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鬼差使(家園·散文)
這些日子每逢黑夜,我總會想起潘闖。潘闖這個人會擺鬼,我心里那些鬼都是小時候他擺給我的。得淋巴瘤的三叔也說,他總做夢,夢見潘闖好幾次。
太陽的余輝散盡,夜便從黑暗中走出來。諾大的集鎮(zhèn)固凝成一幅灰褐色版畫,毫無生機地散布在土地上。街道的繁鬧和那些商販、行人、車輛被夜色驅(qū)趕得一干二凈,就連那呲牙的狗也死了一樣,不叫半聲。天空深邃得如一塊墨玉,鑲嵌著無數(shù)顆眨眼的星星。居民樓一棟,一棟,一棟,明滅的燈火襯照出各戶窗簾的不同色調(diào)。唯有那些LED廣告十分賣力的律動著,沒有絲毫倦意。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氣味,那是三叔的杰作。三叔是環(huán)衛(wèi)工人,因為無處傾倒那些有害垃圾,或者偷懶,他就地點燃了那些塑料包裝袋,換回分內(nèi)明日街道的整潔。在鄉(xiāng)村,在三叔心里,這些聞得到,摸不著的東西,會被忽視,更不會把這些臭味與自己及自己周邊人的疾病聯(lián)系起來。
三叔,中等個頭,壯實得如一頭牛。性子剛烈直爽的他,喜戴花帽(我們當?shù)厝藢Α翱洫劇钡耐琳f法),常干些別人不能干的事情。生產(chǎn)隊時,社員從谷場向倉庫里扛糧食,人家一次一袋一百多斤,三叔卻一次扛兩袋。生產(chǎn)隊解散后那幾年,牛一樣的曳著脖子種地,牙縫里從沒擠出個累字。農(nóng)業(yè)機械化之后,他身上的力氣不再值錢,遭到閑置,窩成一嘎達心病。托了人情,去街道掃垃圾。他說,人不干活會閑出病來。他沒想到,干了十幾年的垃圾活,自己被確診為淋巴瘤晚期。我得知驚得鼻尖冒汗,而三叔卻滿臉嚴肅地點著紙上的診斷對我說,醫(yī)生說這是淋巴瘤,不是癌,化療一段時間就能好的。說話時三叔腮幫子鼓起多高,把“瘤”和“癌”兩個字咬得很重,估計他把這兩個字在腔子里咀嚼了千萬次,才從牙縫里準確無誤擠出來,似乎從字眼里就能把自己的病與癌嚴格區(qū)分開來。鄉(xiāng)人眼里,病是能瞧好的,而癌是無治的,是人與死亡之間的一個等于號。
幼年時,家里常把經(jīng)雨霉變的紅薯干面做成鍋貼,嚼起來苦澀干硬。在我極不情愿地把這種食物壓進肚里時,三叔就把那黑褐色的紅薯鍋貼,沾上醬豆,嚼碎,嘴對嘴的喂我??酀捎策^了三叔的嘴,不再那么難咽。同樣一張嘴,三叔是否能把淋巴瘤嚼成手背上起幾天就落下去的疙瘩呢?
母親說三叔,趕緊去祖墳燒幾張紙吧,人得病都是鬼差使!
夜就像一艘巨碩的船,載裝著滾滾紅塵和紅塵揮張的那些影子,在天地間無聲的潛行,明滅的燈火點綴著似舊又新的航程,駛向明天的那個黎明。自己頸椎病引發(fā)的劇烈神經(jīng)痛讓我無法入睡,我不愿意在沒有亮光的巷弄里幽靈一樣的晃蕩,恐怕驚擾了那些因事夜歸的人們。星光之下,我在陽臺上輕手輕腳的運動一下,以緩解渾身的疼痛。扭身抬腿之間,感覺潘闖就在某個角落里看著我,令我想起他擺鬼時的樣子。有時候又感覺故去的父親和爺爺也在暗處盯著自己,忽隱忽現(xiàn),如生前的樣子,粗布衣衫,破氈帽。他們都掛著饑餓的面色。陰間也有寒冷,有饑餓?
