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獎金”征文】“過麥”記憶(散文)
一
日歷一翻過“小滿”,我的心就開始打鼓了,不為別的,只為“過麥”。
年年如此,今年當(dāng)然也是如此。
有時候,我真心佩服老祖宗們所創(chuàng)造的各路方言,一些看起來樸拙的詞語,隱藏著太多太多難以描述的東西,比如“過麥”,我們習(xí)慣說“過年”、“過節(jié)”,“過紅白事”,但把收麥也說成了“過”,可見收麥之于鄉(xiāng)村百姓的重要性了。
其實,要說活計繁重的話,麥?zhǔn)诊@然無法和秋收相比的,但收麥的時間很緊迫,“麥?zhǔn)煲簧?,天變一時”,老一輩的人更喜歡說“搶麥搶收”,所以這收麥就成了農(nóng)家人必過的“關(guān)口”了。
一過小滿,我就像得了強迫癥似的,三天兩頭給老爹娘打電話,問問麥?zhǔn)炝嗣?,娘知道我?dān)心什么,她就反復(fù)安慰我說:“現(xiàn)在過麥不用愁了,只要一個電話,人家聯(lián)合收割機就會把脫好的麥粒子送到家門口的?!?br />
我知道娘是在安慰我,依我老爹的性子,他肯定不會閑在家里,只要日頭不落,他就是一棵長在地里的莊稼,滿眼里都是農(nóng)活,總是不停地拾掇著。一番電話打完了,我的心暫時安穩(wěn)了下來,隔不兩天,我又不由地拿起了電話打了回去,妻子抱怨道:“唉,過麥都成了你的心病,這得治?。 ?br />
娘在電話那頭又安慰我:“不是你小時候的過麥了,不用擔(dān)心的!”
看來脫離了農(nóng)活十多年,我還一直停留在小時麥?zhǔn)盏挠洃浝铩?br />
我怕“過麥”,那份緊張,那份忙碌,像一株拔不掉的刺,深深地長在我的心里。一想起“過麥”,我就會想到那看不到頭的麥垅,想到那炸了芒刺的麥穗頭子,想到那挺不直的腰板,想到了擦不干的汗滴……
盡管內(nèi)心有各種怕,但每年“過麥”,我都是要回家看一次,哪怕我回家什么也不干,只是陪著爹娘說說話,似乎唯有如此,我的心才能安定下來。
二
我在家不是老大,上有哥,不是老小,下有妹。家里的所有農(nóng)活我什么都會干,什么也沒有落下過。
在老家的晚上,我常常睡不著,腦子里會一遍遍地折騰著,當(dāng)年之所以咬牙也要堅持上學(xué),三番五次和爹娘哭鬧著為自己爭取考學(xué)的機會,最真實的原因,就是想逃離老家,逃離老家那永遠(yuǎn)干不完的活計。
其實,我還真算不上什么懶惰的人,我更不是那種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二流子”,哪怕所做的事情很小,我也總想盡可能出色地做完,但我確實又害怕那永遠(yuǎn)看不到頭的麥垅。
不用看日歷,也根本不用去麥田,每年當(dāng)我的手開始一次次的褪皮,舊得還未褪干凈,新的一層又鼓了起來,直到稍微一碰就滲出血滴的時候,我就知道又要“過麥”了。
這樣的手再去碰觸那干燥的鋒利的麥芒,那手所忍受的鉆心的疼痛,非外人所能體味到的。但是沒有辦法,我也只能忍受著疼痛,跟在大人后面,拿起鐮刀,彎下身子,站在那長長的麥垅里,一鐮一鐮地割著麥子。這沒什么抱怨的,作為農(nóng)村的孩子,割麥下田,天經(jīng)地義。這不用爹娘嘮叨,我的那些同齡的小伙伴也都是如此,放了學(xué)扔下書包,胡亂地喝幾口鍋里剩余的涼湯,塞上幾口饅頭,或者抽起一張煎餅卷子,卷幾根咸菜條子就往地里跑,大人都在地里忙碌著,如果我們呆在家里偷懶,那是很丟人的事。這根本不用大人教,這些都長在我們的心里。
愿不愿意是一回事,干那是必須的。
我心里最清楚,家里的所有口糧和花銷,幾乎全出在地里,每當(dāng)交學(xué)費的時候,大人都是裝滿一袋子糧食去換回一把零零碎碎的錢來。吃著地里,花著地里,地里這么忙,我怎么能不到地里幫著干點?
