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力寫手選拔賽】我的外派經(jīng)歷(小說)
一
我出生在上海的“飛地”——海豐農場,位于江蘇的海邊,占的是江蘇的地,行的卻是上海的政。像這樣的“飛地”上海還不少,比如位于南京的上海梅山冶金公司等等。所有這樣的“飛地”,居民戶口都是上海的,高考也是參與上海的高考,可惜我成績不靈,勉勉強強考進了上海的一所專科學校,相比于那些名牌大學簡直就是爛校。
畢業(yè)后能夠進一家國營工廠,也不是我多么能來事,而是這家工廠的產品是做石墨制品的,又是粉塵又是瀝青,工廠環(huán)境惡劣不堪,正兒八經(jīng)的上海人是不愿意來的。不過對于我來講,能夠從窮鄉(xiāng)僻壤的蘇北海邊來到大上海,已經(jīng)非常滿足,所以自從進了這家工廠就沒了啥上進心,一直在車間里混著。閑的時候看看口袋里寥寥的幾張鈔票,也會想想自己的將來,總覺得生活了無生氣。
時間就在這渾渾噩噩中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已經(jīng)過了三十而立的我依然是家不成、業(yè)不立,渾渾然一個“三無產品”——無房、無權、無錢。不過看看那些每天兢兢業(yè)業(yè)工作的大學生,也是跟我一樣絲毫看不出有出頭冒尖的跡象,我禁不住感嘆自己的明智:“這無根無基的,好好干了也是人家升官發(fā)財?shù)膲|腳石呀?!?br />
“德國人要來和我們合資了!”不知道從哪里傳出的消息無異于一聲驚雷,讓我又依稀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合資了就是外資企業(yè)了,那工資不就上去了!”
消息是真的,沒多久德國人就來了,合資公司也成立了,由德方控股。公司規(guī)模不小,可就是一點不像外資企業(yè),因為這是由現(xiàn)在的國有企業(yè)整體跟德方合資改制的,德方為了管理方便,幾乎保留了原來中方的全套班子,只是派了一位臺灣人過來擔任總經(jīng)理,原來的廠長就只能屈尊為中方副總了。
臺灣人難怪被人稱為“臺巴子”,真是賊小氣呀,開的工資比國營廠高不了多少,但崗位卻精簡了不少。也不知道公司里看重我哪門子能耐,非要把我的工作從負責工藝改為負責生產,職位名稱從工藝員變成了生產主管。
以前我做工藝員幾乎每天沒什么事的,有興趣就到車間里象征性地兜上兩圈,沒興趣就在辦公室呆著,一杯茶一張報紙地耗時間。我也不會提前下班,下面的工段長不知道什么時候會過來討要工藝單。車間里生產線上如果切換產品,需要工藝員開一份工藝技術單。我可不想被工段長發(fā)現(xiàn)提前下班被作為遲到早退的典型給抓了,反正回去也是在宿舍里一樣無聊。
這開工藝技術單聽上去好像多么深奧高大上,其實就是一個字:“抄”,翻出以前的工藝技術單,照抄一份完事。車間里經(jīng)驗豐富的班組長和工段長都知道的,如果不是廠里的制度需要這一張紙,他們才沒興趣來看你依葫蘆畫瓢的。他們中的有些人甚至非常直接地講:“大學生,抄一張工藝單吧,產品切換了。”大學生那三個字,對我來說簡直就是諷刺。
于是每天我都是在這種混吃等死的心態(tài)下度過的,上班就開始盼下班,周一就開始望周末?,F(xiàn)在讓我做什么勞什子生產主管,事情一下子多了不少,我的老板生產經(jīng)理是原來老國營企業(yè)的生產計劃科長轉過來的,五十多歲的老女人,所以根本談不上有什么先進的管理理念,每天就是不停地吩咐我:“小劉,這生產計劃你排一下?!薄靶?,你去跟銷售講講,最近機器故障多,交不出貨了?!钡鹊鹊鹊?,不一而足。
更可恨的是她自己卻是甩手掌柜,除了指揮我做這做那,她幾乎每天都往公司的黨總支辦公室跑。因為是國營廠整體改制的,還保留了黨組織,黨總支書記是脫產的。我的這位上司是黨總支委員,不脫產的,去黨總支匯報討論工作也是無可厚非,不過這頻次也太多了,整個生產部似乎就靠我撐著。
每次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暗自詛咒了無數(shù)次。如果詛咒能夠殺人的話,她不知道已經(jīng)死了幾回了。殘酷的現(xiàn)實是詛咒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她依舊活得非常滋潤。
于是我不停地詛咒,不停地干活,忙得像個滴溜溜轉的陀螺。有時候看看到手的那點工錢和完全不相稱的工作量,真他媽的想辭職不干。
多少次幻想著我啪的一聲把辭職報告拍在那位老女人桌上時,她那驚愕的眼神,然后哀求我不要辭職。但我終究沒那個膽氣,我清楚自己的那點能耐,辭去了現(xiàn)在的這份工作,還真的不一定能夠撈到第二份工作。于是我暗自嘆口氣:“小不忍亂大謀,忍吧?!?br />
