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懵懂少年不識愁(散文)
一
村里成份好的阿靜阿祥他們幾個都被選送到公社中學讀初中去了。剩下我和鳳仙等20多號人只好給生產隊放牛、割草、曬谷子趕麻雀。
那是1975年初秋,我13歲不到,學是不能上了,我很沮喪。我想讀書,我很想讀書。
開學過去很久了,母親告訴我大隊要辦一個小學附中班,問我愿不愿去。
我拍拍胸脯說:“只要有書讀,我愿。”
父親不想讓我上學,他撇了撇嘴說:“女孩子長大了還不是別人的婆娘?!蔽野琢烁赣H一眼,什么也不說。
母親說:“起碼也讓她識得幾句外國話啊。”為這句話我三輩子都感激我娘親。
母親叫父親借學費去。我說:“不用了媽,我賣了家里那罐老檸檬,一分兩個,我有二毛三分,夠啊?”我為擁有二毛三分錢這筆財產感到無尚光榮。
母親揚起巴掌,給我一個火辣辣的嘴巴,那可是他們下地干活下粥的小菜啊。其實,是美娥她們幾個比我大的唆使來著,下課時一分錢兩分錢地塞到我手里,中午,我撕下幾頁作業(yè)紙,包上老檸檬,躲過奶奶的視線,悄悄地做這買賣。
不過,我是有書讀了。
二
我穿上母親姑娘時舍不得穿的粉紅色綢料燈籠袖襯衫,母親說肥大點不礙事,到嫁人懷孩子時還可以穿,我白了她一眼,母親給我把衣擺掖在褲腰里說:“去吧?!?br />
就這樣,我拽著父親的衣角揣著湊來的四塊錢就報名去了,記得父親去注冊時對老師說:這孩子比男孩子野,交給你,由你教由你導任你打任你罵。老師摸摸我的頭,什么話都沒有說,我頓時感到毛主席英明領導下的社會主義是多么的偉大,就像寒冬里的一股暖流,在我心中慢慢融化。
教室是生產隊騰出的倉庫,在路邊。墻壁是尺把厚的黃土筑成,屋頂蓋的是厚厚的茅草,冬暖夏涼,就是太暗,那時也沒有電。
早上,大人牽著牛扛著犁吆喝著打門前過,我們就伸長了脖子不安份地往外瞅,有時,母親把兩三個烤紅薯從窗外遞進來,那是我和我弟來不及吃的早餐。
我們的班主任兼校長原是大隊中最有水平的一位初中畢業(yè)的小學老師,他教我們語文,他上課的語調抑揚頓挫高亢哄亮,聲音在村頭蕩到村尾,又從村尾飄回來。每讀完一篇課文,叫我們抄筆記,抄的有時是中心內容有時是中心思想,形式一個樣,我就問中心內容和中心思想區(qū)別在哪?他說你只管照抄,我點點頭。
班長是班主任任命的,叫桂梅,比我大,成績不算好,去不了社中,就在附中讀。班長權力夠大的,痞子六也懼她三分。
上課前,班長起:“為革命——”
全班跟著高呼:“學習?!?br />
下課時起:“毛主席——”
全班接著高呼:“萬歲?!?br />
班長雖個子小,但說話做事很威武,很有威懾力,是老班的得力助手,沒有哪個不服的。
另外兩位老師是剛從縣二中畢業(yè)的高中生。一位教我們物理和化學,他寫得一手好字,但是,聽他的課特困,老睡,老被他K,我的理化成績很差。
一位是教數(shù)學和英語的,帥呆了,那時叫靚仔,沒說帥這說法。我們女生都暗戀他,他教的課氣氛活躍,個個精神抖擻,踴躍發(fā)言,我的英語和數(shù)學都是班級第一,誰也超不了的,自然是把母親也樂壞了。暗戀只是暗戀,我發(fā)育不全,是個丑小鴨,單衣單褲的,哪像美娥她們,小臀滾圓滾圓的,還穿上內褲戴上文胸了。
三
學期就要結束了,早上,學校的喇叭里緩緩傳來悲壯、蒼涼的音樂,敬愛的周總理與世長辭??粗诎迳戏街芸偫頋饷即笱鄣漠嬒瘢业难蹨I吧嗒吧嗒地往下落,接著是傳出女生嚶嚶的哭聲,再后來是全班悲傷絕望的怮哭聲,淚水像決堤的洪水泛濫成災。我們再也見不到敬愛的周總理,其實我們都沒見過,但是都期盼能有一天見到他老人家。
