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血濺大旗鎮(zhèn)(小說)
引子
1898年9月28日,北京城的天空陰云密布,秋風勁吹,樹上的殘葉一片片飄落。菜市口刑場上人山人海,劊子手握著大將軍刀雙目圓睜?!拔煨缌印睆娜葑匀?、浩然正氣……喝過斷頭酒,譚嗣同輕蔑地盯著大辮長衫的監(jiān)斬官,仰天長嘯。劊子手攢足了力氣,一刀下去,血流如注,圍觀的人們都伸長了脖子,像一只只鴨子,一邊觀看著,一邊驚叫著……
這時,一個虎背熊腰、黑面方臉、大眼濃眉的壯漢,面朝刑場跪在地上三拜九叩,擦干眼淚連聲嘆氣,起身消失在了人群中。他本想回鄉(xiāng)隱居、耕耘田園,做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nóng)夫,卻給整個家族帶來了滅頂之災……
一
臨近春節(jié),大旗鎮(zhèn)的集市十分熱鬧。雖然剛下過一場大雪,冷風直吹,滴水成冰,但是拉小曲賣唱的,掄大刀賣藝的,賣糖葫蘆捏泥人的,尖嘴猴腮賣雞鴨的,五大三粗賣豬肉的,各種叫賣的小商販們,都早早地開了攤。
時近中午,人們從集市的四周連跑帶跳涌向了集市中心的大旗桿下。
“靜一靜,鄉(xiāng)鄰們,靜一靜,下面請張鎮(zhèn)長講話,大家歡迎!”人群中傳出了幾聲零零落落的鼓掌聲和口哨聲。
“鄉(xiāng)鄰們,大家好!我給你們鞠躬了!”只見一個三角眼、蒜頭鼻子、穿西服、戴禮帽、手拄文明棍的年輕人走到了高臺中央。
“這是張家少爺吧?”人群中有人認了出來,臺上的年輕人是鎮(zhèn)上大財主張壽延的兒子。
“大家好!我是張業(yè)文,張壽延是我爹。”說完拎起文明棍又給大家鞠躬施禮。
這時,臺下的人群騷動了。
“鄉(xiāng)鄰們,靜一靜!我先介紹一下自己,我是光緒三十二年,不不,我是1907年去日本國陸軍士官學校學習軍事,上個月學成歸國。承蒙黃縣長厚愛,昨天任命我為大旗鎮(zhèn)鎮(zhèn)長,今天借著鎮(zhèn)上大集向大家宣布一下!”
“張家公子,你這搭個大臺子不唱戲嗎?”人群中有人調(diào)侃著問道。
“唱戲?不不,鄉(xiāng)鄰們,今天有更重要的事,咱們先歡迎領導入場!”說話間,臺上擺了六七把高腳太師椅,“一會兒,誰鼓掌鼓得響喊聲大,本鎮(zhèn)長有賞,大家都把咱們大旗鎮(zhèn)的熱情拿出來??!”
“好——嗷——好——”臺下人群東一聲西一聲的嚎叫著。
“首先隆重歡迎玉縣縣長黃仕第入場!”一個留著八字胡的矮胖子戴著黑禮帽走上了臺。
人們一陣驚呼,“這不是縣太爺嗎?”“別這么說,現(xiàn)在是中華民國了,改叫縣長了?!薄斑?!還不是一個熊樣?”“這家伙欺男霸女,這么胖可以叫滾上臺了!”有人陰陽怪氣地調(diào)侃著說,引起周圍人一陣大笑。
“下面,歡迎玉縣警察局趙興財局長,大家鼓掌!”一個瘦高個子、尖腦袋、穿著軍裝、斜挎著手槍的軍人走上了臺,向臺下?lián)]了揮手,坐在了縣長旁邊。
“下面歡迎玉縣商會會長張福成、玉縣維持會會長張家浩!”兩個人挺著大肚子邁著方步走上了臺,一起晃著腦袋向臺下鞠躬施禮,爾后挨著趙興財坐下了。
