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爺大概沒看人間的歷書，不知道快要立秋了，還任由太陽把地面烤得滾燙。
　　 傍晚時分，范真正在和夏初看煤礦宿舍的圖紙，夏初嘟噥著總記不住圖紙上面的拼音字母。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門外說起范真的名字，打聽范真住在哪里？范真出門一看，來人四十歲左右，矮墩壯實，穿著有點(diǎn)破舊。范真正想著我不認(rèn)識他，他來找我做什么？來人倒認(rèn)識范真，還沒進(jìn)門就喊：“范工！我是田永仁的哥哥，我認(rèn)得你！”哦，他是范真的初中同學(xué)田永仁的哥哥。看他沒文化的木訥模樣，竟然懂得尊稱“范工”。這個“工”可比工人那個“工”高貴些，是工程師的意思。他家就在學(xué)校附近，范真讀書每天都經(jīng)過他家門前的石板路。范真去過他家一次，記得是還田永仁一本什么書。
　　 既然是同學(xué)的哥哥，應(yīng)該請他進(jìn)屋。范真的老婆給來人泡了茶，來人朝外面喊：“壽乾，還不進(jìn)來？”范真很驚訝，我和你一點(diǎn)交情都沒有，你來我家就有點(diǎn)唐突，還帶著什么人來了？不會有什么麻煩事吧？
　　 名叫壽乾的是個將近二十歲的大男孩，大熱天穿著冬天的黑色厚布破衣服，不知道幾個月沒理發(fā)了，一身臟得臭氣外溢。大概他知道自己有氣味，低著頭不敢大步走近范真家，非常膽怯的樣子。田永仁的哥哥又喊：“進(jìn)來吧，范師傅是個好心人，你跟著他比跟著我強(qiáng)多了！”工程師降為“師傅”了。范真莫名其妙，你這是什么意思?。侩S便帶來一個叫花子一樣的大男孩來跟著我做什么？而且事先不打招呼！他差點(diǎn)要生氣了，出于對同學(xué)哥哥的禮貌克制了。
　　 還好，田永仁的哥哥道歉了，說：“范師傅對不起，這伢子跟著我半個月了，我沒辦法了就想起你是包工師傅，收個小工應(yīng)該沒問題，就帶伢子來投靠你了！”哦，是這樣，要范真收個小工倒真是沒問題。他說完就起身，好像生怕范真過一會反悔。
　　 說心里話，看到壽乾的穿著，聞著他身上的氣味，范真有些反胃。尤其擔(dān)心母親和老婆反感他收留這么個叫花子一樣的年輕人。不過他還是答應(yīng)壽乾暫時留下，他要問清楚，壽乾是不是好吃懶做的二流子？怎么會淪落到這個地步？只要愿意勞動就好辦。
　　 范真拿出自己的襯衣和短褲，叫夏初帶壽乾去水塘洗澡換上。范真母親過來看了壽乾一眼，說：“伢子倒還不差咧。‘佛要金裝人要衣裝’，換身衣服像模像樣了！”范真再看壽乾，身子比剛才挺直了些，顯得高點(diǎn)了，算得上五尺男兒。四方形臉洗干凈了黑里透紅，也還飽滿耐看?？葱夭亢褪直?，也是有力氣的樣子。
　　 范真一個堂嬸娘端著飯碗過來，說些贊揚(yáng)范真的話，說他的三個兒女經(jīng)常一雙赤腳，餓了吃冷飯，一個個身體健壯，是范真做了很多好事，給兒女積了德，菩薩保佑之類。范真心里說：慚愧啊，我這算得上做好事積德么。壽乾接過范真嬸娘的話，怯怯地說：“永奇老兄說范師傅是菩薩心腸，真是的。范師傅，你像觀音菩薩一樣救苦救難，我別的沒有有力氣，我保證發(fā)狠做事！”
　　 范真對壽乾的嫌厭變成了同情，想說“言重了”，壽乾可能聽不懂，說：“只要你勤勞肯干就好，事有你做的。我也不是觀音菩薩，你賣力做事拿工錢，不是我從袋子里拿錢給你?！眽矍那榉潘尚┝?，說：“也要你范師傅有菩薩心腸才會收留我啊，要是別人，看到我這副叫花子樣子，不要說安排我做事，理都不會理我。”
　　 伢子姓朱，低著頭吃飯，不大敢夾菜吃。范真理解他的自卑心思，給他夾菜，叫夏初明天帶他去理發(fā)店剪頭發(fā)。他呆呆地看著范真，范真說：“我知道你沒錢，夏初送你去理發(fā)?！毕某醪蛔杂X地摸一下屁股褲袋，里面還有一塊多錢。朱壽乾激動地說：“范師傅你真是好心人，不嫌棄我。”當(dāng)即哭了，肩膀劇烈聳動，眼淚都滴落到飯碗里了。