盡管那位老女人參與不多,幾個月下來,生產部竟然在我手上運行的四平八穩(wěn),我的心氣一下子提高了不少,“哎,說不定我真是可塑之材,那些年七混八混的真是可惜了?!?br />
想到那女人還有不到兩年就要退休,說不定這生產經(jīng)理就落到自己頭上,到那時候談個女朋友大概就不成問題。于是我一下子來了精神,工作的積極性一下子提高了不少。難怪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受到的教育都是講人要有夢想,有追求,現(xiàn)在看來此話不假。
從此我把心里懷著的那份夢想扎扎實實地落實到實際行動上,同時還是不停地詛咒加祈禱,希望那位老女人離開得快點。
一年多后,她還沒到退休時間,公司里就讓她提前退了,同時退的還有幾位原來老國營企業(yè)的留用干部,原來德國公司把中方的股份收購了,成了徹徹底底的外資獨資企業(yè),自然而然對一些看不上的原工廠留用干部舉起了刀。
這一下我是欣喜若狂,看來要夢想成真,連周圍同事都有人對我直截了當?shù)卣f,“你老板下課了,這下該輪到你上了。”
“哪里哪里,我哪有那本事?!蔽易焐现t虛著,心里一直幻想哪一天,人事部那位每天打扮得山清水秀,連她腳上高跟鞋敲擊地板上發(fā)出的聲音也是那么優(yōu)雅的人事經(jīng)理安迪吳會把電話打到我的辦公桌上,“劉浩民,你到人事部來一趟?!蔽疑踔炼枷牒昧艘坏┤耸陆?jīng)理告訴我這等好事時,如何恰到好處地推辭一番。推辭太甚了,好事落空,推辭得太輕巧,又會暴露了我的急不可待,讓我好歹也是知識分子的那份清高何在。
我千盼萬盼,電話里終于盼來了安迪職業(yè)化的聲音,盡管一如既往地冷冰冰,我聽起來恰如天籟。去人事部的路上我又偷著樂地把假意推辭的話溫了一遍。
進到人事部辦公室,只見安迪的單間辦公室里正襟危坐地坐了一位年歲看上去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一身正裝,不茍言笑。我正納悶著此人是誰,安迪從她座位上站了起來,輕輕撫了一下耳邊的長發(fā),面無表情地對我說:“來了,劉浩民,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瑞克,你的上司,我們新招的生產經(jīng)理?!?br />
我的臉一下子僵住了,“唉,好事又沒砸到我頭上!”可是安迪就像沒看見一樣,優(yōu)雅地轉了個身,對那位男子說,“瑞克,這位是劉浩民,沒有英文名字,你的生產主管?!?br />
“你好,請多支持!我姓管,英文名字瑞克”被稱為瑞克的男子站起來,對著我伸出手。我就像被抽空腦髓似的,下意識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握了一下,沒有言語。
“瑞克還要有兩周才能入職,這段時間生產部的工作你多擔待一點?!卑驳蠈ξ覂?yōu)雅地笑了笑,那笑容似乎在提醒我:“不要那么沒出息,不就是屁大的生產經(jīng)理沒上位嘛,犯得著把不愉快擺在臉上嗎?”
于是我擠出一絲笑容,故作無所謂地對安迪說:“沒問題,希望瑞克盡量早點入職!”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不住地嘆氣,“這土鱉的命運何時才能改變!”
兩周后瑞克管入職了,我也終于可以從無比憋屈但又不得不辛苦的忙碌中暫時解脫了。于是我開始冷眼旁觀,甚至等待著看看這位“空降兵”經(jīng)理的笑話:一個兩眼一抹黑的外來者如何發(fā)號施令。
可是我沒有看到瑞克管經(jīng)理的笑話,他很篤定,話語也不多,只是在車間里不停地轉悠,有時候還對著手表觀察每個工位的操作時間。在此期間,我詢問他一些工作方面的事情,他就是一句話,你以前咋干就咋干吧。
“這不會是招進來一個現(xiàn)代版的張好古吧?”我心里開始打鼓。這張好古是著名的單口相聲《連升三級》里的主角,是個不學無術的人物,他在翰林院里混日子常用的一句話就是:“行,按你說的辦。”
我心里的打鼓沒維持多長時間,瑞克給我同時也給其他相關的質量、維修、采購等輔助部門發(fā)了一份長長的報告,主題是現(xiàn)在生產管理的不足之處和改進建議。更惱人的是他還抄送了那位臺灣人總經(jīng)理。
