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不起什么時候在美術書上看到東晉大畫家顧愷之的名畫《洛神賦圖》，一下子就癡迷上了臻首娥眉、唇紅齒白、輕移蓮步、蜂腰搖曳，翩若驚鴻、千嬌百媚的古典美女令人心緒如潮、心旌搖蕩的發(fā)髻。先前，只見過祖母們梳在腦后的“纂兒”和年畫上小孩兒梳在兩耳上方的髽鬏。哦，原來女人的頭發(fā)也能讓人產生如此強烈的美感啊。顧愷之是讀了曹植的傳世名作《洛神賦》后，感慨萬千，創(chuàng)作了《洛神賦圖》的。《洛神賦圖》中描摹了超凡脫俗的洛水女神，她原是伏羲的女兒，溺于洛水化為洛神，她頭上的烏發(fā)編結成俊美的靈蛇髻：烏黑的長發(fā)攏起來，在頭頂上編成多股，盤成各種扭轉的環(huán)形，猶如無數(shù)條蜿蜒的游蛇，在頭頂盤旋游弋，親密地糾纏在一起，嬉戲玩耍。平凡單調的頭發(fā)頓時靈性盈盈，生動而浪漫起來，那份精巧與精美，讓人佩服不已。
　　 這靈蛇髻是由魏文帝曹丕美麗的甄皇后發(fā)明的。畫中的洛神正是以這位羞花閉月、沉魚落雁的甄皇后作為原型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甄氏本是上蔡縣令甄逸的女兒，從小就與曹植相戀。不料為曹丕得知，強行將甄氏娶進宮中，在生下魏明帝曹睿后遭讒致死。我們大家都知道曹丕逼曹植作《七步詩》，奪了江山社稷，卻很少有人知道，曹丕還奪了曹植的心上人。失去了戀人的曹植郁郁寡歡，情無所依，后來又得知心愛的人含冤死去，他肝腸寸斷，日思夜想，只能和甄氏相見于夢中。為了表達心中的愛戀之情，他以夢中所見寫下了千古不朽的《洛神賦》。
　　 洛水之神尚且愛髻如若，凡間的女子更是如此。上至嬪妃宮娥，下到小姐丫鬟，大家閨秀也好，小家碧玉也罷，都把心中的夢外化于發(fā)髻。就連花木蘭那樣曾經金戈鐵馬搏命沙場的巾幗英雄也有“當窗理云鬢，對鏡貼花黃”的溫柔和嬌媚。那時的女性少有讀書和外出做事的，她們有大把大把的光陰用來打理自己。而一頭秀發(fā)更是和眉眼一樣是打理的重點。各式各樣的發(fā)髻是她們的另一副嫵媚俊俏的眉眼，一樣顧盼流離，或含情脈脈，或噙恨幽幽。似花非花的青絲，洋溢著青春的光彩，是女兒芬芳的憧憬和夢幻，和著甜美的笑容，摻著凄楚的盈盈淚光纏繞、編結而成的，或高聳，或低垂，或云霧叆叇，或瀑流傾瀉，或經緯細密，或蓬松酥軟，春花般姹紫嫣紅地綻放著，芬芳馥郁，爭奇斗艷。這些女兒將情竇初開的粉紅心思，待字閨中的渴望羞澀洞房花燭的甜蜜幸福，都編結進發(fā)髻，花鳥蟲魚，栩栩如生?；v情地綻放，鳥自由地啁啾，蟲恣意地蠕動，魚盡興地翱翔。那份魅惑，像磁鐵，能緊緊地吸住男人游移不定火辣辣的目光；如熔爐，能熔化掉男人比巖石和鋼鐵還冰冷堅硬的骨骸，似利劍，能洞穿男人的心扉，擊碎男人的魂魄。多少嬌羞溫婉、柔弱如水的脂粉釵寰，憑著發(fā)髻，為自己贏得了如火如荼的愛情，賺取了縱情恣肆的春宵秋夜，甚至像武媚娘、像玉蘭兒那樣，還為自己奪得了江山社稷。
　　 皇宮里一直是女性發(fā)髻展演的舞臺，是各式發(fā)髻的博覽會?！俺m尚腰，漢宮尚髻?！睗h代皇帝似乎對女子發(fā)髻情有獨鐘，漢宮中有心計的女性千方百計編結新奇精巧的發(fā)髻，博得皇上歡心寵愛。漢武帝時的衛(wèi)皇后、漢成帝劉驁的寵妃飛燕之妹趙合德、漢桓帝的寵妃梁瑩都是編結發(fā)髻的高手?！靶l(wèi)后興于鬢發(fā)，飛燕寵于體輕?！憋w燕妹妹趙合德初見成帝，精心設計了“卷發(fā)新興髻”，“只為君王顧盼”，成帝一見便銷魂蕩魄，不能自持，自此趙合德與姐姐趙飛燕一同備受寵愛。