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點·新銳力】五味湯(小說)
一、養(yǎng)心湯
(養(yǎng)心湯:主要成分,竹茹、竹葉、連翹、桅子、龍齒等;功效,養(yǎng)心、安神、失眠、心悸。)
已下班近一個小時,老木這才從辦公桌前挪起身子。他幾乎每天如此,總在最后一個離開。就算是手頭沒有工作,他也會找份報紙,或上網瀏覽一會兒。誰都知道他只是在消磨時間,不過這事不能挑明,因為老木把自己這個狀態(tài)歸屬于工作范疇。
他站起身,眼睛越過前面幾張桌子看向窗外。外面已是華燈初上,從三十八層看出去,一切顯得既渺小又遙遠。這會使人不自覺地放大了自我,覺得自己仿佛是那站在山巒之巔的巨人。
老木猛吸了兩口手中的煙,煙迅速地燒到尾部。他將煙往煙灰缸里用力的壓了壓,由于用力過猛,煙蒂被壓成了兩段。他還不放心,又向煙灰缸里倒了一點茶水。泡了一天的茶水已經發(fā)黑,與煙蒂混在一起更是混濁。老木看著完全浸泡在茶水里的煙蒂,露出放心的神情。
他為自己處處小心謹慎為傲,也時常批評身邊的年輕人做事毛燥,粗心大意。每當那時,年輕人都會恭敬地向他點頭稱是,不過轉過臉去,便會露出不屑的表情。不過老木是看不到這個表情的,他已被別人的恭維所陶醉。他很滿足教導別人時的快感,似乎那是一種將他人的腦袋在自己手里重塑的過程,經他這般搓、揉、擠、捏之后,終究造出了一個有模有形的新樣兒來。
依他的這個喜好,似乎更適合當一名老師。可他卻偏偏常拿當下的教育和老師開涮,那批評的口吻,直讓人覺得他才是教育部長的第一人選。同事們每每聽他這般議論,也不與他爭執(zhí),末了還會“恭維”兩句。這恭維話在旁人聽來都有那么一點反諷的意味,只有老木聽得順耳、舒心。
老木關了電腦,又拔下了電源插頭,同時將鍵盤和鼠標收進了抽屜并鎖上。他環(huán)顧四周,七、八個人的辦公室只剩下他一人,他嘆了一聲氣,將黑色的單肩包背在右肩上向門口走去。他用鑰匙將門鎖上,鎖后又用力地來回轉了轉,以確保再也打不開,這才安心地將雙手插進褲兜里,緩緩走向電梯。
老木個子挺高,也算壯實,喜歡勾頭弓背。他走路的樣子顯得特別沉重,好像邁出的每一步都有千斤重似的??墒亲屓艘馔獾氖撬淠_卻非常的輕,沒有一點聲響。那皮鞋像踩在棉花上,不但沒有聲音,而且輕飄飄的。所以他這一重一輕的姿態(tài)既沒有男人的剛勁也沒有女人輕柔,只給人留下了軟綿綿、粘乎乎的印象。
電梯來了,他正準備進去,只見同事王小勤從里面跑出來,差點撞上他。王小勤沒有跟他打招呼,頭也不抬地向辦公室方向跑。老木在電梯門口躊躇了一下,頭一縮,也調頭向辦公室走去。
他剛走近辦公室,王小勤又從里向外地跑了出來。這次他沖著老木招呼了一嗓子:“木科長,怎么又回來了?”
