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父親的書柜(散文)
一、曾是書中夢里人
用今天學者們負責任的話講,父親算不上是一名讀書人。父親只念過三個月的私塾就告別了書包。我一直沒有弄清,父親的私塾在哪?教父親的私塾先生又是誰?早霜的奶奶是如何背著家里僅剩的幾斗米,硬是咬著牙將年幼的父親與大伯相繼送進學堂的?而穿著草鞋麻布衫的父親又是如何在秋季學堂度過讓他驕傲一生的100天?
我很難想象,父親的最后一課是在怎樣的情景下開始與結(jié)束的。我想在那秋風瑟瑟的傍晚,在秋雨潺潺的屋檐下,剛滿十歲的父親應(yīng)該聽到了奶奶與先生的一番對話吧。
那時的奶奶應(yīng)該二十出頭,盤著頭,裹著小腳,當秋收的意味彌漫整個村莊與田野的時刻,在那彎彎的鄉(xiāng)道上,在窄窄的田梗邊,在回家的途中,一名一輩子連鄉(xiāng)鎮(zhèn)都未走出去過的舊時女子,不知對渴望讀書識字的父親是如何勸慰與叮嚀的??傊?,無論后來因缺少文化而遭受多少的挫折與失意,父親始終都沒有責怪過奶奶,連年少輟學的往事更是絕口不題。
像所有舊時農(nóng)村渴望上學讀書的孩子一樣,父親對學堂與書本有著一種敬畏與渴求,有著一種彌愛與專誠。每次茶余飯后,幾杯燒酒下肚,父親總會無一例外地提起他讀書的往事——習《弟子規(guī)》,背《千字文》,默《三字經(jīng)》;一日一篇,一周一冊,一月包全本:字、詞、句,讀、解、誦。
父親在講述時,一臉得色,一臉滿足與憧憬。這或許是那一年許多親友不理解,何以一生“一把鐵算盤”的父親,能將家中五口人辛苦一年的所掙的600元錢毫無猶豫地給我交了中學的第一筆學費。我想,個中必有父親當年輟學的情結(jié)——他是不忍讓子女重復他年失學的遺憾吧。
父親愛書。他的枕邊總會有幾本帶著戲文的殘缺不全的線裝書。幾乎都是他在鄉(xiāng)辦的戲班子跑龍?zhí)讜r順回來的。他還不時拿出來擦試、端詳、品賞,給書裝上新封面,還將翻皺轉(zhuǎn)角的頁面一一撫平,用鐵板壓實,再用布巾包裹仔細,放在被單下壓平。
父親從私塾先生那里學來的對書的態(tài)度影響我們一家人。他也因此養(yǎng)成了特別愛整潔的素養(yǎng)。他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有固定的存放處,可謂事有來處,物有歸處。穿衣疊被、一絲不茍,一塵不染。以至于,兒時我與哥哥偷窺父親的東西即便放回了原處,也總能被父親一眼識破。
父親愛讀書。據(jù)說他有過一本完整的書,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首版的《林海雪原》。那是作者曲波根據(jù)1946年親身參與東北民主聯(lián)軍深入東北林海與雪山執(zhí)行剿匪任務(wù)的一段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長篇小說,根據(jù)這部小說中“智取威虎山”為主要情節(jié)改編的電影《林海雪原》,可以說是家喻戶曉。而改編成的現(xiàn)代京劇《智取威虎山》一搬上舞臺,便迅速登上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樣板戲”榜單,影響很大。其中的唱段唱詞,直到今天很多人耳熟悉能詳,會演會唱。