宮廷中的時髦像旗幟，很快就在上流社會形成時尚，并傳入市井閭巷。東漢時有個名士叫梁鴻，他迎娶了心愛的女人孟光為妻。結婚后卻沒有看到孟光編結自己喜歡的發(fā)髻，梁鴻不悅，新婚燕爾竟然七日對孟光不理不睬。孟光察覺到婚姻不諧的原因，于是精心梳洗打扮一番，并編結了梁鴻喜歡的發(fā)髻。梁鴻興高采烈地贊嘆道：“這才是我梁鴻的愛妻呀?！庇谑欠蚱藓秃萌绯?，鴛鴦雙棲，鸞鳳和鳴，演繹了一段鶼鰈情深的愛情故事。
　　 漢朝女性的發(fā)髻非常豐富精美，除垂云髻外，流行的發(fā)髻還有瑤臺髻、迎春髻、垂云髻、盤桓髻、百合髻、同心髻等。及至唐宋明清，心靈手巧的女子用慧心纖手編結出花樣繁多的發(fā)髻。云髻、云鬟、云鬢、流蘇髻、羅漢鬏、雙飛燕、元寶髻、牡丹髻、驚鴻髻、飛仙髻、凌云髻、回心髻……許多發(fā)髻已無法還原它原來的模樣，但光是聽這一個個名字，就不能不讓人產生豐富的聯(lián)想?；蜓U娜纖巧，或俏麗優(yōu)雅，或端莊威儀的發(fā)髻，配以玉環(huán)金釵簪花等，長裙曳地、團扇遮面、似嗔還羞、回眸一笑，這般天仙似的嫵媚裊娜的女子，怎能不生出百媚千嬌？
　　 唐詩宋詞中許多文人墨客往往以描寫美人發(fā)髻來表現(xiàn)女性細膩的情感和心理，抒發(fā)對女性的欣賞與愛慕，留下了許多膾炙人口的名句?！拔髯俞隙敫喵贀?，東鄰嬌小秀眉彎”“寶髻松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不見驚鴻偏鳳髻，空余天鑒寫云鬟”“云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鬢云欲度香腮雪”“雙鬢隔香紅”“眉翠薄、鬢云殘，夜長衾枕寒”“云鬢重，葛衣輕，見人微笑亦多情”“倚枕釵橫鬢亂”“一朵釵頭顫裊”……多么生動，多么形象，多么詩意，多么醉魂？烏發(fā)蟬鬢，云髻霧鬟，都如此之美，想想那青絲掩映下的玉顏，那明眸，那皓齒，那細頸，那蜂腰，那玉指，那素臂，該美得如何？李清照是這方面的高手，她不用去觀察和描摹別的女子，她只需用白描的手法寫出自己就足矣：“髻子傷春懶更梳，晚風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薄懊坊W上殘”“風鬟霜鬢”“最負它秦鬟妝鏡”……還需落筆于嘆息、哀號和淚痕嗎？這久未梳理凌亂無序的發(fā)髻已經足以說明一切了。這位出身書香門第，前半生富足美滿的絕美才女，由于金兵入侵，山河易色，丈夫病死，落入了顛沛流離、客居他鄉(xiāng)、貧病相加、孤苦伶仃的境地，再也沒心思梳洗打扮，蓬頭垢面，釵寰妝奩落滿灰塵，才華橫溢的筆端流淌的都是傷時念舊、懷鄉(xiāng)悼亡的愁怨。她甚至沒了在紅藕香殘、月滿西樓的不寐秋夜，輕解羅裳，獨上蘭舟，盼望著飛雁捎錦書的那份相思閑愁?！皩ひ捯挘淅淝迩?，凄凄慘慘戚戚。咋暖還寒時節(jié)，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有誰堪摘？守著窗兒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國破家亡、淪落天涯、孤寂落寞、悲涼愁苦的她，哪還有心情去梳理她的秀發(fā)，編結那些漂亮的發(fā)髻？再說即使把自己打扮得如同嫦娥、西施，將頭上的發(fā)髻編結得比趙合德的還精美，又給誰看呢？
