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在人間】 大山里的子弟小學 (征文散文)
那年我七歲,在北京豐臺上小學一年級。下學期剛開學,父親從外地風塵仆仆地趕回家,接我和母親搬家,說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住。我問父親:“那里好玩嗎?”父親說:“那里有山,有河,天上還有老鷹,好玩極了?!薄班?,搬家嘍!”我興奮地去和小伙伴們告別。
先是坐火車,下了火車又坐汽車,下了汽車步行穿過長長的隧道,又是坐汽車。大卡車沿著彎彎曲曲的公路像甲殼蟲一樣在山腰爬行,一邊是高聳入云的峭壁,一邊是深不見底的大溝,我偎依在媽媽的身邊,嚇的不敢睜眼,這是什么鬼地方?我有些后悔了。幾天的行程把我折騰得暈頭轉向,等到了一個叫雙石鋪的地方,我一點精神也沒有了,迷迷糊糊地下了汽車,跟著父親到了住的地方倒頭就睡,也不知睡了多長時間。
清晨媽媽把我叫醒,帶著我走出家門去買東西,我這才看清周圍的情景。我們住的是在一片山坡上新蓋的好多排平房的第一排,房子越往后越高,一直排到坡頂。我家的門前是正在施工的幾間大房子,媽媽說那是我們的小學校。站在坡頭放眼看去,四周全是莽莽蒼蒼的大山,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邊。我們住處的下面有一條寬寬的大河,大河從山中流出來,從坡下流過,又鉆進遠遠的峽谷中。下了山坡走到河邊,對岸有一片古老的房子,媽媽說這里是陜西鳳縣,那就是雙石鋪鎮(zhèn)了。穿過架在大河上的公路橋,我和媽媽走進集鎮(zhèn)。雙石鋪集鎮(zhèn)只有一條小街,十幾間店鋪,倒是沿街擺攤賣東西的人挺多,而買東西的大多是和我們一樣的外地人。買完東西往回走,走在橋頭,看到我們住的地方就像立在河邊高高的臺子上一樣。新的環(huán)境讓我很興奮,也很好奇。我問媽媽:“我們來這里干什么?”媽媽說:“修鐵路啊,爸爸和許多叔叔一起在修建寶成鐵路,等修好了,有了火車,就不會像我們來時那樣再坐嚇人的汽車了?!?br />
學校沒蓋好,只能在家玩。我每天站在坡頭,看遠處的大山,看下面的大河。我不知道爸爸和那些叔叔是怎樣在大山中修鐵路的,想必很不容易,很累的。公路上不斷有大卡車向山中開去,卡車上插著紅旗,站著帶柳條帽的工人,他們唱著歌,歌聲隨著卡車越走越遠,慢慢消失在大山的背后。他們去的地方一定很神秘,一定很熱鬧,一定有許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一天,我看到一個穿著一身黑衣服的人站在河邊釣魚,我好奇地走下坡頭,站在他的旁邊看他釣魚。這是一個十幾歲的大哥哥,他手里拿著一根竹子做的釣魚竿,把魚鉤拋到河水里,一串浮子隨著流水飄動著,忽然,魚竿一抖,一條細長的小魚被他釣起來。大哥哥把小魚扔到身后的小水坑里,我這時才看清,小水坑里游動著好幾條小魚。“哇,你真厲害!”大哥哥扭回頭,看了看我,彎下身用一根柳條把小魚穿起來,然后遞給我說:“來,送給你。”我吃驚地說:“給我嗎?”大哥哥說:“給你了?!闭f完,他扛著魚竿沿著河邊走了。我不認識他,也沒見過他,我想他一定是當地的孩子,因為他說的話和我們不一樣,好難懂。