　　 夏初要回家了，朱壽乾馬上站起說：“夏師傅也是好人??！”夏初說：“我姓徐，范師傅的徒弟，你碰上我?guī)煾刚媸桥錾虾萌肆?！我明天清早過來，帶你去理發(fā)店！”
　　 朱壽乾告訴范真，他十一歲死了父親，十三歲死了母親，只讀了兩年書。哥哥結(jié)婚后，嫂嫂不能容他，把他趕了出來。他在馬路上碰上田永奇，拉著一板車麥稈送朝陽造紙廠。他沒經(jīng)田永奇同意，就在后面推車。本來拉板車的有好幾個人，到了上坡的時候互相輪換著幫忙，不需要朱壽乾推車的。朱壽乾兩天沒吃飯了，賴著田永奇出力要飯吃。田永奇只好買了幾個饃饃叫他吃飽，對他說：“你幫我推車可以，我只能給你吃飯，你吃飽，沒有工錢的。還有，推一天算一天，下雨了不能出車我就不能管你了。”就這樣，朱壽乾飽一天餓一天的捱了半個多月了。田永奇每天都在想著甩了他這個包袱。
　　 范真說：“田永奇也是賣苦力的，本來就不需要你幫忙，所以你不要埋怨他。”朱壽乾說：“我沒埋怨他，剛才他回去的時候我向他鞠了一躬，作了個揖。”
　　 范真給了朱壽乾十塊錢，理發(fā)，扯白布做短袖襯衣，買膠鞋，他就像模像樣了。他跟著田永奇后面推車，一趟往返兩百多里路，腳起了泡都不敢說疼。在范真的工地做小工，他覺得輕快多了。麻煩的是他沒有住處，暫時和范真睡一張床。這當(dāng)然不是長久之計，可是一下子沒有辦法解決。
　　 朱壽乾在范真家里很勤快，看到水缸里沒水了，就拿起扁擔(dān)挑水，還幫著抱孩子。范真讓他抱抱孩子，不準(zhǔn)他挑水，做小工也是很累的。再說，范真不能讓他覺得“好心人”把他當(dāng)傭人，剝削他的勞力。
　　 十幾天后，朱壽乾對范真說：“范師傅，我住在你家里心里一直很不安心。”范真想，是不是老婆給他臉色看了？應(yīng)該不會啊。他正要問他什么意思，他期期艾艾地說：“你對我好，范師傅娘子也好，就是我覺得……覺得把你們夫妻隔開了……我又不是做幾天客，心里感覺太麻煩了。”
　　 說實話，范真也一直在思索這個難事。他發(fā)覺朱壽乾睡覺很沉，這半個月中他在后半夜輕手輕腳地下床，和老婆偷情一樣親熱了三回。莫不是被壽乾覺察到了？范真違心地說：“不要緊，我們都老夫老妻了?！?br />　　 朱壽乾說：“我跟夏初師傅說了，他同意我夜里去他家睡，第二天一起來做事。夏初師傅說，一個來回都只有七八里路，他走得我還走不得。說好了不在他家里吃飯，夜飯還是在你這里吃，早飯我去煤礦買饃饃吃。”
　　 范真想，他敢主動找夏初說這個事，除了說明他和夏初合得來，肯定是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半夜三更“金蟬脫殼”的秘密。范真想了一會，覺得這樣也好，給夏初家添了點(diǎn)麻煩，相信他的父母也能夠諒解。范真說：“夏初也結(jié)了婚的??！”
　　 朱壽乾說：“我都跟夏初師傅說好了，在他家雜屋里放一把稻草就行了，他說可以借一床被子給我?！?br />　　 既然他們都商量好了，范真說：“那就這樣吧，天氣好你就走來走去，下雨天你就住我這里。”
　　 幾個月后，朱壽乾說他哥哥給他在平頭山園藝場找了個事做，種西瓜、煙葉等經(jīng)濟(jì)作物，然后澆水施肥，范真非常高興，終究他包工程也不是經(jīng)常不間斷的，小伙子應(yīng)該有個穩(wěn)定的事做才行。朱壽乾說他哥哥想認(rèn)識他碰上的救命恩人。
　　 朱壽乾的哥哥比朱壽乾瘦小些，不過從他的眼神看得出他比弟弟精明靈活。他自我介紹叫福乾。他買回酒菜自己做了一桌飯菜請范真，感謝的話不知道說了多少，口口聲聲說范真是他弟弟的救命恩人。范真糾正說：“救命恩人是不敢當(dāng)?shù)?，我沒有救他的命，頂多算救了他的急。再說，他是出力做小工，不是白拿工錢。”
