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孔乙己讀書人偷書不算偷一樣，在黔北坊間，大年夜偷青不算偷。這一夜，誰家菜地里蔬菜被偷，都不會出聲。傳承的習(xí)俗是，誰家被偷得多，說明人緣好，新一年運道就更旺；誰偷青被罵，一年的倒霉運就被罵散了。
　　 不過偷青也有約定俗成的忌諱，不能讓主人知道是誰所為，否則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事后見面還是有些尷尬的。
　　
　　 二
　　 毛狗偷青就觸了禁忌，人們嘴上不說、不罵，內(nèi)心卻在鄙夷他。毛狗當(dāng)年那事做得的確不漂亮，原本就是鬧著玩的習(xí)俗，卻讓他當(dāng)作生財之道，身敗名裂不說，還搭上國強一條性命……因為那事，人們幾百年沿襲的習(xí)俗也漸漸的淡忘了。人們把大年夜的偷青與平時的小偷小摸混淆起來，東家丟雞、西家失狗的事都賴在毛狗身上。直到毛狗去了沿海，還有人說，自毛狗走后，村子里清靜多了。
　　 春節(jié)前夕，毛狗回來了，村書記打電話叫他回來的。毛狗父母留給他的幾間三柱二瓜的瓦房年久失修、搖搖欲墜委實扎眼，都拖脫貧后腿了，這與包工頭的身份有些不符。
　　 毛狗的房子包工包料，工程隊是從縣上請來的，技術(shù)過硬，動作神速，一個月不到一正兩橫的兩層洋樓就有模有樣了。毛狗時常給工人們加餐，工程隊長說，修了那么多房，就數(shù)你對工人最好。
　　 毛狗笑笑：我也是蓋房子的，知道干建筑的辛苦。
　　 大年夜，近處的工人都回家過節(jié)了。幾個四川人留下來收尾，也幫毛狗收拾院子。毛狗弄來幾道硬菜，從車上拿來一瓶“習(xí)窖1873?！本频胶ㄌ帲泛痛蠹抑v起家鄉(xiāng)偷青的習(xí)俗，幾個民工兄弟聽得很興奮，覺得這習(xí)俗好玩。
　　 可毛狗的眼眶里卻噙滿了淚花……
　　
　　 三
　　 八年前的今夜，毛狗約國強，說看到一塊齊腰深的高莊白菜，十分惹眼。毛狗家空徒四壁，清貧如洗，一個春節(jié)東家一頓、西家一餐的蹭著過來，好不容易熬到大年夜。毛狗讓國強開上三輪車，說想做單大買賣。國強憨厚、膽小，從小母親管理嚴，即便是偷青玩兒的事也少有參與。毛狗說算我包你的車。
　　 地里的白菜的確喜人。毛狗借著月光貪婪地忙活開來，不一會三輪車就裝得滿滿的，足有四五百斤。毛狗合計讓國強連夜送進縣城，指定賣個好價錢。正準備離開時，村子里有人往這邊過來，毛狗讓國強趕緊發(fā)動車。越是著急越是出錯，緊張加之天冷，怎么也打不著火?；艁y中，國強放開剎車，讓毛狗從后面推車，想用撞火的方式發(fā)動。前面剛好是斜坡，毛狗稍用力就把車推動了。哪知，三輪車滑行中沒有燈光，國強一個急剎，連人帶車滑向路邊的山谷……
　　 毛狗跌跌蹱蹱撲到谷底，國強已氣如游絲。毛狗背著國強一口氣跑了七八里路，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時，國強已經(jīng)氣絕身亡。國強媳婦和娘趕往醫(yī)院，國強已經(jīng)變成冰冷的尸體。毛狗面如死灰，臉上一道道血痕，問及翻車原因，他顫抖地語無倫次。
　　 后來，人們從翻車的地方往下看，滿山遍野的白菜幫子，杏和娘都有些無地自容。
　　 安葬了國強，人們就再也沒見到毛狗了……
　　
　　 四
　　 傍黑時分，天空洋洋灑灑飄著雪花。幾個民工從村中走過，領(lǐng)口豎得高高的，只露出一張臉，有些鬼鬼崇崇。有人看見人是從毛狗家新房那邊過來的，有人說領(lǐng)頭的就是毛狗，有人不屑地說，這小子還沒吸取教訓(xùn)。
　　 國強出事后，村子里再沒有人偷青了。人們寧肯圍坐在火爐邊看電視、壘方城。即便是初曉事事的孩子，也只對那滿天漂灑的雪花感興趣，偷青的習(xí)俗似乎已經(jīng)讓人遺忘。