“各位領導的到來,是大旗鎮(zhèn)的榮光,大家歡迎!”臺下稀稀拉拉的掌聲,東邊吼一聲,西邊吼一聲,氣氛很是怪異。張業(yè)文看看臺下的鄉(xiāng)鄰父老搓了搓手,覺得很不自在,他一揮手,“咚咚鏘!咚咚鏘!”震天的威風鑼鼓響起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像炒熟的幾大鍋豆子一樣亂響起來。
震地的鞭炮聲,騰起陣陣的煙霧。此時,充滿過年的喜慶勁,鼓掌聲、吼叫聲逐漸熱烈了起來。當然,鞭炮煙越來越大了,沖入人群,嗆得人直咳嗽、直流淚,罵街的聲音就出來了。
“鄉(xiāng)鄰們,鄉(xiāng)鄰們,下面請玉縣維持會會長張家浩講話,大家歡迎!”一個三十多歲、三角眼、大方臉、胖乎乎的矮個漢子走到了高臺中間,懷表的金鏈子在胸前閃著光。大家早就認出來了,臺上的商會會長張福成是張業(yè)文的伯父,這個張家浩是張福成的兒子,張業(yè)文的堂兄。
“我張家浩在這里給大家施禮啦!”說著話拱手作揖向臺下鞠躬,“我前些年,也就是大清朝時,在天津參加新軍當連長。蒙黃縣長厚愛,任命我為玉縣維持會會長。關于這個維持會,我多說兩句,就是直接歸黃縣長、趙局長領導的團練組織,士農(nóng)工商都涉及,以后開展工作還靠鄉(xiāng)鄰們配合。另外,開始招收會員,要求男的身強體壯的16歲以上40歲以下,會員按月發(fā)餉。散會后,就可以到西街大牌樓下報名!”說完向黃仕第等人深鞠了一躬。
“下面,大家隆重歡迎黃縣長講話!”張業(yè)文高臺雙手帶頭鼓掌,掌聲突然熱烈起來,人群中口哨聲、吼叫聲也響了很多。大家見這位縣太爺今天這身打扮覺得很可笑,起哄的也不少。
“大旗鎮(zhèn)的鄉(xiāng)鄰們,本官,不不不,本縣長有禮啦!”說著話給大家作揖鞠躬?!翱h太爺鞠躬了!”大家嚷嚷著熱烈鼓掌,連喊帶叫的?!办o一靜,靜一靜,鄉(xiāng)鄰們!”黃仕第揮了揮手,“鄉(xiāng)鄰們,我首先鄭重宣布任命張家浩為玉縣維持會會長,任命張業(yè)文為大旗鎮(zhèn)鎮(zhèn)長。下面說說我自己,我黃仕第感謝省府信任,留任我為玉縣縣長??h警察局趙興財局長,縣商會張福成會長,二人都是由省府任命,他們很謙虛,今天在這場合就不講話了,我多說幾句。1912年1月1日中華民國成立了,大清朝滅亡了,首先男人發(fā)辮要剪掉!”說著話,黃仕第摘下了帽子,散開了頭發(fā),“要像我這樣??!”臺下一陣哄笑,騷動起來,覺得披頭散發(fā)像個女人一樣,又不能扎個小辮,十分好笑。“安靜,靜一靜,你們別笑,限期一個月,必須減掉發(fā)辮!再說說女人,從今天起不準再裹小腳,這是咱中華民國的法令。這一個月,要改掉舊習俗。有人要問,我為什么一上任就到大旗鎮(zhèn)呢?咱們大旗鎮(zhèn)是千年古鎮(zhèn),這大旗桿是當年宋太祖趙匡胤感恩百姓的救命之恩所立。三街十八巷商賈云集,比我那玉縣縣城都繁盛的多。鎮(zhèn)上的名門望族,張福成、張祿友、張壽延三兄弟產(chǎn)業(yè)遍及北京城、太原府、保定府,是大旗鎮(zhèn)的榮光,是玉縣的驕傲。最后我宣布,按省府要求,東街田宅依中華民國的法令要拍賣,時間定在1月20日,地點還在這里?!?br />
“縣太爺、縣長大人,這‘拍賣’是個啥東西?”