　　 朱福乾敬范真一杯酒，從帆布背包里取出一個亮閃閃的紅蠟光紙包，雙手遞到范真面前說：“范師傅，這里面是我老弟的心意。錢不多，五十塊，錢是我老弟的勞動所得。他說你不但安排他做小工，還收留他在你家里吃飯，要你扣他的工錢你又不扣，這五十塊錢抵不清他吃的飯，只能說是感謝你的恩情的意思?！?br />　　 范真連忙擋住說：“小朱你真的不要這樣。我剛才說了，我安排他做小工是因為我恰好包了個小工程，需要人做事。他是憑力氣拿工錢。至于吃飯，加一雙筷子的事，也沒為他搞什么菜，既然吃了就了了。你們弟兄硬要說是恩情，要感謝，那這樣吧，今后壽乾搞好了，遇上有暫時困難的人，幫助一下好嗎？人在世界上總是需要互相幫助的?！?br />　　 朱福乾見范真這么說，知道他不會收，只好把紅包退回給老弟，說：“既然范師傅這么說，老弟你就記住范師傅的恩情，我也要記?。　?br />　　 后來范真去過朱壽乾做事的園藝場。朱壽乾看到范真就對伙伴們說他的救命恩人來了，范真糾正他的說法：“我說了我不是救命恩人，是帶你做過小工的朋友?！敝靿矍f：“雖然你不是刀下留人那樣救我的命，但是如果你那時候看到我那個叫花子樣子不收留我，我很可能會餓死路邊的?！狈墩嬲f：“沒那么嚴(yán)重。天無絕人之路，我不收留你，別人也會幫助你的。”朱壽乾說：“田永奇也收留過我，可是跟著他往返兩百多里路，只能吃幾頓飯，雨天還是餓肚子，跟著你勞動輕松些還有工錢。”他看了范真一眼，又說：“我沒有忘恩負(fù)義的意思，我心里也是感謝田永奇的，他也是好心人。送了麥稈往回放空車，到了下坡他讓我坐板車上飛跑，我可以省些腳力哩！”范真說：“那是條件環(huán)境不同，他是賣苦力，我是包了工程，有小工給你做?！?br />　　 一年多后，朱壽乾特意來到范真家，告訴范真他要結(jié)婚了。不過他悄悄對范真說：“很難為情，和我一起在平頭山種西瓜、煙草的工友做的媒，我是去女方家當(dāng)上門女婿?！焙迷谒脑栏甘亲鲐i牛生意的，比一般農(nóng)民經(jīng)濟(jì)狀況好些。范真鼓勵他：“當(dāng)上門女婿也是一種婚娶方式，一樣的生兒育女?！?br />　　 范真剛走開幾步，夏初開玩笑說：“壽乾你在丈母娘家結(jié)婚，頭天夜里敢不敢跟老婆那個??？小心你丈母娘躲在隔壁偷聽，說你這么不老實、不怕羞哦！”壽乾笑著說：“男子漢怕什么嘛，膽子放大點(diǎn)，褲子褪下點(diǎn)！俗話說‘是男就壓女’，我不壓她結(jié)婚做什么！”夏初也笑了：“看不出來啊，壽乾以前是裝老實吧，現(xiàn)在這么膽大了，知道褲子褪下點(diǎn)了！”壽乾裝傻說：“哎，夏初師傅，兩公婆做那個事，真的是褲子褪下點(diǎn)還是要脫掉褲子??？”夏初說：“你岳父老子等著你給他造人丁哩，他會教你的?！眽矍d奮地說：“這個不要他教的。雖然是我嫁給他女兒，可我還是男人，他女兒還不是乖乖地睡我下面！”夏初輕輕地打壽乾一下說：“原來你是騷牛牯！”壽乾癡癡地笑道：“你不要以為我不知道哦，范師傅說的，你比我騷得早多了，十七歲就跟老婆睡了！”夏初拉壽乾說：“和我去我?guī)煾该媲皩|(zhì)，他是不是這么說我的？”壽乾說：“我不敢對質(zhì)，不是范師傅說的，是我調(diào)查的好了吧?！?br />　　 范真和夏初師徒兩個去朱壽乾家吃新婚喜酒。壽乾向家人介紹，范師傅和徐師傅是他的好朋友，肯幫忙的好朋友。他拉范真到一邊悄悄說：“范師傅啊，在我心里你永遠(yuǎn)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我不想叫老婆和岳父母知道我那段出丑的悲慘日子，怕他們看我不起，希望你理解我！”范真說：“完全理解。我和你原本不是一個地方的，有緣才認(rèn)識，我和你就是朋友！”
　　 朱壽乾結(jié)婚后改名鄧榮建，跟著岳父學(xué)習(xí)看豬牛作價做生意。生意不是經(jīng)常有的，他又跟別人學(xué)會了打井，雖然是個粗活，可也是掙錢的門路。
　　 范真很久沒有朱壽乾的消息了，不過范真相信在當(dāng)今這個只要勤勞就好過日子的時代，他會越過越好。