　　 幾個人來到村西頭的院子，女主人出來開門。女人叫杏，三十歲上下年紀。杏幫大家倒了茶水，又從里屋拿來瓜子、花生，表情十分平靜。一民工說，狗哥要不我們玩會牌吧，反正時間還早。毛狗遞眼神征詢杏，杏心領(lǐng)神會，從里屋拿出撲克牌，在回風(fēng)爐上架一張小方桌，大家開始玩起金花來。
　　 杏坐在毛狗的身邊，專心的看著毛狗手里的牌……
　　
　　 五
　　 杏是國強的女人，也是毛狗中學(xué)時的同學(xué)。國強在時，毛狗沒少上他們家蹭飯。國強死后，杏一個人敬老養(yǎng)小，甚為艱難。
　　 毛狗出門的第二年，恢復(fù)了與杏的聯(lián)系。懺悔、自責(zé)、陪罪，把事故責(zé)任全攬在自己身上。最初，杏也怨恨毛狗，后來杏往寬處一想，人的生死陰差陰錯，毛狗也只是撿了一條命回來。
　　 毛狗每月都給杏打錢，讓她好好的侍候老人，撫養(yǎng)孩子，毛狗要向死去的國強贖罪，要替他盡孝、盡責(zé)。逢年過節(jié)，毛狗都給一家三代人添置新衣新帽，捎來各種各樣的年貨。杏的生日，毛狗發(fā)來“999”的大紅包；之后的情人節(jié)、七夕節(jié)、母親節(jié)、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等等，毛狗也都對他們有所表示。娘似乎也看出些端倪，嘆國強命薄，載不住杏這么好的媳婦兒。
　　
　　 六
　　 毛狗回來建房，杏知道。本想過去幫幫手，毛狗不讓,毛狗說不想麻煩鄉(xiāng)親們。杏有時在想，毛狗那房早該翻修了。這些年，毛狗把錢都花在咱孤兒寡母身上，看到搖搖欲墜的破屋，杏心里不是滋味。
　　 玩起牌時間過得特快，轉(zhuǎn)眼十二點。幾個人停止了玩牌，毛狗讓杏給看著包，說出去辦點事。杏的心一下子揪緊了，這與八年前的情景驚人的相似，她想說什么，但看到毛狗坦然的樣子，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末了她朝毛狗信任地點點頭。
　　 孩子和娘串門回來，杏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杏臉上的那絲不安還是讓娘捕捉到了。娘試探著問：“毛狗來過了？”
　　 杏不知該怎么回答……
　　
　　 七
　　 天亮還不見毛狗的影子，杏更是不安起來。
　　 這時，村子里有些騷亂，聲音是清早起來的人發(fā)出的，最先是村東頭的張嬸，隨后感染了家家戶戶，整個村子炸鍋似的。杏正想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娘說家家戶戶都收到一個大禮包。娘和杏幾乎是同時看到自家門前也有，打開一看，里邊糖果、香腸、紅酒、香酥……應(yīng)有盡有，全是些高檔貨。
　　 杏心里一咯登，似乎知道了謎底。突然想起毛狗的包，打開一看，里邊一疊嶄新的人民幣、一套房屋鑰匙，一張紙條規(guī)規(guī)矩矩的寫著一行字：“房子完工了，要不嫌棄，帶娘和孩子過去住吧?！?br />　　 杏和娘驚訝的有些不知所措……
　　
　　 八
　　 杏和娘來到毛狗的新樓，毛狗的車已經(jīng)不知去向。紅柱花窗的小洋樓堂皇的讓人目眩，樓上、樓下規(guī)劃十分講究，客廳、廚房寬敞明亮，幾個房間的床上都鋪上全新的被褥，其中一間還配了一張小書桌。
　　 相比之下，二樓的主人房卻是空蕩蕩的。一張大床的組件，分別靠幾面的墻根立著，孤憐憐的。不知怎么的，杏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陣酸意……
　　 這時，隨后攆過來的兒子在院子里叫杏，說咱家菜園子的白菜昨晚上讓人給偷了。
　　 杏笑了，娘也笑了……
　　
　　 注：在黔北遵義，“大年”是指農(nóng)歷正月十四，臘月三十被稱作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