為了迎接新學年另一個初中班,我們全班都到山上砍伐樹木,采葦芒,割茅草,自力更生建教室。上山砍伐樹木是男生的活,女生則由數(shù)學老師帶領負責上山采葦芒。
春天,陽光暖和,蔚藍的天底下,濃濃的油菜花香籠罩著我們,潔白的野梨開得漫山遍野,山腳下是金黃金黃的含羞云實花和粉紅粉紅的野薔薇,蝴蝶和蜜蜂在花間穿梭。葦芒剛剛抽出新嫩的葉子,我們專挑老葦芒,鋒利的鐮刀從根部往上一勾,削去葦葉,活兒不重。不遠處芒草叢中,我真真切切地看到美娥正和數(shù)學老師親嘴,我熱血往上涌,趕緊捂住嘴巴,一屁股坐在地上,仰望天空,使勁地抽著鼻涕,一只云雀不甘寂寞地振動翅膀撲愣愣地往云層里鉆,漸漸變成一只小螞蟻。我想哭,為什么要哭呢?鬼才知道,反正我的眼睛濕濕的,渾渾沌沌地只見眼前一片芒叢在低吟漫舞。
我們自己動手埋柱架梁搭棚,屋頂蓋上茅草,墻壁是葦芒編成的籬笆。上午上課,下午到水塘里撈塘泥糊墻壁,男生撈泥裝在木桶里,女生抬回學校。馬螳螂往塘邊挪移泥桶時候突然暈到在水中,大家七手八腳的把他抬上岸上,他嘴角有許多唾沫,物理老師很像回事地按他的上嘴唇,可是他就是睜不開眼。
我說:“是不是馬螳螂的經血太少喲?”
物理老師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美娥她們則哈哈大笑,我也不知道我錯在哪。其實那時偷偷看父親放在簍里的一本書叫《農村青春期衛(wèi)生》,說到了青春期女孩子的初潮叫血經,我想,反過來,男孩子肯定是來經血了,那可是我唯一看過的一本課外書。后來我才知道,男人是沒有經血的,那個病叫做青春期癲癇病。
四
教室建好了,新的學年又開始了,學校迎來了另一個附中班,叫附二班,全大隊五十多個學生。開學不到十天,噩耗又傳來了,偉大領袖毛主席與世長辭。全大隊的社員同志及學生都集中大隊部沉痛悼念他老人家,我們排著隊,依次向黑相框中的主席鞠躬,大家都傷心地號啕大哭,鳳美哭得抽筋暈了過去,赤腳醫(yī)生馬上給她又摁又掐。可是痞子六卻看熱鬧似的偷笑,被老班看見了,狠很地瞪了他一眼,他趕緊兩手捂住臉哇哇地假裝號起來,從手縫中瞅老班一走,又吃吃地笑了。
我們初二了,班主任動員大家申請入團,我交上申請書,可是班長發(fā)“入團志愿表”時卻漏了我,我問班長為什么?
她說:“名額有限,待下次吧!”
我張大嘴喘著粗氣,左眼不爭氣地掉下一滴淚,我把右眼快要掉下的淚憋回去,跑出教室,躲在圍墻根蜷縮成一團讓淚水像斷線的珠子落個痛快。
五
1977年,恢復中高考。中考時盡管我的成績列全班第一,上高中的希望很渺茫,因為我家的成份高。
后來,我接到縣二中的入學通知書,又可以上學了。聽姑說是來招生的老師看成績表直接點錄的。桂梅高中不到一個學期就退學了,她退學時送給我一件白襯衣,說在學校不能穿得太寒磣,鼓勵我好好學,會有出息的。我含著淚說:“那你當兵去吧,你成份好。”她搖搖頭,然后用力往后一甩她兩根長又粗的辮子說:“這次放月假我不再來了。”我感到很失落,鉆進蚊帳里偷偷地哭了。
放寒假,我回到村里,鳳仙她們進了村里的戲班子,后面一個班的金鳳和美金也進了戲班,金鳳演的“楊八姐掛帥”有板有眼,母親說:“金鳳臺上功夫了得,扮相和身段也沒人能比?!蔽颐刻焱砩隙既タ此齻兣啪殻w慕得不得了。我叫美金幫問一下,能不能讓我參加戲班子,美金說,問了,師傅說開學了人就走了,練了也沒用。我沮喪好幾天。
中師畢業(yè)后,我參加了工作,姐妹們陸續(xù)出嫁了。只有每年的中秋魚生節(jié),大家回娘家還能見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