“拍賣啊?讓張鎮(zhèn)長給大家講講。人家從東瀛國留學歸來,肚子里墨水多?!秉S仕第擦了擦汗,回到了座位上。
“縣長講得好??!大家謝謝他!”臺上臺下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我給鄉(xiāng)鄰們介紹介紹這拍賣,他不同于大清朝官府組織的官買,也不同于民間組織的義賣。拍賣就是競價買,組織賣一件東西,誰出價高誰得到?!睆垬I(yè)文抬了抬帽檐,說:“本次拍賣的是東街田宅,三個院連房帶廳27間,價高者得,當然首先你得出得起錢?!?br />
“說話算數(shù)不?誰出價高誰得?”人群中有人大聲問。
“當然算數(shù),縣長、警察局長都在這里,那還有假?”張業(yè)文甩了甩文明棍,說:“現(xiàn)在是中華民國,這是省府組織的第一拍,一切都按照中華民國的法令進行!”
“歡送領導退場,大家鼓掌!”臺上的眾人起身鞠躬,縣長走在前頭,鎮(zhèn)長跟在最后,高矮胖瘦不一,留著披肩發(fā),像一條繩子捆成一串的瘋女人搖頭晃腦地走下臺。
時間已經(jīng)過了中午十二點,人群四處散開了,有三個人站在原地沒有動,中間面如黑炭的高個漢子,兩眼噴火,緊握雙拳看著黃縣長等人越走越遠,旁邊身材瘦小、麻子臉的漢子拉了一把,說:“大哥,別急,先找個地方吃飯,從長計議吧!”另一個斜挎著沉甸甸褡包的紅臉漢子說:“大哥,咱們別急,三弟說得對,先找個落腳的地方?!比齻€人迅疾轉(zhuǎn)身離開了。
二
街頭巷尾人們議論紛紛,茶肆酒館的客人都在談論今天大集的事。三個人來到“迎賓酒館”,在墻角的一張桌子坐下,點了幾個菜一壺酒,邊吃邊聽鄰桌說話。
“我說,看今天這幫人這中華民國的禮節(jié)可真多,動不動就鞠躬,縣太爺還鞠躬呢!”
“別看這個,他們說得好聽,你看那臺上,什么縣商會會長、縣維持會長、鎮(zhèn)長,還不都是一個張家。這大旗鎮(zhèn)以后還是西街老張家的,我們會有好日子過?”
“要是東街田家田大善人還在,也不至于讓他們張家橫行鄉(xiāng)里這么多年,哎!”
“別說這個了?!眱蓚€人壓低了聲音,“東街田家那事可說不得,那在大清朝可是滅了族的,是謀逆之罪,田家大爺田仁廣、二爺田義明連同全家20多口都掉了腦袋的?!?br />
“謀逆?讓我說就是陷害!不就是田義明給北京城菜市口斬首的譚公子當過幾天保鏢嗎?過了好幾年了,人家皇太后都不追究了,田家突然就定個謀逆之罪,滅了全族。田家兩位爺慈眉善目、圓眼方臉,可沒少幫助大家,是大好人吶!”
“老哥,你喝多了,別說了,喝酒,別說了!”
“兄弟,公道自在人心。田義明的事八成是西街張家告密陷害的。今天臺上的張福成張大腦袋,就是在京城軍機處當過差,還說要拍賣田宅,騙誰呢?現(xiàn)在張大腦袋就住在田宅,姓黃的縣長,還有那趙局長在田宅養(yǎng)著姨太太,他們會拍賣?”
“哥,我的親哥,你別說了,喝多了。全鎮(zhèn)誰不知道,咱們就看看熱鬧得了,吃菜!吃菜!”兩個人沒有再說話,悶悶地喝著酒。
三兄弟一邊聽一邊生著氣,時而怒目圓睜,時而咬牙切齒。一會工夫,幾壺酒就喝完了,麻子臉的漢子放下酒杯,說:“大哥、二哥,還是那句話,從長計議,別急。既然已經(jīng)到這了,咱兄弟就把大事辦了。”
“好吧,先忍這一時,兩位兄弟咱先吃個飽飯,一會找找孟大叔?!焙诖鬂h連喝了幾杯酒說。
鎮(zhèn)上最大的酒樓“君悅酒樓”高朋滿座,西街張家大擺宴席,慶賀張福成、張家浩、張業(yè)文同時上任。
張福成、張祿友、張壽延三兄弟穿著大紅的杭州緞絲綢長衫,咧著大嘴、腆著肚子招呼著賓朋。玉縣地面的富商財主、店面掌柜的都帶著大紅的彩禮前來祝賀。
天字號雅間,大家推杯換盞。黃仕第端起酒杯,晃晃悠悠站起身,眾人立即停下手中的筷子,聽縣長的致酒詞,“眾位,我感謝大家,特別是張家三位哥哥,沒有張家三位哥哥的照應,哪有我黃某人的今天?說實話,前段時間省府下來調(diào)查,張祿友張二哥把寶貝千金珍珍下嫁省府的督辦林旭南,我才攀了個高枝。要沒有這姻緣關系,我早卷鋪蓋走人了,我敬三位哥哥!”