老木剛想開口,王小勤似乎并沒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哧溜”一下便跑得不見了人影。
老木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道盡頭,跟著將辦公室里仔仔細細地環(huán)顧了一遍。他專注的表情跟檢查犯罪現場差不多。他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和異樣,于是回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拉了拉抽屜。拉不動,一切都鎖得好好的。他又掏出鑰匙逐一打開,看東西是否還保持原樣。他皺了一下眉頭,將抽屜里東西又稍稍移了兩、三厘米,一直擺放到他最滿意的樣子才又慢慢地將抽屜推進去。他推得極慢,大概是怕自己精心擺弄好的位置被關閉抽屜時所產生的力量給攪亂了。他重新鎖上抽屜,又習慣性地既輕又有力的拉了一下。見確實鎖好后,才將一直緊繃的身子靠上椅背。
他雙手放在扶手上,看著前方,天已全黑。突然,他的雙手同時在扶手上猛拍了一下,像是借力似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重新鎖上辦公室的門,并再次左右用力地轉了轉,這才離開了辦公樓。
老木的妻子何紅是一名普通的企業(yè)女工,與老木從小就是鄰居。兩人婚后沒幾年就生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還算出息,老大是姑娘,已經工作,小兒子還在念大學。
何紅見丈夫回來,便將早已做好的飯菜給他熱了熱。
“天天回來這么晚,機關不是應該很清閑嗎?”何紅說。
老木現在最不愛聽妻子說話,妻子也是近五十歲的人了。早沒了年輕時的清秀和嬌柔。生完兩個孩子后妻子的身體像充了氣似的,一天比一天腫脹。過去,老木挺喜歡摸摸妻子的小細腰??墒乾F在,他都找不到這腰在哪兒。那曾經是腰的部位已被厚厚脂肪覆蓋,并且沒有絲毫減少的意思。雖然妻子每天都在與食物做斗爭。為了控制不斷膨脹的身軀,她是吃也不敢吃、喝也不敢喝。同時,她又總有許多理由放棄這種“斗爭”,比喻不能浪費糧食,身體不能缺油水。所以每當她控制了一次的飲食后,下一次又會忘我地全力地吃回來。
老木看都不看妻子:“誰跟你說機關就是‘清閑’呀?”
“不都這么說嗎?機關的活最好干,錢多事少!”
“亂講,我每天都忙死了?!?br />
“都忙什么呀?”何紅一手托腮向老木的臉邊貼過來。
“跟你講,你會懂嗎?”老木生氣地撂下筷子,并將身體向后讓了讓,與妻子保持一定的距離。
老木對妻子這般看待自己的工作而憤慍。在妻子眼里只有那種手腳不停歇的勞作才可稱之為“忙”。而老木則認為想事情,說話都是“忙”。而自己偏偏就是一個會把事情磨碎了去琢磨的人。他覺得自己的大腦沒有一刻是停歇的,盡管現在坐在家里,心里還是盛著許多要分析,要籌劃的大事小事。
何紅見丈夫生氣了,忙將筷子拿起,塞進他的手里?!俺?,吃!忙,更要多吃點?!?br />
老木向她白了一眼,又繼續(xù)吃起來。今天妻子燒了他最愛吃的五花肉。他只將瘦的部位吃掉了,肥的都被他用筷子撥了下來。
妻子看著一碗五花肉變成了一堆白花花的肥肉,于是另拿起一雙筷子吃起那些肥肉。
老木嫌棄地看了她一眼:“你沒吃晚飯呀?”
“吃過了?!焙渭t吃得一嘴的油。
“那你還吃?”
“這五花肉我燉了好久,想著你愛吃,就沒舍得多吃兩塊,誰知道你又不吃?!?br />
“我不是吃了嗎?”
“你光吃瘦的,肥的呢?”