　　 “女為知己者容?！卑l(fā)髻是女人花搖曳的蓓蕾，女人花也只為有情人綻開。我很喜歡梅艷芳的那首蕩氣回腸的《女人花》：“我有花一朵，種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朝朝與暮暮，我切切地等候有心的人來入夢。我有花一朵，花香滿枝頭，誰來真心尋芳蹤？花開不多時，啊，堪折直須折，女人似花花似夢……”
　　 發(fā)髻如花搖曳出女人朦朧迷離的心夢，那份馥郁，那份馨香。好萊塢一位明星發(fā)型師說，“發(fā)髻像一件很棒的外套，怎么搭配都好看?！爆F(xiàn)代社會生活與古代有著天壤之別，不僅女子的地位，女子的命運已經迥然不同，快節(jié)奏的生活，使女性不再有古代女子精心編結自己發(fā)髻時的那份閑適和從容，她們的精力時間也都成了奢侈品，揮霍不起。但她們比過去的女人更自信，也最了解女性自身的無窮魅力，最知道那些如蜜蜂和蝴蝶一般圍著女人花“嚶嚶”“嗡嗡”的異性們絕非僅憑新穎好看的發(fā)髻就能拴住心的，而且還知道只作好看的花瓶毫無意義，毫無價值。她們?yōu)槟腥耍鼮樽约?，不但“修身”，注重衣著、發(fā)式、配飾的選擇和搭配，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做到一絲不茍，還“養(yǎng)性”，注重內在的氣質的涵養(yǎng)，讓容顏、風度和氣質達到高度完美的統(tǒng)一。現(xiàn)代女性更偏愛自由、獨立，個性的彰顯，即使在情愛和婚姻上也孜孜追求平等。所以，發(fā)髻已不再是每個女子唯一的選擇了，她們在發(fā)型發(fā)式上有更多的選擇，有時甚至是隨性的，隨意的，隨心所欲的。簡潔利落的短發(fā)，飄逸秀美的長發(fā)，或燙、或染、或盤、或焗，當然也常有女子編結各式發(fā)髻，追求一種古典傳統(tǒng)的美。
　　 我也許是老了，老了就喜歡懷舊，我還是喜歡那具古典韻味的精美發(fā)髻。一款造型俏麗，別具一格，獨具匠心的發(fā)髻，總能讓女性的妖嬈、艷麗、嬌媚如水果成熟的馨香甜蜜彌散出來。烏克蘭前美女總理尤利婭?季申莫科那頭金黃的麻花辮盤繞而成的特殊發(fā)髻，幾乎成了她的代名詞，為她的形象增色不少，贏得了許多青睞和喝彩。
　　 前兩年看過一部電影，記不起它的名字，但劇中的當紅明星女主角我卻還記得。她出演了許多青春劇，總是很現(xiàn)代、很時髦、很酷的那種，但在這部片子里卻另辟蹊徑，飾演了一位女地下工作者的形象，身著一件碎花旗袍，如同青花瓷瓶一般典雅高貴，她把濃密烏黑的長發(fā)盤起，在腦后攏成一個大花苞，配上精致的水鉆頭飾，水仙花一般的亭亭玉立，臨水照影般的恬靜優(yōu)雅，端莊中又少了幾分嚴肅、古板和枯燥，多了幾分靈動、時尚和性感，渾身散發(fā)出令人怦然心動、神魂顛倒的迷人氣息。直至今天，電影里的某些鏡頭仍時不時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記得電影檔剛過，街上就有許多女性效仿這位女演員，也穿上了旗袍，梳起了和她一樣的發(fā)髻。
　　 哦，發(fā)髻，你并沒有走遠!我知道你不僅鮮活在二十四史那些發(fā)黃的典籍里，鮮活在敦煌洞窟的飛天壁畫里，鮮活在溫庭筠、李煜和李清照優(yōu)美的句子里，鮮活在《紅樓夢》金陵十二釵的故事里，鮮活在生旦凈丑的皮黃和梨園里，更重要的是你依然鮮活在現(xiàn)代人的優(yōu)雅與浪漫，執(zhí)拗與高傲里，也鮮活在尋常生活的紅塵和煙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