班主一臉冷汗,忙連不迭聲地說:“我這就讓他準備,我這就讓他準備?!?br />
班主回到后臺,將這個消息一說,立馬就炸了鍋。
“這不是和柳樹要棗子吃嗎?”
“就是,就是??h城誰不知道栓子破了嗓,唱不了。”
正在大家七嘴八舌議論的時候,一個陌生的,不但嘶啞而且蒼老渾濁,感覺讓人毛骨悚然又有些怪異的聲音堅定地說:“我唱!”
大家突然安靜下來,這是三年來第一次聽到栓子說話,眼光都齊刷刷地盯在了他的身上。栓子抬起頭,目光平靜地掠過每一個人的臉。他沒再說任何一句話,但是大家的心里突然有了一種肅穆的感覺。大家都知道栓子娘對栓子所做的一切,對于一個唱戲的人來說,嗓子就是命,是立身的根本,嗓子沒了,啥都沒了,生不如死。然而人們卻從未見他有什么過激的行為,對娘依然如故。不能登臺之后,家中自然拮據(jù),栓子依然每次領(lǐng)份子錢后,都給老娘買一只德順來的燒雞。他除了不說話之外,外人很難看出他的變化。班主想要對他說什么,栓子抬起手打住班主那張開還沒發(fā)出聲音的嘴。然后默默走到鏡子前坐下,打開顏料盒,先是姹紅,緊接著青紫,一筆筆描繪的那么認真,那么仔細。在他無聲沉靜的勾勒中,關(guān)公特有的臉譜慢慢在鏡子里出現(xiàn),慢慢變得更加具體,更加傳神,仿佛鏡里鏡外,關(guān)公如臨現(xiàn)場。班主親自摘下蟒袍玉帶,給栓子穿上;又取下鳳冠,帶到栓子的頭上。眾人默默地看著兩人所做的一切,仿佛時間一瞬間凝固了,兩人動作那么緩慢,那么優(yōu)美,又是那么韻味悠長。最后,班主將青龍偃月刀交到栓子手上,栓子一手立刀,一手手托訾髯,眼睛微閉,靜立在鏡子旁。
“點香?!卑嘀髀曇粲行┧粏 ?br />
這是戲班的規(guī)矩,關(guān)二爺是忠孝節(jié)義的化身,任何時候演他的戲都要供奉關(guān)二爺?shù)纳裣?。班主拿過朱砂,還像過去一樣,要為栓子在耳后點上一顆朱砂。但是栓子微微抬手制止了他,并示意裝束臺上的戲單。班主赫然看到,朱筆寫就的三個大字——華容道。
白臉奸相曹操兵敗赤壁,狼狽逃竄到華容。見此地地勢險要,諸葛亮竟不舍一兵一卒,內(nèi)心不由狂喜,哈哈大笑,“天不滅我曹。”不等曹操說完,一陣梆子響,山谷中突現(xiàn)一隊人馬。為首將領(lǐng)美髯飄逸,一身凜然正氣。
按照戲折子,這出戲關(guān)公坐念唱打各式功夫都要有個淋漓盡致的發(fā)揮。可栓子破了嗓,不能唱,班里人人皆知。也是演曹操的人激靈,他根本不給關(guān)公說話的機會,一上來就劍拔弩張胡攪蠻纏亂打一氣,然后丟盔卸甲,假裝敗北而逃。關(guān)公帶著的那些嘍啰,也佯裝追逐逃兵去了。諾大的臺子上只留下了一個光溜溜的關(guān)公,要按平時早就亂了套了。栓子不能亂,只見他青龍偃月刀一揮,鑼鼓手立即明白過來,緊鑼密鼓加快了節(jié)奏。因為他們明白,這是要演一出誰也沒演過的華容道。
只見栓子在臺上時而揮舞大刀,時而急速跺腳,時而做憤怒狀,時而又做悔恨樣。明明把一段放過曹操過華容,那種矛盾曲折的內(nèi)心竟用動作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這不單單看呆了小野,就是班主也驚得目瞪口呆。而此時的樂師,仿佛也心有靈犀。音樂仿佛不是由他們演奏出來,而是由栓子的內(nèi)心掙扎牽扯出來的,無論鑼鼓還是京胡二弦子,在他激烈的動作中澎湃洶涌。突然一頓,只見關(guān)二爺從臺上猛然躍起,美髯飛揚,高舉青龍偃月刀飛奔臺下而去。說時遲那時快,就聽咔嚓一聲,小野就身首兩異。他那驚懼的眼神,在地上還眨了眨,到死都沒明白怎么回事。等周圍的憲兵回過神來之后,十幾條槍同時炸響,一顆顆子彈打進了關(guān)二爺?shù)纳眢w里。
栓子的尸體領(lǐng)回來時,瞎眼的栓子娘,一抹栓子的臉,立即對班主說:“小林子。”
“唉,師娘。”班頭恭敬地應(yīng)道。
“栓子的訾髯呢?還不收拾整齊了給他扮上”
“唉,師娘。都聽您的。”班主拖著哭腔說。
“師娘,您再看看,整齊不?!卑嘀骼^師娘的手。
老太太從頭小心翼翼地摸到腳,仿佛在對著熟睡的栓子說:“兒啊,娘知道對不住你。你可別怨娘,娘知道你愛戲。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少F的是,戲里戲外,你都做到了。你對得起你這張臉譜,對得起娘對你的一片苦心。要唱,去了那邊,你就可勁的唱。娘不攔你?!闭f到這里老太太已經(jīng)泣不成聲。旁邊的眾徒弟,也都潸然淚下。
據(jù)說,老太太當年也是紅透半個京城的花旦。
不過,總而言之,這篇文章是我最近難得在江山上看到的好文章。江山上庸碌的故事太多,缺少這樣有穿透力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