這本書是父親在哪買的,還是從哪順來的,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我想那本書應(yīng)該是繁體字版,我后來在網(wǎng)上搜索過相關(guān)的版本資料,那本書是具有一定的收藏價值的,如果留到現(xiàn)在應(yīng)該十分的珍貴。后來聽說被三堂哥借去,再后來,不知去向。
那本書應(yīng)該是父親所珍愛的。家兄在八十年代多次提及過這本書,說父親對遺失的《林海雪原》念念不忘,每每聽到旁人講到革命樣片戲,講到抗日英雄,剿匪故事,父親便會嘆息好半天。那本書父親應(yīng)該忙里偷閑讀了很多遍,少劍波、楊子榮的英雄形象應(yīng)該早已植入于父親的腦海,影響了他的一生。
父親愛習字。盡管我們家戶口薄上父親的學歷一欄里寫著初小,但從他后來能擔任村里的出納,能打得一手好算盤,能做密密麻麻的賬本,能開會做記錄,以及他能寫秀美的毛筆行書,可見父親著實下過一番苦功夫。
一生泥里水里,與牛為伍以豬為伴以草為鄰以酒為友的父親,一生牢記“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等圣賢教化的父親,渴望成為一名堂堂正正的讀書人,成為一名風風光光的城里人,那種以書為緣以筆為生的榮耀,應(yīng)是他一輩的未了的遺憾?;蛟S在他無數(shù)的夢境里,那份失學的痛,輟學的悔,也會時時澎湃而生,翻轉(zhuǎn)而來,凝成了他一生的心結(jié)吧。
二、神秘的禁區(qū)
老家有兩件柜子,上好的楠木,據(jù)說是鄉(xiāng)里有名的已故老木匠師傅的手工制品,革命的一品紅,只是久經(jīng)歲月的磨礪,褪盡了大紅的底色,一片淡淡灰,如同生命老去的顏色。
其中一件二米多高,寬不足一米。有上中下三層。每層都有木板隔著,上層與中層間夾著一個抽屜,底層之下是四十多公分高的裙邊。兩扇對開的門,門上端觸手可及處掛著兩枚銅片,作為開門的把手。另有兩枚立起來的小銅扣,是用來上鎖的。兩扇門間嚴密無縫。在左邊的那扇門右角缺了一塊,形成一個兩指粗的洞。那洞是老鼠所為,還是受潮破損,還是人為,不得而知。柜子長年用銅鎖鎖著,這小洞便成了阿里巴巴的山洞,讓人生發(fā)眾多的聯(lián)想。
老家的兩件柜子是父母的結(jié)婚家具,或許是母親帶來的陪嫁品。兩件柜子原本應(yīng)該都在當時母親住的北廂房。后來有了兒女,父親搬去南廂房后,其中一件便跟著搬進了父親房里。柜子最初大抵是用來裝衣物的,但后來不知為何其中一件用來盛放家用五金配件,再后來又搬到了堂屋對面的墻角,用來作碗柜。碗柜自然是開放式的,沒有秘密而言,且很快陳舊破損。
唯一沒有挪動過且上了銅鎖的是那件保存得相對較好神密的柜子。銅鎖的鑰匙只有一把,在父親的手上。自然柜子的主人就是父親。我是在七歲那年問母親,才知道,那柜子居然是父親的書柜。
我想這衣柜改裝的書柜,應(yīng)該是父親當上了村官以后??蛇@件書柜一鎖就是二三十年,直到父親解職歸田成了地地道道的泥腿子,依舊沒有開放過。母親也從未提起,姐姐們也諱莫如深。
書柜除了它的神秘,還因為它是擁擠不堪的土房子里唯一的禁區(qū),唯一一塊屬于當家人的領(lǐng)地。在某種意義上,書柜象征著一家之主的權(quán)力,象征著當家人的威嚴。這是我們這些孩子,甚至是善良的母親也不敢輕易去挑戰(zhàn)的。
所以,盡管書柜擺放在母親與我住的屋子里,我們早晚都能看到它,但從不敢越雷池一步。至于書柜里具體有些什么,對我與哥哥姐姐們而言一直是個謎。
在父親去世的十多年間,我見過父親開啟過兩次門。