過了一個多月,新學校終于開學了,學校的名字是鐵道部第四工程局二處子弟小學。四間大教室是用木頭和葦子搭建起來的,從一年級到四年級一共就四個班。四個女老師每人帶一個班,還有一個男老師是校長,代教體育課,還負責搖下課鈴。學校很小,只有幾十個學生,但在我和孩子們的心中它卻很大,很新奇,因為他是我們心中的港灣,是我們除了家之外的最歡樂的地方。每當朗朗的讀書聲在校園響起,周圍的大山也像跟讀似得傳來陣陣回聲。
我們的班主任老師姓宋,長得白白胖胖的,眼睛老是瞇縫著,好像總是在笑,孩子們一點都不怕她。那時每天講完了語文和算術還有一堂睡覺課,但孩子們睡不著,你捅我,我拍你互相逗著玩。宋老師就給我們講故事,有的孩子聽著聽著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但我從來不睡,一直把故事聽完。“金魚和漁夫的故事”“灰姑娘”“青蛙王子”“賣火柴的小女孩”都是那時我聽會的,一直到現在也忘不了。
我那時很調皮,上課時老愛和同桌的孩子說話,宋老師批評了幾次也改不了。還有兩個男孩子比我還調皮,把墻上的蘆葦抽出來當槍玩,從教室里打到教室外,要不就扛著廁所里的長把蓋板滿院跑,說是扛的大炮。他們上課還拿著葦子敲同學的腦袋。宋老師叫他們站在前邊聽課,兩個人對著老師的后背做鬼臉,逗的同學亂笑,課也上不成了,氣的宋老師直哭。老師一哭,那兩孩子反倒安靜了,紅著臉低著頭一聲不吭。過了幾天開家長會,宋老師并沒有向家長告狀,反說我們幾個很聰明,要是上課認真聽講,學習成績一定很好。弄得我們真不好意思。有一天宋老師病了沒來上課,課是由別的老師代上的。放了學大家到宋老師的家去看望,我們幾個調皮的學生一起向老師說,以后再不調皮了,老師快好起來吧。
輪到上體育課就不一樣了,那個姓夏的男老師厲害得很,黑黑的臉上一絲笑容也沒有,站在操場上大聲喊著一二一,讓我們圍著操場練隊列。小孩子分不清左右,隊伍走得亂七八糟。夏老師氣的讓隊伍站住,自己一遍一遍地做示范,還是不行,夏老師沒法了,苦笑著說,這些小兵娃子真難帶呀,算了,咱們做游戲吧。原來,夏老師是鐵道兵八師調過來的一個連隊指導員,剛改行當校長,業(yè)務還不熟悉。后來他用木板做了十幾把木刀和十幾把木頭手槍,一上體育課就叫男孩子扛著木頭刀,女孩子拿著木頭手槍,排著隊在操場上走。不知怎么,我們們都挺直了身子,學著解放軍的樣子,踏著一二一的步點,漸漸走得滿像那么回事了。夏老師開始會笑了,他叉著腰說,對嘛,沒有我?guī)Р缓玫谋?br />
天氣漸漸熱了,老師們有時領著我們排著隊,下到山坡下的大河邊游玩。老師告訴我們大河叫嘉陵江,它要流到好遠的長江去,這里是上游,所以水不深非常清澈。我們沿著江邊的小路走,在樹蔭下盡情地玩耍,爬樹、摘桑葚、捉蝴蝶、撩起河水打水仗。陣陣歡笑聲,尖叫聲在河邊回蕩,孩子們樂得把什么都忘了。有一次,在河邊的淺水處,不知是誰發(fā)現了水草里有一條大鯰魚,夏老師叫同學們在水里坐成一個圓圈,他和另一個老師在圈中摸魚。水很淺不到一尺深,大鯰魚東竄西跑總是出不了圈,摸呀摸呀終于抓到了,還沒等抓穩(wěn),大鯰魚猛地一跳,“撲通,”又落入水中,夏老師一屁股滑坐在水里,引得我們哈哈大笑。大鯰魚最后還是被抓到了,夏老師把它帶回去放到教室門前防火的水缸里,大鯰魚成了我們的玩物。每當下課休息的時候,一群孩子就趴在水缸的四周,伸進手在缸里抓鯰魚,弄得滿手是腥腥的粘液,直到上課鈴響了方肯罷休。