三
天剛麻麻亮,爹娘早早地起了床,娘做著飯,爹磨鐮刀,吃完飯一陣子忙碌之后,爹娘拉起了地排車,“吱呀”一聲打開了院門,就往地里去了。
我起來撒尿的時候,瞇瞪的睡眼抬頭看院子里的天空,月亮還高高地掛在屋門前的樹梢子上,我揉了一揉眼,回到炕上又睡過去了。
爹娘一到“過麥”,好像就沒了睡覺的概念,他們總是悄悄地起床,舍不得早早地叫醒床上深睡的我,他們把飯放在了鍋里,趁著涼爽的大清早,去多割一垅麥子。
大清早并不是割麥的最好時光,一是有很重的露水,會弄得鞋子褲子全濕了,二是麥子發(fā)肉,割起來一點也不酥脆,有點掉了牙的老太太嚼煎餅的感覺。什么時候麥子最酥脆?當(dāng)然是正午頂子了,太陽把麥子幾乎都曬干了,鐮刀一碰,“刷刷刷”,麥子應(yīng)聲而倒。可是那時候的太陽太毒了啊,會曬得人頭皮發(fā)炸,把人的背烤得起皮!
四
我很小的時候,還不會割麥子,父母讓我干的活大多是拿磨刀石、送暖水瓶,或者回頭找一找地頭的稻草繩子。再早的時候要專門買這種稻草繩子,割麥的時候扎在腰上,隨手抽出一根鋪在地上,然后把割下的麥子放到繩子上,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好。后來漸漸地不用了,人們就地取材,用割下的麥子兩手一擰,打成一個簡單的結(jié)代替了稻草繩子。一開始的時候,我總是打不好,一放地上就開了,老爹會退回到我身旁,親手教我,兩手抽幾根麥子,把麥頭對齊錯開,然后左右手來回一擰,擰成十字花模樣。我很高興,我也終于會打結(jié)了,我打的結(jié)終于不再散開了,我越來越像個大人了!
上初三的時候,我?guī)缀蹙统闪思依锏拇髣诹α耍菚r哥哥出外打工,到麥?zhǔn)盏臅r候,我就從學(xué)校里拉七八個同學(xué)回家,我家的麥垅里頓時熱鬧了起來,都是農(nóng)村孩子,沒有不會割麥的,我們鬧著笑著,割完,捆好,把一個個麥捆碼在地排車上,不一會兒,小小的地排車就被我們碼成了一座小山似的,娘樂得滿臉笑開了花,拐著籃子離開了麥地,回家做飯好款待我們這幫半大小子老力。
小半天的工夫,麥子就割完了,裝好了運到場里,卸下車來,把麥個子一一地散開鋪好,等待人家的牲畜架子有了空來給碾軋脫粒……
吃完飯,我們七八個半大小子騎著破破爛爛的自行車,頂著皎潔的月光趕回學(xué)校,月光那么的清,空氣那么的爽,我們一路唱著歌,開著玩笑,把所有的疲勞拋在了路上……
回到學(xué)??隙ㄒづu的,因為收麥的時候?qū)W校老師不許假,除了極個別的能找到特殊理由,更多的是曠課逃學(xué)。那時的老師倒也不會請家長到校,大不了屁股上踢上一腳,吼上一陣子,然后罰我們面壁站上半節(jié)課,寫個檢討也就完事了。
五
一晃快三十年了,直到現(xiàn)在,我爹娘還能叫得上那些同學(xué)的名字,在吃飯閑談的時候,還偶爾談?wù)撈甬?dāng)年收麥的那些趣事兒。
在我考上大學(xué)之前的那幾年,我年年都會叫上幾個要好的兄弟回家?guī)椭铩斑^麥”。上了高中的時候,爹娘已經(jīng)把我們完全當(dāng)成了大人,吃飯的時候和大人一樣喝酒,有些同學(xué)比較機靈,還像模像樣地端著酒杯恭敬地站在大人的面前,口里親熱地叫著“叔叔”或者“大爺”,給父親敬酒……
每當(dāng)談起這些,爹娘的臉上就漾起層層的笑意,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起那早已塵封卻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過麥”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