潘闖是隊里的一個老鰥夫,他說鬼是陰間的生靈,見不得陽光。披頭散發(fā),青白臉上脹兩只冒血的眼睛,獠牙牛角一樣向上翻著,舌頭耷拉到褲腰,滴著血,兩只無肉骨爪鋒利無比……
潘闖個頭不高,是個瘸子,夏天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一只腿粗,一只腿細。手里總離不開一根長棍,走路特慢,半步半步向前挪。人說他一步追不上個螞蟻,追上去也踩不死。他不跟人計較這些,只顧貓著腰身做自己的事兒。收莊稼時,他是谷場上的看管員。秋冬時節(jié),糧歸倉草歸垛,他便守著柴草垛過日子??匆娢覀冞@些孩子谷場里玩耍,便把著一個大煙袋,笑呵呵湊過來向我們借火點煙。當我們搖頭翻出褲兜告訴他沒有的時候,他便說,小孩子不能玩火,天干地躁,草垛失了火,要命呢!說完,他便找一處避風朝陽的墻角,掏出自己的火兒點煙,歪斜著身子遠遠瞄著我們。
秋上,谷場里堆滿了莊稼。晚上,我還在吃飯,有幾位玩伴便躲在我家的墻角處,伸頭縮腦,示意出去玩。父親繃著臉說,谷場里,一不能玩火;二不能拿隊里的莊稼!正在洗碗的母親也開了腔,搗包那孩子昨夜拿隊里的莊稼,被隊長逮住,罰了半季的口糧。
我?guī)讉€剛出村口,一個黑影橫在路中央。遠遠地便聽到好像是從地獄里發(fā)出來的一種聲音:別去谷場玩,那里有鬼,我昨夜遇到了鬼……
村后是一段綿延的河堤,河堤圈了一片雜樹雜草叢生的荒地,一群野狗經(jīng)常在那里,互相撕咬尋食,惡聲惡氣的吠聲出沒在那些它們翻滾狼藉的草叢中。潘闖說那里是最有名的“亂葬崗”,三年災(zāi)害的時候,地上的樹皮,河里的水草被人剝光撈凈,死不少人?;钪娜损I得打晃兒,哪里顧得上埋死的亂葬崗里到處都是骨頭,人骨頭隨著野狗亂滾。狗吃了人肉,眼里注了血,大白天挑著倆紅窟窿瞪人。潘闖說他想過吃人肉,揣著把銹菜刀爬亂葬崗,瞧著那些破衣爛衫東一具西一具的尸體,當時身子就軟啦,跪地大拜:“老天爺呀,我不是吃大食(人肉)的人啊,這不是餓的嗎!”他用刀剜了幾捧黃土,哆嗦著捧起攘了:“老少爺們,我對不住啦,這幾把土就算我盡孝了,都入土為安吧,都入土為安吧!”
潘闖沒膽量下刀割死人,那些野狗可有膽量啃活人,潘闖亂揮著菜刀,那把銹菜刀保了他一條命。攥著菜刀亂揮亂舞倒退著回到村里,頹坐地上靠著老楊家的土墻,潘闖反倒不覺著餓了,害怕治餓,害怕治餓,潘闖說。
在我的心里,潘闖就是鬼,或者是一個活鬼在世,不然他怎么見人就講那些與鬼有關(guān)的事。一次,他問我聽過“鬼迷心竅”的故事嗎,我瞇著他長滿慌亂的胡子的臉,總覺得他的話里暗藏著一撮瘆人毛,讓我在心里打寒顫。其實,我早已聽人講過潘闖的這個故事,說他夜里睡在谷場里看莊稼,有一美貌女子搖醒了他,有點兒要跟他回家的意思。潘闖隨著女子走了好長一段路,到了一個高堂亮脊的去處。整個院落張燈結(jié)彩,好不喜慶。潘闖與那女子拜堂成親,便入了洞房。潘闖說,當時感覺被褥很柔軟暖和,那女人身上還有一股從來沒聞到過的香味??墒?,他一睜眼,太陽剛出地皮,眉毛胡子上被露水打濕了一層,沒想到自己在亂葬崗里摟著骨頭睡一夜。
潘闖跟我講了好多鬼故事——“鬼打墻”、“鬼推磨”、“鬼領(lǐng)路“。講的時候,潘闖表情嚴肅,兩眼直呆呆瞅著某個角落,聲音里藏著一種陰森和滄桑,仿佛瞧著某種景象述說。潘闖還讓我去摸他粗細不勻的腿,說他小時候也貪玩,大人在地里干活,他拿著一把鐮刀滿地跑。一個大旋風從身邊經(jīng)過,他用鐮刀對著那旋風眼砍了一下,旋風灑了幾滴黑血,把他旋到天上,摔下來半個時辰都喘不上氣兒。腿就是這么瘸的,細的那條幾十年都沒變過來……
我不得不相信潘闖的那些鬼話,白天是人的世界,黑夜是鬼的天下。面對被黑暗籠罩的夜,總覺得到處都有鬼魂,走路時都會有一個幽靈在身后跟著,以至于我一個人從谷場回家的膽量也沒有了。
生產(chǎn)隊解散那年,潘闖得了場大病。有人說,潘闖貼生產(chǎn)隊活著呢,生產(chǎn)隊沒了,潘闖也活不長久。潘闖臨咽氣時,一直抓住老隊長的手不放,嘴里顛三倒四一句話:我死了,埋深點兒,別給刨出吃了……
潘闖一死好多年,三叔病了,我也病了。他在化療,我在鍛煉。輪椅上的母親說我小時候得過好多次病,打針吃藥多天還是高燒不停。她會避開人帶著紙錢去祖墳?zāi)抢餆蛳热硕\告乞求禳解。她說,人的病都是陰間的差事,俟我病好,母親會再去祖墳?zāi)抢锕蛳愦鹬x。我曾與母親爭辯過,感冒發(fā)燒是小病,吃藥打針也要五七天能好,不打針吃藥也會好。母親擺擺手,你三叔在你爺爺墳上燒了紙,說病都輕了。
母親用手轉(zhuǎn)動輪椅,背對著我。然后又轉(zhuǎn)過來,你說的,我不信,反正你就是這么活過來的,病也是那樣好起來的,天下這么大,誰心里沒鬼啊……