“吃那么多的肥肉干什么,你也別吃了,都胖成什么樣了?!崩夏驹缫逊畔铝丝曜樱粗拮右豢谝粔K肥肉地吃得津津有味,只咂嘴。
一會兒,一盤肥肉被何紅消滅得干干凈凈。
老木點上一只煙,常說“飯后一只煙,快活似神仙”。老木倒沒覺得有這么快活,不過他喜歡這個云煙繚繞的感覺。至少在這個云騰霧繞之下,他可以放松心情,卸下甲胄。他迷起眼睛,妻子忙碌的身影變得有些模糊,隱隱約約之間一個年輕女人出現在眼前。有一點何紅過去的影子,又有一點現在年輕女孩的模樣。這似真似假的身影在老木眼前晃來晃去,直讓他后背生出許多細汗來。
他在這種躁動下回想著白天分管局長和鄭處長與自己談話。
分管局長說:“木科長,這試點項目就要啟動了,接下來的幾個月,大家都不會輕松呀。你是老同志,經驗豐富,多帶一帶年輕人,讓他們也快點成長起來。局里的領導都看好你呀。”
鄭處長說:“這次試點,局里很重視,也是今年處里的首要工作,多花些心力。到年底評先進時,這也是成績嘛?!?br />
每次領導找老木談話,老木都會顯得特別沉默。他在領導面前大多只是聽,不開口。面部表現也顯得十分恭遜,平時侃侃而談,口若懸河的架勢消失得無影無蹤。領導對他是很歡喜的,在領導的認知里老木這位老同志,不爭不搶,不好表現,樂于服從,實在是一名優(yōu)質的下屬。
老木細細地回味著領導的話,努力挖掘里面的潛臺詞。他知道年底不僅僅是要評先進,還要提拔干部。他在科長的位置已呆了十四年之久。從一個年輕的科長愣是當成了一個老科長。在這十四年里,許多比他后進步的科長都已提到處級,或副處級。時間不等人呀,自己今年已五十有二,難道真要戴著這頂科長的帽子干到退休嗎?老木不甘心,時間久了心里充斥著不滿和報怨。他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于是那些年輕的同事如王小勤之流成了他的發(fā)泄對象。
王小勤是研究生,進單位沒幾年。他的文筆很好,人也機靈,很受領導器重。去年剛升了副科級,與老木只差一級。老木想著自己提副科那會也跟現在王小勤的年齡差不多,所以王小勤這事也不算什么“創(chuàng)舉”。這么想著,他心里平衡了許多。
老木兒子的學校位于近郊的大學城,離家比較遠,所以他只在周末回家。于是兒子不在家的那幾天老木便睡在他的房間里。一是老木可以盡情地抽煙,不用再忍受妻子關于吸煙有害的宣傳直播。二是妻子中年后睡覺開始打呼嚕,老木原本就睡得晚,被妻子的呼嚕聲一吵,睡眠質量就更差了。
他經常晚上睡不著,最多勉強睡上三、四個小時。致使他常常感到頭暈乏力,心緒不寧。他去看過醫(yī)生,第一次是一位年輕的醫(yī)生,他給老木的建議是:學會放松,調整生活,如戒怒戒欲,戒煙戒酒,戒葷戒腥。老木一邊聽一邊心里琢磨這六戒,想著再來兩戒,自己就成了“八戒”,滿心不樂意,自然聽不進這位醫(yī)生的話,依舊我行我素。過了一陣子身體更感不適,又去瞧病,這次找了一位老中醫(yī)。老中醫(yī)替他瞧完病后只說了一句話:“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崩夏疽宦?,覺得老中醫(yī)說得極有道理。原讓自己戒這戒那,只是看到了事物的一面罷了。就算把自己變成一個清心寡欲之人,也不見得能長命百歲。老中醫(yī)給他開了一味藥,俗名叫“養(yǎng)心湯”,他回家煎后服下,果然見了療效。
二、龍牡湯
(龍牡湯:主要成分,山茱萸、蓮須、覆盆子、蒺藜等;功效,收澀、育陰、益腎。)
沒一會兒,老木就抽完了一包煙。兒子的房間儼然變成了“仙境”,房間的頂燈在煙霧的籠罩下暗淡了許多。老木喜歡這種朦朦朧朧的氣氛,這讓他有一種霧里看花的感覺,不是很清晰,但又真真切切。