大河邊是我們的樂園,但是有一次我闖禍了。那天,大家在河邊自由活動,我和一個男孩子站在河邊比賽用腳踢石子,看誰踢得遠。誰知一個不小心,我右腳的布鞋踢飛了出去,一直飛到了河水里。河水雖然不深但流得很快,我的黑布鞋像小船似得被河水沖跑了。我沿著河邊追著,幾次下水都沒有撈著,我急了,不顧一切地蹚進河里,越追越遠。這時身后傳來夏老師急切地喊聲,我站在河里哭了起來。夏老師下到河里,拉著我走到河邊,又背起我走到河岸上。夏老師發(fā)火了,大聲訓斥著我,抬了幾次手想打我,但終于沒打下來。宋老師也跑過來,一邊為我擦眼淚,一邊說:“嚇死我了,不是告訴你們了嗎,不準下河,那邊水深,多危險?。 蔽铱拗f:“我的鞋讓水沖跑了,媽媽新做的鞋,我爸該打我了。”“不會的,老師送你回家?!蹦翘?,活動提前結束了,夏老師背著我,宋老師提著剩下的一只鞋把我送回家,他們對媽媽講不要再罵我。媽媽到沒說啥,可爸爸晚上回來聽說這件事,還是給我屁股來了兩巴掌。從那以后,老師很少再帶我們到河邊去玩了,就是去,也是離河邊遠遠的。我知道,那是怕我們出事。
學校一側的山坡上有幾棵很高的大樹,一些老鷹愛在上面落著。有一天一個婦女從集鎮(zhèn)上買菜回來,提著的菜籃里有一只雞,當她走到學校門口轉彎時,一只老鷹從她的背后箭一般地飛下來,抓起雞飛走了,把那個婦女的手也抓傷了,嚇的那婦女大叫一聲把菜籃扔了。夏老師拿起一根棍子,追了老遠也沒追上,回來撿起石頭對著大樹扔起來,老鷹們拍著翅膀飛走了。從此,夏老師只要看到樹上有老鷹,就用石頭打,再不叫老鷹靠近學校。他說,老鷹要是傷著孩子們怎么辦,讓它叼上一口可不得了。我和一些男孩子也學著夏老師的樣子,撿起石頭打老鷹,可石頭扔的還沒有樹高,但大家仍然興趣十足。
河對面的山上建了采石場,一天到晚隆隆的炮聲不斷,影響了我們上課。夏老師去找二處領導反映情況,工程局下令,只準采石場早中晚放炮,其它時間只能打眼,砸石頭,不準放炮。我們上課時再也聽不到煩人的炮聲了。我明白了,孩子在大人們的心中就是比什么都珍貴的寶貝。
第二年秋天,學校里又調來兩個女老師,教我們的宋老師調回處里上班了,原來她是處里的工程師,因為老師人數不夠,她是臨時到學校代課的。同學們哭著和宋老師道別,宋老師也哭了,相處一年多,我們和宋老師建立了深深的感情,我老是記得她瞇著眼給我們講故事的樣子。新來的老師姓展,她像宋老師一樣慈祥。學校的課照樣上著,郎朗的讀書聲照樣每天響起,夏老師還是準時搖著下課鈴,但是同學們好像都懂事了,都知道不讓老師生氣了。在操場上排隊的時候,大家站得整整齊齊,高年級同學脖子上的紅領巾在微風下飄動著,讓我們這些低年級的學生好是羨慕。遠處的大山陪伴著我們,寬寬的嘉陵江仰望著我們,在群山峻嶺中小小的學校就像一只小小的搖籃,搖啊搖啊,一天天把我們搖大。
我上三年級的時候,爸爸說寶成鐵路全線貫通了,二處接到新的任務,一部分人要到山西改建閻錫山的老鐵路,我們又要搬家了。當大卡車停在門口,我站在汽車上,望著學校里那四間大教室,聽見教室里傳出的讀書聲,我的眼淚流了下來。再見了,這座大山里的小學校,再見了夏老師和展老師,我會想你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