第一次大約是我六歲那年的春天,那是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文革結(jié)束后解任的村支書白書記首次來家拜訪一同下來的父親,兩人在堂屋的飯桌前談著話,純凈而溫暖的陽光從屋頂上透亮的玻尿瓦中傾瀉下來,像一層面膜敷在白書記的古銅色的臉上。父親打開書柜,從里面拿出過幾冊賬本給白書記查閱。母親燒了一桌農(nóng)村菜,兩人喝著一壺燒酒,聊著村里人事變動后各自的打算。
白書記是個文文靜靜體型較肥胖的老人,我只見過一次,后來才知道它是我小學永遠坐第一排的矮個子男同學的父親。
第二次看到父親打開書柜,是我念小學四五年級的時候。父親從書柜里拿出一張五元的紙幣,讓我拿出去交學費。我立在父親的身后。從父親高大背影后偷窺,除了書柜里淡淡的黑,什么也看不見。
于是,我知道了父親的書柜里裝著一些賬本,還有一點用來支付全家人生活所需的錢。至于書柜里還有什么,依舊是個謎。于是,面對家里唯一的一片禁區(qū),一顆屬于男性的與生俱來的叛逆的心在伴隨著年齡瘋狂滋長,總想一探究竟。
三、觸不可及
一九八八年的冬天,已經(jīng)是高二年級的我,在鎮(zhèn)上的寄宿學校上學。父親與三姐是家里主要的勞動力,哥哥在鎮(zhèn)上的修理店生意一直慘淡,生活常常難以維繼。而家里也不斷有不好的消息傳來。勞動時,三姐不小心,推動木板車把手時,沖撞到了父親的胸,父親因此發(fā)了很大的脾氣,疼痛不止,因此歇了好一段時間。哥哥去了省城武漢進修,又缺糧少錢了。母親的眼疾越來越嚴重,從夏至到秋收,常常間歇性失明(至到后來,我進了醫(yī)療行業(yè)后才知道,那是患了嚴重的糖尿?。依镂ㄒ灰活^耕牛老了口,怕是挨不過冬……
學業(yè)的加重,家境隨時可能引發(fā)的輟學危機,隨之而來的未知的前途,一下子包圍了我,我的注意力開始轉(zhuǎn)向?qū)ι姝h(huán)境的擔憂,至于父親的書柜漸漸被淡忘。
一段時間過后,父親的胸痛不但沒有減弱的跡象,反而漸漸加重起來。終于在二爺去世的送行宴上,心情沉重的父親幾杯酒下肚后,病灶被引爆。
二姐夫、表叔陪著去父親省城看病那段時間,我一直是被隱瞞的對象。對父親患上重疾的事一無所知。而書柜的鑰匙自然一直在父親的手上。準確地說,仍由父親保管著。直到父親放棄治療,從省城歸來。我不知道,從未去過省城的父親,三百多里路,在來回的公車上,想了些什么,是否想過母親,想過未成年的兒女,想過自己……一輩子立在黃土地上,一身硬氣,一生只向泥土低頭的父親,或許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要走到盡頭。
從省城回來后不久,父親便臥床不起。
我周末回家向母親索取生活費時,母親第一次打開了父親的書柜,第一次拿出十元錢給我。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拿到的金額最高的生活費。
我看著母親手里的那把銅鑰匙,被歲月打磨得有些銹色斑斑,而鎖頭仍舊鏜亮。母親將錢遞到我手上時叮囑著我細點用,那刻我的腦中想著父親與母親就當家人的身份做了一次怎樣的交接。做了一輩子當家人的父親是不甘、不忍、不放心?還是疼惜、遺憾,或是徹悟——世間種種終必成空!
那一年,母親58歲。一輩子逆來順受,不跟父親爭當家人位置,不跟人爭斗的母親,我不知道當她拿到書柜鑰匙時,心里有著怎樣的一翻感嘆。我想在她應(yīng)該是極不情愿的,極不忍心,卻又是堅定地接過那把象征責任權(quán)杖的吧。
父親去世后,父親的書柜的銅鎖不見了?;蛟S母親以為,鎖了一輩子的父親的領(lǐng)地,關(guān)于那些村里的賬本副本,早已超過了保密時效;關(guān)于所剩無幾的存款,母親以為已經(jīng)長大的孩子值得信任,那還有什么不能讓孩子們知道的呢?