　　 以后范真和壽乾雖然彼此記得，可是沒有了聯(lián)系，既沒見面也沒有書信和電話。
　　 十幾年后壽乾忽然來到范真面前，壽乾告訴范真，他早就知道范真出來工作了，可是不知道具體地址，今天是到范真老家問到的。兩個人久別重逢，不是親人勝似親人，都搶著詢問對方的近況。
　　 范真把壽乾送來的母雞、鴨子和花生放到陽臺上，壽乾告訴范真，雞和鴨是家里喂養(yǎng)的，花生是自己親手種的，范真叫他坐下說話。
　　 壽乾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十三歲，女兒十一歲，都長得算好，也聽話。他忽然話鋒一轉(zhuǎn)，滿是自豪的臉色變成了憂郁。原來他結(jié)婚前就想好了，岳父母在世，他生的兒女跟岳父姓；岳父母去世了，他就要把兒女的姓改過來。近兩三年他的岳父母先后去世了。他在跟老婆最和睦的時候，在枕頭上試探著說了他的想法。誰知他話沒說完老婆就憤怒地坐了起來，罵他不是人，說他要姓朱可以，回他的老家就是，兒女是鄧家的人，一個都不能帶走！壽乾知道自己理虧，因為結(jié)婚前就答應(yīng)自己和未來的兒女都改姓鄧的。他只好任由老婆責(zé)罵，再也不敢提這個話頭了?？墒遣徽f不等于不想，所以他說著兒女就苦悶了。
　　 范真對他說：“一、你結(jié)婚前就知道是當(dāng)上門女婿，也答應(yīng)了以后生下的兒女是為岳父家續(xù)香火。那么‘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你是不能起這個念頭的。不要說你說出來了，就是這么想都是對你岳父家的背叛。二、你和兒女姓鄧還是姓朱，一點(diǎn)都不影響他們是你的親生兒女。你記得你的祖宗是對的。你帶著兒女回去祭拜祖宗，你和你的兒女身上還不都是你祖宗遺傳的血脈？這么多年沒見面了，我不能一見面就批評你。不過我還是要說直話。當(dāng)初你去當(dāng)上門女婿是你自愿的吧。說句你可能不喜歡聽的話，當(dāng)時如果你條件好，容易討老婆，你是不會去當(dāng)上門女婿的。所以當(dāng)初既是你岳父家需要你，你也需要一個結(jié)婚成家的機(jī)會……”
　　 “范師傅，你不要說了?！眽矍驍嗔朔墩娴脑挘叭税∵€是要多讀書。我和幾個朋友說起這個事情，他們也勸我想開些什么的，但是沒有一個像你這么說得我心服。當(dāng)初那個工友給我做媒，我是非常高興的，我這個窮得家都沒有的流浪漢也有老婆了！如果我不當(dāng)上門女婿，恐怕十年后都是單身漢呢！”
　　 范真高興地說：“你這么想就對了，我還怕你嫌我指責(zé)你呢！”
　　 “不會，不會！我感謝你范師傅，范老兄！”
　　 ……
　　 范真送壽乾到了汽車站，輕輕地把往返的車費(fèi)塞到了壽乾的挎包里面，壽乾發(fā)覺了，急了，說：“范師傅，你這是阻攔我下次來看你的路?。∥医裉焓樟四愕腻X，下次還敢來嗎？再來就是來討打發(fā)（回贈）了。我又沒買什么好東西，自己喂的雞鴨，自己種的花生。”
　　 范真想，如果我對他說“你這么遠(yuǎn)來看我，這片心意比什么東西都貴重，我收下了。你在農(nóng)村掙的都是辛苦錢，我終究比你條件好點(diǎn)”肯定不能說服他，就說：“你不知道吧，這是我們這里的習(xí)俗，遠(yuǎn)客第一次來，哪怕是很有錢的客人，主人也要打發(fā)來回車費(fèi)?？腿司芙^就是看不起主人，還不吉利，客人以后再來就不給車費(fèi)錢了，所以今天我不是給你錢，是守規(guī)矩。歡迎你下次再來，我就不這樣了好了吧?！?br />　　 “真的是這樣的習(xí)俗？”壽乾一臉的懵懂。
　　 “當(dāng)然是真的！”范真心里暗笑：本分人就是容易受騙，不過我這是善意的欺騙，菩薩都會原諒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