此話一出,眾人先是驚詫,爾后對張氏兄弟連聲稱贊,“別別,黃縣長,那也是您保得媒,您是張家的恩人,我們哥仨個敬您!”張祿友說著,倒了一大碗酒,“黃縣長我們敬您!”張福成、張壽延也分別干了一碗。
“三位哥哥,痛快!趙局長,咱們也換大碗吧!”黃仕第說完喝了一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昏睡了過去。
又喝了幾輪,警察局長趙興財也晃晃蕩蕩地醉了?!凹液?、業(yè)文快把他們送回田宅休息吧!”黃仕第、趙興財嘴上喊著沒醉,腿卻站不住,被幾個人架著走下樓去了。
“大哥,今天這場面這陣勢,大清朝也好,中華民國也罷,這大旗鎮(zhèn)咱們張家都說了算!”張壽延說完一杯酒一飲而盡。
“三弟,這話不能說啊,現(xiàn)在是中華民國,我從京城回來,表面說是衣錦還鄉(xiāng),還不是讓人趕下臺了,我這顆腦袋差點就讓人崩了。”張福成說著話拿起一把筷子,說:“只要咱們?nèi)值芤粭l心,家興業(yè)旺,財運通達,小字輩們團結,咱們張家就有勁有勢力!”說著話使勁撅了一下那把筷子。
“大哥、三弟,別的事以后慢慢說,后天東街田宅拍賣怎么辦?”張祿友分別倒了一杯酒說道。
“拍賣?”張壽延瞪著三角眼端起杯一飲而盡,“這些年,大哥在京城做官,沒少幫助我們兩兄弟。田宅一排溜有三個院,這些年一直是我們張家住著,黃仕第、趙興財在那養(yǎng)姨太太。二哥,我看咱們兩家出錢把田宅拍下來,正院繼續(xù)給大哥用,東西跨院重新開門給那兩位爺。你看怎么樣?”說完,半醉半醒地端詳著張祿友。
“這……這沒問題?!睆埖撚艳哿宿凵窖蚝?,說:“三弟,你說的對,沒有大哥照應,哪有我們的今天。按你說得辦,早該給大哥置辦塊房產(chǎn)?!?br />
說完,三個人哈哈大笑起來。
“笑什么?兩位伯父?”張家浩、張業(yè)文從外邊走進來說道。
“笑什么?笑你那身打扮,東瀛國人都你這樣?”
“爹,別怪我說你沒見識,你問問我大伯,洋人是我這樣穿衣服不?”
“對對,洋人就這打扮。你們小兄弟快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
幾杯酒下了肚,張福成說:“業(yè)文,拍賣田宅那事怎么弄,你說說。”他眼下最關心的就是拍賣了。
“拍賣吧,我早想好了,沒問題,宅子是我們的,錢咱也不用花,而且還賺錢,我們就……”
……
夜已深了,大旗鎮(zhèn)三街十八巷都安靜下來,突然幾個醉漢扯著嗓子在街上喊了起來,引起了時近時遠的狗叫聲和街坊鄰居的叫罵聲。后邊跟著一群人,打著燈籠,提著衣服,趕著馬車,忽快忽慢地向前走著……
三
日出東方,千絲萬縷的霞光給大地帶來溫暖,大旗鎮(zhèn)家家戶戶升起裊裊炊煙,遠山的雪化了一半,黑越越的山石若隱若現(xiàn),近樹掛滿了晶瑩剔透的冰凌,勤快的人們掃出了一條條小道,露出了黑色的石板路。此時此刻,大旗鎮(zhèn)宛如一幅巨大的水墨畫展開了,然而這安靜祥和中深藏著復仇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