老木正陶醉其中,突然妻子推門進來。
“哎喲,這房間怎么跟著了火似的,嗆死人了。”何紅的聲音又刺又細直刺老木的神經。
“你不會敲門呀,大呼小叫的!”老木向妻子抱怨。
“哎喲,你膽那么???我能嚇死你不成?!?br />
“沒死,也半條命了?!?br />
“行了,別瞎說了,呸呸呸,好的靈,壞的不靈!”何紅一面說一面將一碗黑烏烏的湯藥遞到老木面前。
老木一看湯藥端來了,神情立馬嚴肅起來。他坐直身子,雙手小心地接過碗。他的手臂僵直,端得極穩(wěn)當。那碗滿滿的湯藥不僅沒灑出一丁半點,連一絲漣漪也沒有。湯藥好像已不再是水制的,而是一塊黑色的冰塊,只在老木喝到口中時才又化成了水。
妻子何紅接過空碗走到房門口停住,“老木……”
老木扭過頭瞇眼瞅過來。
“你……你今晚睡我們那屋吧?”何紅說時臉不禁紅了起來。
老木白了一眼,沒吭聲,將臉轉了回去,繼續(xù)抽煙。
何紅抿了抿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見丈夫不答理自己,只好將門關上,忙家務去了。
不一會兒,女兒何敏回來。她見弟弟的房間門關著,又隱隱聞到煙味,便輕聲地對何紅說:“媽,老爸是不是又房間里抽煙了,你也不管管,醫(yī)生都說不讓他再抽煙的。”
“他要聽我的才行呀!”何紅一臉無奈。
“那別讓他睡弟弟的房間,木衡都抱怨好幾回了,說老爸把他的房間弄得全是煙味?!?br />
“木衡回來前,我會把他的被褥全洗了,換床新的,房間也會給他通風的。”
“你做那么多干嘛,他們又不感激你?!焙蚊魹閶寢尭械讲恢?。
“一家人有什么誰感激誰的?你這孩子哪來這想法。”
“本來就是嘛?你一天到晚,單位家里兩點一線,舍不得吃、舍不是穿,男人過四十還一枝花,女人四十就成豆腐渣了?!?br />
“你媽媽——我,早過四十了?!焙渭t將洗好的碗碟又用干抹布逐個擦了一遍。她欣賞著手中光潔如新的碗碟,臉上蕩漾著幸福的成就感。
何敏看著媽媽的表情,忍不住笑出聲來:“媽,瞧你這點出息。洗個碗就能把你美成這樣。你活該被老爸壓著。”
“死丫頭,亂講,你怎么不說是我管著你爸呢?”
“你?還管他?這輩是沒機會了吧?”何敏將頭一甩,一頭順滑飄逸的長發(fā)在空中劃出了一道美麗的黑色弧線。這弧線一眨眼便滑進了女兒的房間。
何紅并不理會女兒的“挖苦”,繼續(xù)對著燈光欣賞著手中素白的瓷碟。瓷碟對著光看去細膩柔潤,如少女的皮膚一般晶瑩剔透。何紅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她每天只是用清水抹一把臉,便素面朝天的出門上班。一想到女兒買得那么多的瓶瓶罐罐,一會往臉上抹這個,一會向身上噴那個,就覺得太浪費錢,這些東西在她眼里都是一張張人民幣呀。
她快速地將碗碟收拾好,進了衛(wèi)生間。
衛(wèi)生間里有一面大鏡子,鏡子的正上方兩盞射燈正射出冷冷的白色光線。何紅將臉湊到鏡前,湊得很近,幾乎貼在上面。她發(fā)現自己皮膚粗糙,膚色灰暗,嘴唇干裂。她對著鏡子微微笑了一下,便立即收斂起笑容。她平時很愛笑,可是剛剛笑起的模樣遠遠超出了預想。那陡然聚集在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將她活生生地拉進了老年的行列。何紅想到電視里的許多女明星,年紀比自己還大,卻依舊貌美如花,心里頓感失落。她又仔細對著鏡子瞧了一番,覺得自己不笑時,只是有一點細皺,看上去并不十分老態(tài),便稍稍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