“又是一個賣狗皮膏藥的!”我打心眼里不屑一顧?,F(xiàn)在公司里這樣善于裝模作樣的人太多了,最近公司里把一些原來國營工廠留用的中層管理人員換了幾個,比如那位人事經(jīng)理安迪吳,不要看她每天面無表情,一本正經(jīng),周末有人在徐家匯的太平洋百貨里看見她打扮得花枝招展風騷異常地閑逛;還有財務經(jīng)理,長相可人,聽說還是單身,我曾經(jīng)腆著臉到她辦公室套過近乎,被她一句“現(xiàn)在是上班時間,非工作話題少聊”硬生生給頂了出去。最可恨的是這丫的還退回過我的一單報銷單,原因是我把手機費多填了一點,被她發(fā)現(xiàn)了,讓我好生光火。
瑞克是生產條線的第一位“外來和尚”,由于生產工藝和操作方法有專業(yè)性,相較于人事和財務,外來的生產經(jīng)理面對的挑戰(zhàn)更大。
報告的前面兩頁是講精益生產的重要性。什么是精益生產我沒有聽說過,我暗自呵呵一樂,“靠這新名詞唬人呢?!?br />
我邊笑邊往下看去,看看他到底把這騙人的狗皮膏藥如何演繹下去。隨著閱讀一步步加深,我笑不出來了,甚至有了一種臉紅耳熱、汗流浹背的感覺。瑞克對加工流程的分析是如此詳盡,從加工一件產品需要多長時間,等待多長時間,庫存多少,工人休息多長時間,調試多長時間是一應俱全,這都是過去的三周時間他耗在生產一線親自調查研究出來的。
我就像被人扒掉了底褲卻又無力反抗一般,連講他吹毛求疵、雞蛋里挑骨頭的勇氣都沒。我折服了,瑞克的本事確實比我多了去了。
我對自己要求不高,這么多年來就是每天吃飯拉屎放屁睡覺地瞎混,根本沒學到能夠恃才傲物的本錢,對任何領導也都是低眉順耳,哪怕對肚子里沒有貨色的剛剛退休的國營企業(yè)計劃科老女科長也是一樣,因為我也是肚子里一樣的沒有貨色。這樣的德行用一時髦的說法,我還能攤上一優(yōu)良品質,就是執(zhí)行能力強。
現(xiàn)在對這位展現(xiàn)出滿肚子先進管理理念的瑞克經(jīng)理,我是佩服有加,所以更是言聽計從。就這樣在過去的兩年時間里,他出謀劃策,我堅決執(zhí)行,兩個人配合得順風順水。
就在這耳渲目染中,一直不圖上進的我也知道了什么是推動式生產,什么是拉動式生產,降低庫存的方法有幾種等等,有時候講起來還能頭頭是道,在一些門外漢眼里我儼然是精益生產的專家。難怪《西游記》里講觀音菩薩蓮花池中的一條金魚每天被動地聽菩薩講經(jīng),居然能悟出道行,下界成妖了。如果觀音菩薩真實存在的話,我相信這故事是真的。
二
讓我搞不明白的是,在公司里似乎如日中天的瑞克經(jīng)理卻在一周前遞交了辭職報告。我一直試圖知道他辭職的原因,每當我問起,瑞克管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告訴我他去一家公司擔任生產廠長了。
從生產經(jīng)理到生產廠長算是升了一級,辭職也在情理之中。我再嘗試著了解他到底去了哪家公司時,他就堅決守口如瓶了。
臨到瑞克離職的那一天,我誠意滿滿地對坐在辦公室整理自己私人物品的他說,“經(jīng)理,今天我請你吃飯,這兩年我跟著你學到了不少東西。”
想不到瑞克管連頭也沒抬,“謝謝你了,劉浩民,吃飯就免了吧,我的手機號你保留著,有緣我們還會相見?!?br />
“有緣還會相見?”我心中一凜,一下子對古人造句時的睿智充滿了敬佩。有緣還會相見的意思就是就此分別后,我們之間的緣份就此打住了,至于能不能再見,那就看老天的安排。這是明擺著不認我這個下屬作為朋友了。
“不認就不認吧?!蔽业挂蔡谷?,共事了近兩年,我知道我們完全不是一個道上的人。人家是正宗的高級管理人員,盡管比我大不了幾歲,卻是成家立業(yè),去年剛剛做了爸爸,最近還在念叨著買部車開開,我還是在集體宿舍里無奈地呆著。
人家那生活習慣,業(yè)余時間除了看書學習,就是去健身俱樂部鍛煉。再看看自己,自從大學畢業(yè)就不知道看書是什么滋味,除了合資的那一年,公司里硬性規(guī)定英語必須達到看得懂國外郵件的水平,否則有丟飯碗的可能,我才到外面參加了一個英語補習班。
平時一有空我就叫上一幫跟我一樣一事無成的狐朋狗友,擺上一桌方城,玩上一個通宵,賭資不大,贏錢的第二天會請客吃飯,這是大家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飯店也不講究,就廠外馬路邊的小店,酒也是最普通的特加飯黃酒或者立波啤酒,量就沒得底了,每次都會喝趴下幾個。在這胡吃海喝中,我的酒量見長,在公司的年會上,大家都會看見我豪情萬丈地豪飲,在大家的一片驚嘆中,我感到一種變態(tài)的滿足。
“哎,算了,屌絲看來只配跟屌絲為伍?!蔽野蛋祰@口氣,“人貴在有自知之明,他的圈子哪里是我能擠進去的?!?br />
瑞克管走了,生產經(jīng)理的位置又空缺了,不過我已經(jīng)沒了哪份非分之想,一直再等著新老板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