然而,在很長時間內(nèi),我們都沒有去關(guān)注未上鎖的書柜。一是仍處于失去親人悲痛中,二是出于對父親的尊重,三是早已習慣書柜上著鎖的狀態(tài)。就如同觸卻不可及一樣,父親的書柜在母親近乎放羊式的管理中,延續(xù)了大半年。除母親外,誰都沒有打開父親書柜的門。
四、做人的密語
一九九一年春天(父親去世一年后),我打開了父親的書柜。
書柜的上層左側(cè)放著一個較厚的木箱,木箱里放著厚厚的一疊賬冊,那是父親任村出納時往來賬本副件;另一側(cè)有一個小木箱子,箱子里放著一本書——毛澤東選集(第一卷),書里夾著幾張十元鈔票;書下放著建新磚瓦房時材料款的欠條,以及父親記著的每一年的家庭開支往來賬。包括幾位姐姐出嫁親友送人的人情與開銷;我與哥哥上學所花的學費,借出去的幾十元欠條,以及母親借錢給父親看病的借條(這些單據(jù)絕大部分都早已兌現(xiàn),且過了期)……箱子下面壓一本書,那是父親母親在我滿十二歲時,請算命先生撰寫的“流年薄”。
中層與上層之間的抽屜拉開,里面放著刻有父親名諱的印章。此外,是父親在任村官時,在那個激情年代,佩戴過的毛主席像章、繡標,用過的銅煙桿、煙袋、幾支蘸墨的舊式鋼筆,以及奶奶輩留下來的幾枚銅錢,還有我丟棄的小學與初中的?;铡?br />
而柜子的中層一側(cè)放著以及印陰鈔的銅版。另一側(cè)放著幾條新毛巾與手帕。毛巾存放的時間不長,手帕顯然有些年頭了,用紙袋裝著,因長期的封存,早已發(fā)黃。這兩樣東西中毛巾應(yīng)該是父親去哪位親友家憑吊所得的答謝之物;手帕應(yīng)該寄托著父親早年的一段情感。
書柜的下層是空的。怎么會是空的呢?
父親的偌大的書柜原來只裝了一本書——這封鎖了幾十年,吊足了我童年少年時代好象心的禁地,謎底揭開,竟然是這樣。
我立在書柜賬然若失——只有這些嗎?父親寶貝似的封尖到死,就只是為這地堆或許算不上如何珍貴的東西嗎?
可是當我把書柜存放的所有東西,進行整理排序后,我的淚水忍不住奪眶而出……
第一層左側(cè),存放的是賬本——高度不是一般孩子能接近的。近一米七的父親得掂起腳根,伸長了手去取,取的姿式是仰望著的。賬本鎖在大箱子里,像征著——公家的東西是最重要的,公為大;右邊放著毛選與錢鈔,像征著對偉人對新社會的感恩,有毛主席與新中國,才有幸福的生活。書下放的借條與欠條,意味著做人堅守的誠信;箱子下面壓著的“流年薄”是父親這一輩子對后輩寄予的家族希望:中間放著生活用品——毛巾,代表著對親情的重視,是一種孝道,一種對家庭的責任;右邊放著的手帕,顯然是父親對母親的一份無須言說的感情。
中間的抽屜裝的物品,表達是則是父親認真生活的態(tài)度,以及關(guān)注兒女成長的每一步,把美好的或不美好的都坦然的接納保存。
至于,空空如也的下層,不正代表著父親做人的品德與個性嗎!
永遠把集體利益放在首位,對公權(quán)力心懷敬畏與忠誠;永遠對來之不易的安定生活,以及對他人的幫助心存感激;永遠對家庭對兒女成長充滿責任充滿愛心;永遠對婚姻情感不忘初心;永遠堂堂正正做人,“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在誘惑面前,絕不輕易伸手,輕易低下高貴的頭……
父親的書柜——他耗盡一生精心守護著的一偶,裝著的竟然是父親如何做人的密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